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什么……”陈秉正愣住了,冷不丁眼神扫过了旁边囚笼里躺着的何怀远,心下豁然开朗,“天亮之前,还会有人要来。”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对所有人都是好时机。”林凤君勉强笑了,“你说过的,如果看不清,就继续将水搅浑,然后趁机……”
话音未落,忽然油灯的灯光轻轻地震了一下,林凤君将声音压得极低,“来了。”
他摆一摆手,一起噤声。她轻飘飘地一动,闪身进了芷兰的囚笼,将门关上。随即两个人脸上同时露出讶异的神情。
一个纤细的人影提着一盏宫灯,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险些被脚底下的绳子绊了一跤。她用一块面巾蒙着脸,可是那娇柔的动作早已暴露了她是谁。
她几乎是跌跌撞撞来到芷兰的囚笼前,提起宫灯向里头照了照。林凤君脑中嗡的一声,急忙将身子缩成一团,头发披散下来,将整张脸遮住了。
冯昭华小声道:“芷兰,你抬头看看我,我是昭华。”
林凤君一动也不敢动,船舱里死一样的沉默。冯昭华见她不做声,又道:“咱们俩好久不见了,我……我心中时时念着你,咱们是最好的朋友。”
“……”
“你是不是怪我爹没有站出来说话?他也是没有办法。我……我嫁人了。”她顿了顿,又自顾自地说道,“你放心,我去求我爹,你情有可原,能尽量轻判。看在咱们以前交情的份上,你应我一声。我给你拿了你最喜欢的海棠糕,你要是不记恨我,好歹……”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是两块糕点。她用帕子托着纸包,仔细地将它放在林凤君手边。“好歹吃一口吧。”
她言语中带着哽咽,显然是哭了。林凤君听见抽抽噎噎的声音,心中叹了口气,慢慢伸出手,拿起一只糕点。
冯昭华手中的灯却忽然晃了一下,“芷兰,你的手怎么……我知道了,当丫鬟不容易,尤其是给镖户人家当丫鬟,肯定被欺负了。”
“……”林凤君简直无话可说,她将海棠糕放在嘴里,慢慢咀嚼。
冯昭华叹了口气,刚要说什么,陈秉正忽然道:“昭华,你来这里,观霖他知道吗?”
“不知道。”她茫然摇头。
“那你快走吧。观霖心思缜密,只怕你露了破绽。”
“好。”冯昭华点点头,“芷兰,我以后抽空子就来看你。你多保重。”
她伸手提起衣裙,缓步向外走去,忽然脚下一软,整个人屈膝跪倒。
她先是以为是什么东西绊倒了,脚腕上却一阵剧痛,险些惊叫出声。
她借着灯光往下看去,浑身的血瞬间都涌到头上来。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死死握住了她的脚腕。
第162章
事发突然, 冯昭华的眼睛睁得极圆,嘴唇血色尽褪,微微张着, 似要惊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她细长的手指还保持着提灯的姿势, 悬在半空,指尖却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下一个瞬间, 一只冰冷的手隔着栏杆锁上了她的咽喉, 何怀远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不要动。”
冯昭华的手终于沉重地抖了一下,宫灯落在湿漉漉的地板上,滚了两滚,火芯熄灭了, 船舱里只剩了幽暗的一点光线。
陈秉正率先反应过来,他往前走了一步, 脚镣哗啦哗啦地响起来。他厉声道:“何怀远,你好大的胆子,装疯卖傻……”
“不如陈大人有智谋,还有这位……”何怀远冷笑道:“露个真面目吧,林东家。”
林凤君站起身来,她与芷兰差不多高, 可身形矫健,骨肉匀停, 与瘦弱的芷兰大不相同。冯昭华看得傻了眼,惊骇万分,“竟然是你。”
林凤君抽出腰刀, 跃出囚笼,“何帮主真是出息,连道上的规矩都忘了,对老弱妇孺下手,关老爷知道了,一定引下雷来劈死你。”
何怀远手上使了点力气,竟然将冯昭华完全挡在自己面前。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小小的铁刺,竟像是用铁钉磨成的。
他用铁刺压在冯昭华脖子上,一缕血丝顺着她脖颈滑落,蜿蜒流下。冯昭华肩膀控制不住地发颤。
林凤君看得出这是亡命徒的架势,他在囚笼里,她在外面,本来该是占上风的,可是那铁刺离冯昭华的喉咙太近了,近到她没有任何把握。她的目光死死锁在何怀远的手腕上,盘算着出刀的时机,心却一点点沉下去。就算刺中了,对方手腕一抖……
空气像是凝固了,又冷又硬,压在每个人的胸口。陈秉正道,“何帮主,你想要什么?”
