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疼得吸了口气,身后并非预想中的土石,而是……一种冰冷、光滑的触感,像是石头,却带着人工雕琢的规整线条。
就在她心神微分的刹那,何怀远的动作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打斗暂歇,沉重的呼吸声在黑暗中格外清晰,她的头开始闷闷地疼起来。
这里全是浊气,虽然没有毒,可还是会头晕头痛。她掏出脖子上的哨子,奋力吹了两声,才开口道:“再打下去,咱俩都得死在这里。”
何怀远一声不吭,使劲调匀了呼吸,冷冷地说道,“我看……也没什么不好。”
“何帮主你家大业大,伸出一根手指比我腰都粗,在这里死了,怪不体面的。”
“嘘。”
在一片静默中,他们同时听到了远处传来微弱的呼吸声。暗室里还有一个人。
哒地一声,她将火折子摸出来点着了。光线虽弱,但已足够视物。他俩对视了一眼,只能看到对方模糊的轮廓。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前,杀意竟然被冲淡了许多。林凤君深吸一口气,戒备着往四周查看。
这是一个暗室,方方正正,显然是精心设计过的。靠墙摆着一个巨大的架子,摆着些瓶瓶罐罐,有大有小,她并不认得,所以眼神一掠而过。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她小心翼翼地举着火折子弯腰向前摸索,软乎乎的,温热的……是个活人。
那人轻轻动了一下,翻过身来。借着微光,她看到一张苍白憔悴、血迹斑斑的脸,一双眼睛却因这突如其来的光线而眯缝着,流露出极度的痛苦和一丝惊惧。那是芸香。
林凤君吃了一惊,又看到她唇边有血,大概是跌落下来的时候受了重伤。她思量片刻,弯腰就要将芸香抱起,可是陡然转了念头,何怀远就在身后,绝不能让他发现她们认识。
她吹熄了火折子,暗室里又是一团漆黑。何怀远叫道:“怎么了?”
“火再烧下去,人就要憋死。”她只觉得一阵头疼袭来,脚下快要站不住。何怀远抢上一步,对着芸香问道:“你到底是谁……”
芸香哼了一声,跟着便是一声笑。那笑声很尖利,语气中带点讥讽,在黑暗里十分突兀,林凤君浑身上下立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何怀远退了一步,“不要装神弄鬼,小心我杀了你。”
一片寂静中,芸香幽幽唱道:“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
林凤君浑身一凛,这是首坊间传唱的童谣,母亲虽然是哑巴,唱不出歌词,也会哼着这个调调哄她入睡。
何怀远伸手下去,扼住芸香咽喉:“你信不信我……”
芸香嗬嗬笑了两声,语音轻柔,“小娟,过来,头发又乱了。唉。怎么跟你说也不听。”
林凤君心中一股凉意骤然升起,四肢百骸全都是一片冰凉。何怀远道:“这女人是个疯子。”
她隐约记得听父亲说过,浊气闻得久了,人会胡言乱语,偏生自己也意识昏沉起来。她使劲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只听何怀远喃喃道:“疯子……”
她瞬间猜到他要干什么了,惊骇万分,三步并作两步扑上去,将他推开,自己挡在芸香面前,“你要杀人?”
