不一会开水备齐了,他打开药箱,将里面长长短短的刀子尽数扔在盆里,用热水浸透了端到床前。
他拿起一把雪亮的小弯刀,将病人大腿上腐烂的肉沿着边缘一块块割了下来,病人从喉咙中发出嘶哑的叫声,像是野兽中了捕兽夹的惨叫,一声声不绝于耳。林凤君看得惊心动魄,脚不由自主地后退。李大夫却道:“林姑娘,你看好了。”
“我……看着呢。”
“不光看,还要学。”
她吃了一惊,他指着创口中的脓液解释道:“皮肉坏死,肉腐则为脓,腐肉加上热毒,须以清创为主,再涂上化腐生肌的伤药。”
她头一低,一股的恶臭窜上来,像是烂掉的死老鼠。她脸色都白了,俯下身干呕。李大夫却将弯刀递给她:“你试一试。”
她屏住呼吸,试着刮了两下,虽不懂巧劲,好在是平日用惯了兵刃,下刀利落,李大夫很满意,又教她在伤口上敷药膏,用纱布将伤口裹住。
病人咬着牙,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往下落,嘴里却咬住了死活不肯发声。她小声在他耳边道:“喊出来吧,憋住不好。”
“对。强忍着更是热毒不散。”李大夫点头,“林姑娘,你还挺懂医道的。”
“不过是习武之人平日见得多。”她窘迫地笑笑,“大夫,多亏了你。”
郑越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个随从,抱着一匹棉布和一匹纱布,“大夫要的布料都买齐了。”
林凤君在屋里扫视着,家具都是旧的。只有一个大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塞满了各样的书,她看过去一眼就要头疼的那种。书案前有四五个笔筒,里头插得满满的全是粗细不一的毛笔,还有几方砚台和镇纸,按大小排列得非常整齐。
她心里想道,这陈大人真不像过日子的,什么摆设都没有,不像我家还有些碗碟盘盏,偶尔爹还会折一枝花插在陶瓶里。大概除了郑大人,也没同乡同僚跟他结交,不然被打成这样,总该有人瞧他一眼。
郑越叹道:“家具是房东的,这些书和文房四宝,路上交通不便,暂由我保管吧。”
“那敢情好。”她心里想道:“没法带,又沉又占地方。”
她问道:“陈大人……他也没个下人伺候着。”
“有一个打杂的长随,前几日陈大人给他放良了。”郑大人拿起一方砚台:“这是松花石的砚台,是他平日最心爱的,还请姑娘一并带上吧,万一……”
她明白了,伸手接过来,看上头刻着图案,也认不出什么,随手揣在包袱里。
她又开了陈秉正的衣柜,里面有几件四季常服,料子倒是好的。她将外衣和中衣打包成一个大包袱,又从厨房拿了两个铁盆,两个陶罐:“路上要用。”
车已经停在外头,一辆带篷的大号骡车,是载人的,林东华坐在车辕上,闭着眼睛养神。后面跟着一辆驴子拉着的板车,是载物的。篷车顶上又放了不少瓶子瓦罐,还有装镖鸽和鹦鹉的鸟笼,都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
俩车夫进了院子,看见棺材都倒抽了一口气,纷纷道:“这是另外的价钱。”
郑越无奈,只得每人又给了一吊钱,林凤君笑道:“大吉大利,百无禁忌。既见棺材,升官发财。”
车夫抬了棺材到板车上,嘴里嘟嘟囔囔只是不停,待看见陈秉正,俩人又摇头,“这个不成,只剩一口气的人,最是邪门,化了厉鬼要附身的。做白事的人八字硬才镇得住。”