“放我走。”何怀远的声音像冰一样,毫无商量余地,“先将我从囚笼里放出来,林东家,你手里有钥匙,对不对?”
林凤君心中一动,她手里握着一整串钥匙,自然也有那个囚笼的。在她原来的计划里,便预备要将何怀远打晕了一并带走,好揭穿那本假账的底细。此时突然起了变故,她脑中千百个念头来回乱转,一时便没有回应。
何怀远又叫了一声:“你的刀,扔了!不然……”
陈秉正道:“我们之间的恩怨,向我清算便是。与这位夫人毫无干系,你将她放了,挟持我。”他向前走了一步。
“陈大人,你我都不过是阶下囚,大人物装在竹筒里的蛐蛐罢了,一直以来咬得你死我活。”何怀远自嘲地笑起来,“你以往给我挖的坑还不够吗?林东家,将刀放下,打开门,我就放过她。”
林凤君和陈秉正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缓缓弯腰,将刀轻轻放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她掏出钥匙将囚笼开了,“走吧。”
陈秉正趁何怀远伸手的工夫,立刻上前一步,想把冯昭华拉开,可何怀远已经脱困,出手如电,一掌将他推出几步,仍旧用一只手捏住冯昭华的脖子,半拉半拖地拽着她往甲板方向疾奔,那里有扇窗户。冯昭华脸色灰败,整个人瘫软下来,毫无挣扎之力。
正当他就要从窗户中跃出,突然林凤君持着刀在他眼前又出现了,她死死堵住前方通路,将刀尖对准他的脸,“我就知道你不会守信用。”
何怀远冷笑一声,“林东家,刚才你就应该听得清清楚楚,这位夫人跟你之间没有交情,人家瞧不上你。你上赶着做好人,我替你不值。”
“她瞧不上我,我瞧不上你,都不需要理由。”林凤君点点头:“我就是喜欢打抱不平。”
陈秉正也赶到了,他往窗前一站,“我虽然没有功夫,挡路也能做得到。”
几个人默不作声地对峙着。潮湿的水汽从那扇窗户里吹进来,何怀远往外望了一眼,天边已经有了一丝鱼肚白,能看见不远处有一只停着的木船,随着波浪上下晃动。
他有些恍惚,“凤君,是你爹在那里等你吧,他真疼你。”
凤君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劫走了钦犯,也是死罪。天要亮了,咱们几个一起走,浪迹天涯,再不相见。”何怀远叹了口气,“反正你我之间,也是一笔糊涂账,分不清楚谁欠谁。”
“我不欠你的。”
忽然船舱的另外一侧有了响动,一个官差步履不稳地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碗。
“怎么那么黑啊?”他揉了揉眼睛。
当的一声,碗落在地下碎了,他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惨叫声在船舱里有了回声:“来人哪,钦犯这就要跑了……”
几个人都是浑身一震,陈秉正急急地说道:“凤君,你先走。”
她只是摇头,“我再守一会儿,要走也不是现在。”
他将窗户让开,目光焦急。“伯父在外面等你。”
她的心骤然碎了。一别之后,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也许是最后一面,她张了张嘴,所有话语都卡在喉咙,连一声保重都说不出口。
纷乱的脚步声从另一侧涌过来,郑越冲在最前面。这一幕太过骇人,他惶急地叫道:“你放下我娘子,我什么都答应你。”
十几个官差拔刀出鞘,“大人,跟这盗匪决一死战。”
郑越摆手:“先把刀放下。”他一步步向前走,“要是伤了我娘子,我要你清河帮上上下下死无全尸。”
何怀远笑了一声。
冯昭华忽然昂起头叫道:“我从小也是读诗书长大,岂会为你这几句威吓折腰?姓何的,你要杀便杀……”
何怀远并不回应,只是痴痴地望着那扇窗户。晨曦的微光透过来,远处隐隐露出几只大船的影子。
他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容,像是游子听见了家的召唤。霎时间,他将冯昭华向前一推,单手一撑,利落地翻出窗外,“扑通”一声砸入河心。
冯昭华一个踉跄,向前扑倒。林凤君纵身跃起,将她接住了,两个人一起滚了两圈才停下。
她俩贴得无比接近,谁也听不到两个女人在电光石火之间交换的一些话语。
“快走。”
“求求你,救他。”
“我答应。”
两个人终于分开,郑越冲上来将冯昭华紧紧抱在怀中。陈秉正扯着嗓子叫道:“金花,千万不要想不开!保住性命要紧!”