“这屋子窄小无比,多一个人喘气,你我便死得快一分。”他闷闷地咳了一声,“不要妇人之仁。”
“镖师不杀人……”她摇头道。“她都疯了。”
“镖师……”何怀远长叹一声,“蠢材。”
他上前一步去推她,可是也像是没了力气,脚下踉跄起来。林凤君趁他不备,忍着头晕原地跳起,一掌拍在他背后,将他拍得晕了过去。
“万不得已,非得选一个人去死的话,你就该自尽。”她嘟囔道。“长点良心吧。”
芸香嘻嘻笑着,手指划过她的脸,是个抚摸的姿势,“大娟,给娘瞧一瞧,你脸上是不是起了藓,用粉涂一涂。”
林凤君鼻尖猛地一酸,瞬间眼泪开了闸门。那股酸楚并不剧烈,却无比顽固,像一枚生锈的铁钉,缓缓楔进脑中。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根无形的钉子,带来一阵沉闷而真切的痛。喉咙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死死堵住,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黑暗里,仿佛是自己的母亲在轻轻抚摸她的脸,轻轻的,柔柔的。她闭上眼睛,恨不得这一刻永不停止,母亲的手……
不,母亲的手指更细长,带着点凉凉的气息。她挣扎着找回神志,空气太污浊,将她也带得晕了。她又用力去吹胸前的哨子,声音尖利响亮。她知道父亲在外头在想办法,她只想让他们安心。
小楼中,陈秉正跪在地上,将脸贴在石板上,全神贯注地搜寻,终于听见了里面微弱的哨声,长长的声音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刺进他的耳膜。
“凤君,我们马上救你上来!”林东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他徒手就想把石板完全掀开。可那石板太沉了,边缘陷在硬土里,纹丝不动。陈秉正伸手帮忙,两个男人的指甲在粗糙的石面上抠刮,发出刺耳的声响,瞬间渗出血丝。
“撬棍可以吗?”陈秉正抬起头来,眼睛红了。
林东华咬着牙,额头上已经起了青筋,“这石板是整块的,除非……”
芷兰叫道:“我去喊人。”
陈秉正深吸了一口气,“不,还不能够。芷兰,你去杨府的另一边角落点一把火,把府里搞得越乱越好。”
“是。”她急匆匆地冲出门去。
林东华仍然在拼命地掰着,可是石板太沉了,沉得像一座山,仿佛永远无法撼动。
“咚咚。”陈秉正敲击着石板回应林凤君,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到。他将手放在林东华手上,“伯父,先留一些力气。”
林东华咬紧了牙关,嘴角溢出了血沫子,那是他无意识中咬破的。“我去守备军中弄些炸药……”
“伯父,那是最后的办法。”陈秉正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博古架,脸色发青,“凡是地洞,一定有别的透风口,不然人在里面就会窒息而亡。暗室里也许还有别的入口。”
“在哪里?”林东华焦躁地绕着圈子。
“容我再想一想。”
林凤君已经倒下了。头真的很痛,脑中有些景象在疯狂旋转着,像是一家人出去观灯瞧见的走马灯,父亲,母亲,还有陈秉正,几张脸转着圈儿,冲着她笑。
她忽然想起上次在山洞中反杀何怀远的一幕,山洞背后有缝隙,可以容身。她伸出手去摸周围,却只摸到冰冷的墙壁,像是砖砌成的,一块一块。
可是她并不气馁,砖头砌成的墙就有缝。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摸到一个巨大的瓷瓶,将它掷向砖壁,当啷一声巨响,大概是碎成许多块。
她拿了一块尖利的碎片,沿着缝隙拼命向外掏挖。她使了吃奶的劲儿,砖松动起来。
还不够快,要在自己也发疯之前寻到一条出路。她重新将火折子点起来,对着芸香喊道,“咱们一起挖。”
芸香呆呆地望着她,似乎不明所以。
“拆了这墙,大娟小娟在外头。”她敲一敲这砖墙,声音很脆。
芸香像是听懂了,双手死死扣住那冰冷的砖,向外使劲。牙关紧咬,仿佛能听到牙齿摩擦的“咯咯”声。林凤君用瓷片在周边掏出泥土。终于,一块砖缓慢地颤抖着向外移动。
它终于落在地上。第一块很困难,第二、第三块就容易了。林凤君伸手去摸,砖后面是湿漉漉的泥,说不定有井。她也来不及细想万一进了水怎么办,只能拼命向前。
一点小小的火苗,随着两个女人的动作在潮湿的墙壁上投下摇晃的影子。林凤君蜷着身子,像在与墙壁进行一场沉默的角力。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她也顾不上擦,只用胳膊肘胡乱抹一下。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以及这似乎永无止境的黑暗。
黑暗中时间拖得很长,也不知挖了多久,手臂早已酸麻得不像自己的。忽然林凤君感觉有些异样。不是先前那种沉实的阻力,反倒像是戳破了一层薄薄的壳。她心头一跳,动作瞬间僵住。
她屏住呼吸,几乎是下意识地,用碎片在那里又轻轻捅了一下。
“哗啦……”一片不算厚的土壁,应声塌落下去,露出一个碗口大的窟窿。一股截然不同的、带着些许凉意的气流,猛地从那个黑黢黢的洞口里涌了进来,吹得她额前的头发一阵晃动。这口气在清冽中带着一丝大地的甘甜。它涌入肺腑,仿佛干涸的河床迎来第一场春雨,五脏六腑如花朵般迎风绽放。
林凤君胸腔里积压的浊气被彻底置换,只觉得天地间的精华都在这一呼一吸间。她立即将胡言乱语的芸香拉到洞口,“快吸气,大口吸。”
芸香张大嘴巴,贪婪地大口吸着,喃喃不停。忽然一个念头闪过林凤君的脑海,她明白对面是什么了……大娟和小娟日以继夜挖出来的那个洞,冥冥之间救了她们的母亲。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将芸香推到一边。芸香身形瘦弱,被他推得倒在地上。林凤君吓了一跳,猛然醒过神来,“何怀远,你什么时候醒的?”