林凤君无奈,只得对李大夫说道:“那我背着他上车,您在旁边扶一把。”
李大夫摇头:“他这样高大,你哪里背得动。不如我……”
林凤君没接他的话茬,伸手将被褥在病人身上裹了裹,叫了声“得罪”,便将他胳膊搭在肩上,拖着下地。
李大夫吓了一大跳,她笑道:“分量不算太重。”
李大夫将病人的腿抬了抬,免得拖到地上,两个人半背半拖将病人弄到车上,林凤君擦了擦汗,戴上斗笠,拱手道:“大夫,我们这就走了,多谢。”
李大夫见她改了男子装束,头发高高挽起,一身窄袖短衣的少年打扮,一双眼睛明亮澄澈,令人心折。他心中一动:“山高水远,有缘再见。”
她跳上板车,坐在棺材旁边倚着它,转身向他招手,“大夫,咱们有缘再见。”
郑越上了骡车,坐在病人身边。马车晃晃悠悠起行,每颠簸一下,病人就闷闷地哼一声。
两辆车走过闹市,行人避之唯恐不及。一路并没什么阻碍。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林凤君叫了一声“停”,车便停下了。
路边有一座低矮的土地庙,林凤君下了车,对郑越说道:“郑大人,镖户起行的规矩,要进庙烧香,拜路神、天地神。”
车夫将两辆车赶进庙里,林东华道:“我来看着行李。”
林凤君将买好的香烛拿出来,给两个车夫各发了一把香,郑越看了看陈秉正泛着青灰色的脸,叹道:“我替他去烧吧。”
这座庙香客不多,土地公手持拐杖,安然地坐在神台上。林凤君虔诚地跪下去三叩首,“求土地公公保佑,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
她再拜起身,伸手到神像前的焚香炉里抓了一把烟灰,在左右脸上各抹了一道。随后她到骡车上,打开鸽子笼,捉了一只肥壮的镖鸽出来,将一张纸用细线捆扎在腿上,轻轻抚摸它的尾羽,“雪球,这一趟就交给你了。”
她向上托了一记,那只白鸽在空中盘旋,剩下的一只白鸽也咕咕叫着回应。半空中一个小白点越升越高,终于向南飞去,再不回头。
林凤君转头道:“咱们走。”
驴子在院子里见他们出来,就嗷嗷叫了两声,又不耐烦地刨着地,车夫给了它一鞭子,“走吧。”
车慢慢走着,前方便是城门。几个衙役站在路边,伸手拦住了:“什么人?”
郑越很及时地跳下车来,将路引给他们瞧,打头的仔细看着上头的大印:“御史衙门……刚弄出来吧,墨色还是新鲜的。”
“是。”林凤君低眉顺眼地答应。“还请几位官爷行个方便。”
衙役们见了棺材,都远远避在一边。打头的问道:“人什么时候没的?”
“人还没死呢,这是备下的。”
“那可不成,给我查一查。最近上头看得严,万一走漏了什么人,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林凤君看几个衙役围上来,赶紧将郑越扯到一边:“郑大人。”
“怎么?”
“棺材里有东西……不能让他们查。”
“不是空的吗?”
她挠了挠头,很是窘迫:“大人,我买了两袋石膏粉,怕人没了,路上保存不便。还有,您给的定金就十两银子,怕是路上不够使的。所以我就……又找了别的客商,搭了两大包粗盐。”
郑越皱着眉头听完了,暗忖:“仲南兄当初说的一点没错,这私盐贩子果然狡猾性子不改,活到钱眼里了。”
林凤君低着头用脚搓着地面:“大人,要不,我把定金还给你?”
