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媳妇垂着头支支吾吾道:“这原是我相公送的。”
媒婆劝道:“横竖他人都是你的了,换了银子,再买两支三支也使得,何必恋着这一支。”
新媳妇红了脸,“如今要打算的事多了,便舍不得。”
新郎正好进来,听她这么说便笑道:“娘子,这不算什么,咱们只当成人之美。改天到镇上,到县城,最时兴的样式随你挑。”
新媳妇便将金钗拔下来,仔细地给林凤君插在头上。她本来一腔委屈,见林凤君眼睛紧闭,昏迷不醒,心底的同情立时涌上来,轻轻摸着凤君的额头道:“这位姐妹年纪轻轻遭了大难,将喜气传给你些,拜堂成了亲,病就好了。”
她又从柜中取出两套簇新的大红婚服,吩咐相公去给陈秉正帮手,杨家新郎摇头:“那边一群大老爷们,可用不着我。”
她便推一推他:“院子里呆着去。”
两个男人被赶走了,林东华站在堂屋前,看着门边的一副喜联,字体端庄秀逸,很有功底。他又叹了口气,心里默默想道,“字如其人。论家世、学问、人品,陈大人若不受伤,实在是难得的佳婿,只可惜……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天渐渐黑得透彻。亲兵们将红灯笼点上,挂在门前。杨老汉又用红绸结了几朵大花,挂在屋檐下。灯笼随着风轻轻摆动,映得满院生辉。
媒婆叫道:“吉时已到。”
陈秉玉走到他面前拱手:“伯父请。”
林东华见他换了称呼,一声“陈将军”便压回去了:“请。”
两只鹦鹉带着群鸟落在新房窗户上,挤挤挨挨地竟将窗户快遮了一半。屋内红灯高照,喜字贴满窗棂,若不看两家人的脸色,便是一派祥和喜庆景象。
一对新人肩并肩躺在床上,都是眼睛紧闭。陈秉正穿着一身绛红长袍,林凤君则披着霞帔,金线绣纹熠熠生辉。因为是躺着,就没有用凤冠,也没有遮盖头。两个人相貌年纪倒是匹配,任谁看了,也不得不赞一句,实在是一双壁人。
林东华曾无数次想过送女儿出嫁,却实在想不出是这样的情景,内心悲凉难以言表。他深吸一口气,问媒婆:“这拜天地……如何拜法?”
媒婆笑道:“这倒不难,天地桌都是现成的,摆放香炉、蜡烛,两家亲友代为参拜“天地君亲师”牌位就是了。”
鞭炮声噼里啪啦地炸开来,他与陈秉玉二人对望一眼,都尽力挤出来一抹笑容。
“一拜天地。”
两家父兄捻起香,默默祝祷,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
父兄坐在椅子上,杨家小夫妻分别扶着林凤君和陈秉正的手,拱手为礼。
“夫妻对拜。”
小夫妻对望了一眼,便将林凤君的手放在陈秉正的手上,让他紧紧握住。
“礼成。”媒婆刚要说“送入洞房”,冷不丁反应过来这就是洞房,便住了嘴。新媳妇心有所感,不由自主地流了两行泪,她相公赶忙低声劝着,众人默默地退了下去。
媒婆端过合卺酒来,用筷子沾了沾,在他俩唇上各点了一滴,又剪下两人各一缕头发,用红绳扎在一起,嘴边念念有词:“五世其昌,子孙满堂,家业兴旺,福寿绵长。”
陈秉玉道:“你也先退下吧,去外头领赏钱。”
媒婆千恩万谢地走了,只留下林东华和陈秉玉两个人。红烛的火焰跳跃着,他俩坐在床头,谁也没有开口。
外面的风渐渐起来了,吹得窗棂呜呜作响。夜已深,陈秉玉向外头吩咐,“再做两碗汤面,给亲家老爷。”
汤面来了,俩人却都没吃。烛火突突地直往上窜,林东华拿起剪刀剪了两下,忽然听见身后咯咯两声,像是人临终前的喉鸣。
他浑身一震,回过身来,看见凤君张开了嘴,大口喘气,赶忙上前将她扶起来。喉咙中响声越来越大,忽然咔地一声,吐出手指肚大小的一个血块,紧接着又是一个。
林东华还来不及仔细端详,她却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父亲便知道不是临终的征兆,而是出了淤血,一时大喜过望。他定了定神,怕她呛到,手一直拍着背。
她微微睁开眼,恍惚地望向他。林东华百感交集,眼泪瞬间落下,嘴里叫道:“凤君。”
她只是懵懵怔怔地看向房顶。过了一会才将视线转向他,用极微弱的声音叫道:“爹。”
“哎。”
“你回来了。我娘……我好像梦见我娘了。”
林东华的手都抖起来,“是吗?”