他再不回答,只把脸凑在那个洞上,饿狼扑食一般沉重地呼吸着。林凤君心中怒火翻涌,狠命地踢了他一脚。“让开!”
可是她早已是强弩之末,拳脚绵软,气息紊乱,何怀远晃了一下,再没有移动。
她愤怒至极,冲上去扼住他的脖颈,他凭着最后的本能甩脱了。两个人你推我一把,我搡你一下,身形踉跄,如风中残烛,纠缠在一处。
忽然又是“当”地一声,何怀远软软地倒下去。林凤君抬起头来,陈秉正笔直地站着,手里紧紧抓着一块砖头。
“抱歉凤君,我来晚了。”
第148章
砖头落了地, 有微弱的光从陈秉正的身后照进来。林凤君愣愣地瞧着他,“你是怎么进来的?”
陈秉正没回答,忽然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抱紧了, 下巴重重地抵在她的发顶。那力道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决绝,像是溺水之人抱住了唯一的浮木。她的肩膀骤然松下去, 疲惫来得猝不及防,仿佛身体里某个支撑点突然塌陷, 几乎抬不起胳膊。
他指给她看, 一侧石壁上有扇隐蔽的石门,滑开了一尺来宽,外头依稀是一架木梯子。”
“我沿着外墙走了一趟,一面墙拢共三十五步,可是门口到内墙一共二十九步,刨去墙体的厚度, 中间一定有夹层。”
“你把墙拆了?”
“没有。”他摇头,“我没有你这样大的本事, 侥幸从房梁上找到了端倪。书架上有机括。”
她咳了一声,擦一擦嘴角的血迹,哈哈地笑起来,“我就说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儿。”
“你信我,就算没有机括,我们将这座小楼炸掉也会救你出来。”他神情严肃, 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伯父来了。”
林凤君这才发现父亲也出现了, 一脸焦急地望着她。
“凤君,你怎么了,咱们即刻去看大夫。”林东华很紧张。
“爹, 我没事。”她语气有点骄傲,扬起下巴,“姓何的才不是我的对手,每次碰到我都会倒霉。”
“我就知道。”林东华语气笃定。
他们一起望向何怀远。林东华手里提着一盏灯,在昏黄地灯光映照下,何怀远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脸色发青,眼睛半睁半闭。林凤君心里忽然一凛,“他已经死了?”
林东华摇头道,“没有。还有一丝活气。”
风从这座暗室中穿堂而过,凉意顺着孔洞钻进来,冷冷地贴在皮肤上。芸香看着地上的何怀远,像是忽然清醒了,眼神惊骇至极,慌张地向后退去。
林凤君握住她的胳膊,“千万别怕,是我。”
她惶恐地看着林凤君的脸,抖抖索索地说道,“林镖师,你怎么在这里?”
“来救你的。”
忽然头顶上依稀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几个人面面相觑,林凤君道,“爹,事不宜迟,你先将她救上去。”
“好。”
林东华不再多问,将芸香打横抱起,纵身从木梯上行。他身形极快,瞬间便消失了。
隐约能听见上面的喊声,“谁?”“抓住他!”脚步声更乱了,像是一大群人往外面急奔,渐渐没了动静。
“他怎么办?”她指一指地上的何怀远。
“凤君,他是你的猎物,自然由你处置。”陈秉正轻描淡写。“你想怎样就怎样。”
陈秉正索性走到一边,盯着那木架子上的瓷器出了一会神,又踢一踢掉在地上的那块砖头。
她俯下身去,将手放在何怀远咽喉上。那里轻微地一起一伏,彰显着他是个活人,她根本用不着使力,只要扼住那里一瞬,他就死了。
他头发全散了,凌乱地扑在脸上,眼神呆呆的。她记得他少年时总是爱笑,眼尾有几道纹路,如今皱纹多了,全散布开来,倒有些愁苦相了。她手上一抖,“我下不了手,能送官吗?”
他回身露出一抹“我早就知道”的笑容,“我就是官,你要将他送给我?这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给我做小厮只嫌没学问。”
“……”她目瞪口呆。
“一百多斤的人,拖起来挺重的,又没什么用,还是算了。”他牵起她的手,“那咱们走吧。要成亲了,手上有条人命,也太晦气。”
她只爬了几个台阶,便气喘吁吁。陈秉正笑道:“我背你?我以前见过大哥背大嫂,一直很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