冯昭华抬起脸来,声音很尖利,“芷兰,你回来,你只要听我的劝,跟我上京师……”
林凤君望向陈秉正,两个人瞬间交换了千言万语。随即一个穿囚服的身影也跃出窗户。水花四溅,涟漪在黎明的阳光下急速扩散,人影已被湍急的河流吞没。
“金花!”陈秉正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芷兰!”冯昭华的眼泪落下来。
官差战战兢兢上前请示,“郑大人,是不是要下水去捞?”
郑越脸色铁青地盯着陈秉正,随即苦笑道,“这女囚投水自尽,捞什么捞,风急浪大,转眼就冲到十几里外了。”
“是。”
“夫人无恙就好。”郑越吩咐道:“收拾停当,准备吃早饭吧。”
河水在瞬间涌入林凤君的口中,又凉又苦。“真浑啊。”
在这混沌之中,她停止了挣扎,河底暗流如无形的手推搡着她。她转过头去,看见了不远处何怀远的身影,他正和暗流对抗着,向另一个方向游去。
两个人的身影在水中交错。林凤君顺着水的力量,向着那片水势稍缓的岸线游去。
哗的一声,她的头冒出水面,离官船已经有些距离。她叼起那只哨子,将它吹响了,“快来,快来。”
一只小木船向她的方向迅速划了过来。
林东华将女儿湿透的身躯拖上了甲板,脱下斗篷给她围上。她抱起水囊,贪婪地喝着热水,喝得太急,还咳嗽了几声。
林东华抓着一只长长的管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观察着。林凤君将鞋子脱下来,揉一揉脚。不管怎样,她得先保重自己,不能生病,过几天说不定还得上京城。
“爹,你干什么呢,拿着你的窥远神镜,很威风的样子。”
“清河帮来了。”
“果然来了,绮霞的消息送得及时。”林凤君将手搓了搓,“爹,让我来瞧一瞧。”
圆圆的视野里,河面上何怀远露出了头。随即,清河帮派了一只小船将他捞了上来。
大船上站着一群人,何长青站在最前头。她笑道:“各家的爹来救各家的儿女了。”
她从神镜中看着何怀远吐了两口水,随即踉踉跄跄地冲向父亲,跪倒在他面前,比着手势像是解释着什么。
她只觉得可惜,“本来打算趁乱把何怀远抓住,逼他们……”
她的话语忽然停了,一身鸡皮疙瘩从脊背向上,头顶起了一层白毛汗。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何长青右手大力挥出,击在何怀远脑门。何怀远像一块木头一样直直地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那出手的姿势她认得,倒下去的场面……不是装的,一定不是装的。
窥远神镜当啷一声落在地下。她整个人发起抖来,脸色煞白,像是见了鬼,“这……”
林东华急了,“凤君,你怎么了?”
“何……他杀了他儿子,他爹亲手杀了他……”她颠三倒四地说道,随即紧紧抱住父亲,“怎么会?”
林东华心中百味杂陈,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凤君,不怕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