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两个人面面相觑,一个人面露喜色,压着声音道,“那……打伤他的脸这事就能一笔勾销了吧。”
另一个人摇头,“被那个钦差盯上了,你还以为能出得去?”
他们随即又恢复了懊丧的姿态,看着陈秉正还有他手上的锁链,表情很复杂,“没想到啊。真是人生无常。”
“白云苍狗。”
陈秉正压着声音问:“钱老板家里人呢?来看过吗?”
“不晓得,没见过。可能犯了事害怕?”
陈秉正看着钱老板的眼睛半睁半闭,虽说是个奸商,可落到这一步,也是自己一番算计所致,终究有些不忍,将自己的碗从铁栏杆里递过去,“这里还有些菜和饭,让他吃一口吧。”
“他不吃不喝好几天了。”粮商并不接。
陈秉正沉默地看着,钱老板半睁着眼睛望着虚空,瞳孔里只剩了一丝光线。
夜幕很快降临了。郊外的一所宅子里还点着灯,林东华将一辆马车赶到后门前。
林凤君将一块粗砺的磨刀石一遍遍蹭着弯刀的刃口,声音又哑又沉,刮得人心头发麻。她看芸香在屋里收拾包袱,几件打补丁的粗布衣裳,叠了又散,散了又叠,总也包不拢。
“别收拾了,带孩子上车,赶路要紧。”
芸香嘴上答应了,手上却并不停,将几本书尽数塞在里头,连同孩子的头绳鞋袜,“孩子要念书。”
芷兰道:“我们武馆里有现成的书,《百家姓》、《千字文》都有。衣裳可以现做。”
林凤君再不说话,伸手将她们的包袱往肩上一扛,将大娟也顺势抱起来,急匆匆地上了车,大娟着了急,拼命蹬腿,伏在她的肩膀上叫道:“我娘呢?”
“嘘,小声点。”
芸香领着小娟爬上车,将两个孩子搂住:“别怕,娘在呢。”
林凤君回到屋里,拎起鹦鹉笼子。七珍八宝两只鸟伸长翅膀抱在一起,豆豆眼里全是惊疑不定。她想了想,又放下了,“说不定还有用得着你们的地方。”
她拉着芷兰:“你也走。到了济州,你先将两个孩子安排到武馆,芸香……让娇鸾想办法,总有一口饭吃。”
芷兰摇头道:“凤君,你还在这里,我不放心。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就算在这里做饭也好。”
林凤君笑了,“我出去买个大饼就能吃两天。如今陈大人生死未卜,我不能将全家搭进去。你先回济州看看风声,保自己平安。”
父亲听得真切,他拽紧了缰绳,“凤君,你想好了吗?”
她定定地瞧着他,眼圈红了,一腔心酸直涌上来,喉咙险些哽住了。“爹,是我不孝顺,没让您过一天安生日子,总是拖累您。如今陈大人有难,我得想法子将他捞出来,不能一走了之。你有秉文、宁七他们一帮徒弟,还有来喜、霸天要照顾。你就在家等着,我……”
林东华摇头道,“你要怎样,劫法场还是劫狱?我知道你有这个胆子,可凡事得靠脑子。”
“爹,我不会送死,我想办法。”她叹了口气,将另一个包袱递给父亲,“这是给黄夫人的。咱俩各有任务。”
“凤君,我不让你孤身涉险。”
“爹,我是镖局东家。”她板起脸来,看着父亲的脸,几乎要落泪,可还是得忍住。她伸手给父亲整理了斗篷,“你得听我的,走陆路虽慢,但稳妥,一天一夜能到。这次的事,我看跟清河帮脱不了干系。何怀远如今情况不明,咱们戒急用忍。我在省城小心观察,随机应变。”
林东华看着女儿倔强的神情,知道她决心已下,只得点头道:“有什么事,随时放镖鸽。”
“走夜路一定要小心。”
他叹了口气,刚要上车,忽然芸香从车里慢慢走下来,脸色苍白地望着林凤君:“陈大人他出事了?”
林凤君吸了吸鼻子,“不关你的事,你带孩子先走,到济州去过日子,我……”
她垂下头,怯怯地问道,“跟杨大人的死有关吗?”