郑越看她一副惫懒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无奈陈秉正在车里生死不知,待要找别家镖行,又是千难万难,左思右想只好咬牙忍住了,冷冷地瞧着林凤君,“你干的好事。”
“都是小本生意,没办法的事。”她垂着头,声音很娇弱。
郑越叹了口气,走向衙役头目。他平素交游广阔,不一会就搭上了线,俩人聊得眉开眼笑,他又给了一把钱,“给兄弟们打些酒喝。”
衙役们见了甜头,也将搜查的事撇在脑后,摆摆手道:“赶紧走吧,落在眼里都是晦气。”
两辆车一前一后过了护城河,又走了七八里路,路边渐渐荒凉起来,四处望去都是农田。她招呼着将车停在路边。
郑越下了车,虎着脸道:“林姑娘。你倒是很机灵。”
林凤君将一把钱塞在他袖子里,“不能让大人您吃亏。对了,陈大人这一路的吃饭住店、日常所用,按理说是要自己付钱的。我先跟您说好,到时候跟陈家一总算账。”
“就依你。”郑越无奈点头。“这次事发仓促,也没有下发堪合,所以路上吃饭住店,便不能用官家的驿站。”
“晓得了。”她补了一句,“郑大人,你蛮讲义气的,我心里佩服得紧。就此别过吧。”
郑越一阵苦笑,又上车拉着陈秉正的手,“仲南,我与你一同秉烛夜读数十年,不曾有一刻懈怠,又一同星夜赶科场,九天六夜,上风旁雨,怎知如今……”
陈秉正将手轻轻握了一下,嘴唇轻轻抖动。林凤君说道:“他跟你有话说。”
郑越俯下身去,陈秉正只吐出两个字,“保重。”
他心中大恸,两行清泪直流下来,呜咽着对林凤君作了个长揖,说道:“拜托。一定将他送回济州。”
她只是点头:“我们会尽力。”
他看着天色已经不早,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林凤君叫车起行,又走了大概两三里,远远看见一个驿站,车夫叫道:“歇个脚吧。”
她正在犹豫,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尖锐的马鞭破空声音,随即是马匹的嘶鸣,有个女人的声音叫道:“等一等。”
第15章
一辆马车在她们面前急急地停下了。两匹骏马喘着粗气,车夫狠拽着缰绳,才没让马匹的前蹄腾空。
林凤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辆装饰精美的马车,似乎在哪里见过。随即一个穿金戴银的丫鬟跳下车,她想起来了……正是首饰铺子前遇到的那位美貌无双的小姐。
丫鬟将那位小姐扶出来,她没有戴帷帽,看得出脸色苍白,形容憔悴。
她眼睛都没朝林凤君扫一眼,站在原地直直地看着那口棺材,忽然拔足冲上前去,扶着棺木大哭起来。
她哭得撕心裂肺,泪如涌泉,整个人都扑在棺材上,手握紧成拳头,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棺盖,嘴里叫道:“怎么会……”
丫鬟站在旁边,也是眼泪擦个不停。众人不明所以,都看得傻在一旁。林凤君率先反应过来,走上前去:“这位小姐,怕是有误会……”
那小姐哀痛不已,将脸贴住棺材,小声道:“你让我送送他,我就是来送一程的。”
林凤君赶紧拉开她拍打棺盖的手,“陈大人还没死。”
她恍若不闻,又嚎哭了两声才醒过神来,两只通红的眼睛直望着她,喃喃道:“你说什么?”
林凤君和丫鬟一边一个将她拉起来,见她目光呆滞,连忙解释道:“小姐,陈大人只是受了重伤。”
她抖着嘴唇,又去用力推棺盖:“我不信。”
林凤君咳了一声,扯着她的袖子,“你随我来。”
林凤君伸手将骡车的帘子撩起来,露出里面躺着的病人。小姐往前走了两步,又使劲擦了擦眼睛,才确信是他,倒吸了一口冷气,用手捂着脸。
林凤君看见此情此景,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连忙回身跟车夫说道:“咱们先走一段。”
她扶着父亲走了大概五十来步,身后跟着两个车夫。车夫们挤眉弄眼:“是那人相好的吧。”
“不然也不能哭成那样。”
“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娘子。这人真有艳福。”
“可惜命不长,有艳福也享不上喽。”
林凤君在田野里站定了,踢着脚底下的石子。等了一会,听不见动静,她转身望去,那小姐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并不上前。她心中猜想,大概是被他的伤势吓住了,毕竟陈秉正现在的样子跟死人没什么差别。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回去,爬进车厢,小声在陈秉正耳边唤道:“陈大人,这位……”
丫鬟适时地补充:“冯家小姐。”
她继续说道:“冯小姐来看你了。”
他闭着眼睛一声不吭,林凤君却见他眼皮抖动,知道在假装。思来想去,她开口道:“冯小姐,他受伤过重,神志怕是有些不清。”
冯小姐向前一步,林凤君也明白了,她是大户人家小姐,在棺材前痛哭流涕已是极度失态。刚才孤男寡女,也的确有不便之处。
林凤君灵机一动,招一招手,“冯小姐,你有些话要对我说,是不是?”
冯小姐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她将斗笠摘了,在耳边比了个发髻的形状。丫鬟愕然道:“你是那天……”
冯小姐看出她是女扮男装,这才长长吐了口气,登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