凤君脸色变了,“芸香,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说出来。”
芸香神情更慌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说话,小娟从车内探出头来,脸色焦急,“娘,快上来。”
她怔怔忡忡地看着凤君,又看向小女儿,目光左右游移,嘴唇紧抿成一道苍白的直线。林凤君小声道:“你怕什么?”
林东华道:“凤君,人都有秘密。既然芸香不想说,你就别再逼问了。”他招招手,“上车,咱们现在就走。”
芸香站在原地,嘴唇抖着,两行眼泪潸潸而下,她挪了两步,走到女儿跟前,一手一个,用力搂了一下,“你们俩先去济州,以后事事要听爷爷的话。”
大娟一脸震惊,“娘,你……”
她擦一擦眼泪,“娘在省城还有些事情要办,等几天就跟你们汇合。”
“不对,这……”大娟见势不妙,整个人扑上来拽住她的袖子,她狠心一扯,又对林凤君使了个眼色。凤君心领神会,出手按在孩子的昏睡穴上。
孩子倒下了,温热的身体随着呼吸轻轻起伏。芸香将包袱垫在两个孩子脖子下,做了枕头。她将牙一咬,放下车帘,便在林东华面前跪下去磕头,手抖得厉害。“林镖师义薄云天,我代她们给你行拜师礼,只求她们……平安长大,做个普通人。”
“我会。”他郑重点头。
“那天早晨……我看见杨大人上了别人的船,然后被丢到河里。”她的声音反而镇定了。“千真万确。”
林东华扬起马鞭抽了一记,马车迅速消失在视线里。凤君、芷兰和芸香三个女人走到屋子里坐了,烛火突突乱跳。芸香小声道:“我全都看见了,可以作证。咱们报官,就能将陈大人救出来。”
芷兰道:“你说是亲眼所见,有什么证据?人证物证都可以。”
芸香小心地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烧了一半的字条,林凤君一看字迹,脑子里嗡地一声,是何怀远写的没错,大开大合的写法,“于河畔一晤”。
“哪里来的?”
“我在小书房发现的,就揣在身上。”
芷兰很谨慎,她取出纸笔,“你要将你所见到的说清楚,我替你写一张状子。”
“那日清晨,我伺候杨大人吃过早饭,他急匆匆地走了,斗篷也没有拿。我抄小路追了上去,想将斗篷给他,突然瞧见轿子停了,他去了河边……”芸香的呼吸沉重起来,“我赶到河边,就看见他从一条船上掉了下来。”
“那船什么样子你记得吗?”
“一条乌篷船,样子没什么特别,船头站着几个男人,中间有一个年轻的,穿得很富贵,就是在杨府地窖里晕过去那个人,我看见了他的脸,一点不错。”
林凤君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只知道他是个头领,手下有一帮人。”她抖抖索索地说道,“我心里怕极了,怕他们看见我就会杀人灭口,更怕他们知道我有女儿。大娟小娟是我的心头肉。我……我这辈子不图别的,只要她们平安。”
三个人都沉默了。芷兰的笔在砚台里重重一按,饱蘸墨汁。她悬腕,落笔,“状”字的第一点带着千钧力道。
凤君小心翼翼地说道:“芸香,告官你会有危险。”
“我知道。”芸香忽然笑了,她挺直了脊背,“除了你们,没人知道我有两个女儿。以后她们能念书,能有手艺,别走上我的老路,我放心。”
“她们需要你。”
“我从小被人卖来卖去,侥幸苟活了三十岁,只有人教我唱戏和骗男人的本事,没人教过我道理。”她含着眼泪微笑,“可我也知道感恩图报,好人不该受冤,世间自有公道。”
芷兰伏在案前,背脊挺得笔直。烛火将她的侧影投在墙上。毛笔在她指间握得很紧,骨节微微发白。偶尔有夜风从窗户的缝隙中钻入,吹得烛火一阵摇曳。她下意识地抬起左臂,用衣袖护住那团光,手腕稳稳地压住纸角,书写不曾有片刻停顿。
周遭的一切声响都褪去了,只剩下绵长的呼吸声,和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微弱却充满力量。芸香忽然开了口,用手指轻敲桌子,字字铿锵地唱道:
“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
她唱得掷地有声,和原来的柔弱声音大不相同。林凤君轻轻和着,语调有些歪,可她唱得忘情,全不觉察,“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芷兰撂下笔,笔杆在桌上轻轻一跳,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写好了。”
东方曙光初现,省城便开始苏醒。公鸡高声啼叫,早起的菜农挑着沾露水的蔬菜开始叫卖。沿街店铺陆续卸下门板。
晨钟自鼓楼传来,浑厚的声浪掠过鳞次栉比的砖瓦屋顶。林凤君将鹦鹉笼子打开,深吸了一口气,“七珍,八宝,你们尽力去找找陈大人,他在前方省城大牢里,是些低矮的屋子。万一能找到,就跟他说,不把他救出来,我誓不为人。”
她将七珍和八宝往上一送。它们围着她绕了一圈,迅速往衙门的方向飞去。
芸香将自己的衣裳整理了一番,把头发梳成一个高高的发髻,随即提笔在状纸上写了自己的名字。江芸香。
“原来你姓江。”芷兰笑道,“名字很好听。”
“因为我是戏班子的师傅从江里捞上来的。”她微笑着昂起头,“咱们走吧,告状去。”
第154章
堂上坐着的那位通判大人慢悠悠地抬起眼皮。他五十上下年纪, 面团团的一张脸,手里捧着个青花瓷茶碗,里面还冒着丝丝热气。他打量了一下三个穿着朴素的女人, 嘴角往下撇了撇。
“命案?”他拖长了调子,像是品味着这两个字, “何时?何地?死者何人?凶手何人?”
“十几日前,在河边, 死者是杨大人……”芸香有些怕, 但还是扯着嗓子尽量大声,芷兰在身侧小声提醒,“通政司道台杨直周,凶手是漕运衙门千户何怀远。”
铛的一声,碗盖掉了下来,砸在桌子上晃了几下。通判的眼睛骤然睁大了, “你说什么?”
“我亲眼所见,杨大人被何怀远的人拉上船, 扔进湖中……”
“不,不要再说了。”通判一个劲地摆手,他招呼旁边的刑名师爷上前,两个人叽叽咕咕地说了好一阵子。
芷兰道:“大人,这是状纸,过程细节皆已写明, 请大人过目!”
堂上的两个人充耳不闻,自顾自地交头接耳。通判的脸色变了几轮, 终于点点头,向着芸香说道:
“凶手现在何处?”
芸香仓惶地说道,“不知道。”
“既然凶手已经逃窜, ”通判吹了吹茶沫,慢条斯理地打断她,“你让本官如何去查?难不成发下海捕文书?”
林凤君朗声道:“通判大人,既然此人涉嫌杀人,还是谋杀官员,一定要抓来对峙。”
“姑娘,衙门每日杂事繁多,这位何千户还是官身,岂能因你一面之词就兴师动众。”
芷兰道:“天理昭昭,岂能让死者沉冤难雪?”
通判的声音冷了下来,“你是何人?”
芸香道:“我是杨大人府上的奴婢。”
“妾室?”通判皱着眉头。
“并不是。”
通判的眉头松下来,“那你俩呢?”
“打抱不平的路人。”林凤君答道,“请大人依法捉拿……”
通判笑了一声,将她的话打断了,“这是公堂,我依照律例跟你说话,谋杀罪,依律要亲属亲告。据我所知,杨道台有夫人有儿子,轮得到你一个奴婢出首告官?其次,办案讲究真凭实据,你一无尸首,二无苦主,单凭你一双眼睛,就要府衙即刻发兵拿人?你是官,还是我是官?”
这段话说得绵里藏针,林凤君竟无法反驳。芷兰道:“四品官员命案,兹事体大。请大人看在案情紧急的份上,先接了状纸……”
通判放下了茶碗,双手按在案上,身体微微前倾:“你所说的凶手,是有官身的。民告官,依律先杖则四十大板。状纸我可以接,挨板子你们谁先来?”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嘲弄,“有些闲事管了,可是会惹祸上身的。”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又轻又慢。林凤君站起身来,握紧了拳头,看着堂上那双混浊却精明的小眼睛,只觉得心底一阵阵发凉。
通判笑道:“你们要是实在要告,可以去敲登闻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