林凤君喃喃道:“她刚还在那,一直冲我笑。”她眨了两下眼睛,“我跟陈大人在河边。水真凉。”
“都救出来了。”
“那他……”
林东华语无伦次,“他挺好的,也找大夫治了,刚刚……睡着了。”他跟陈秉玉对了一下眼神,“凤君,你先别说话。闭眼睛歇着。”
林凤君很乖顺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她又睁开眼,“我饿了,爹。”
父亲慌忙去拿床边的汤面,用勺子喂给她。喂了两口,大红色的胭脂便蹭在勺子上,被她一眼瞧见:“我吐血了?”
“没有。”
她怀疑地盯着他,又将眼神在屋里四处晃。屋里点着蜡烛,一片红彤彤。忽然瞧见了穿红色衣服的陈秉正,还昏迷不醒地躺在一旁。
“爹,你又没钱了?”
“什么?”
“又睡通铺,不好。脏。”她眨着眼睛。
林东华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又极难开口向女儿解释,“这……这儿不脏。”
她将眼光落在陈秉玉身上,模糊着也瞧不清五官,只觉得这陌生人体型威猛,睡觉必然占地方。她使劲往墙里头蹭了蹭,“爹,你也上来睡,挨着我。”
“凤君,先把饭吃了再说。”
林凤君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她呼噜呼噜地吃着汤面,“老牛呢?我有个牛车。”
陈秉玉淡淡地回答:“拴在屋后了。”
“蜡烛,大车店还用蜡烛了,不该用油灯吗?怪会糟蹋东西的。”她嘟嘟囔囔地说道。
她又压着声音,“爹,何怀远来杀我们,我用砚台给他开了瓢,我厉害不厉害?”
林东华连连点头,此刻她说什么都是对的,就算说月亮是方的他也同意:“厉害厉害。我女儿世上第一厉害。”
“你找到他没有?”
“他跑了。”陈秉玉说道:“搜山没搜到人。”
她抬起脸来看向陈秉玉,这次看得清楚些了,“你是谁啊?”
“我是陈秉正的哥哥。”
“哦。”她点头,终于长长地喘出一口气来,脸上也有了血色,“陈大人平安送到,那我算是押镖完成了。”
林东华苦笑道:“嗯。”
笑在她脸上绽放开来,“终于可以洗脸了。爹,咱们回济州泡澡堂去。”她诚恳地望向陈秉玉,“麻烦东家把镖银给我结一下,给我爹就行。”
“好的,弟妹。”
第37章
陈秉正的大哥对着她说了两句话, 他说话又急又快,语气很笃定。父亲也说了一句,语速慢一点, 但意思是一样的。
林凤君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可是脑子和身体一起发了飘, 到处都是空洞洞的。他们还在说着,但她好像从耳朵到脑子都蒙了一层油布, 那些话雨点一样落下来, 可总是渗不进去。
她用指甲使劲掐了一下胳膊,很疼,疼得她赶紧放开了。她又直直地往上看,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的景象没有变。
这是张装饰精美的床,不是大通铺。若是在客栈里, 少说也得是一等上房。床上有雕花的顶板,刻着祥云缭绕、龙凤呈祥的图案。床的四角都系了红绸, 在中央绕成一朵绚丽的红色大花。
她将头转向一边,眼前是躺得笔直的陈秉正,穿着一身簇新的红袍子。她伸手去探他的手,烫得让人心惊。
她渐渐回过神来:“这位东家。”
陈秉玉微笑道:“叫大哥。”
“这位……大哥,劳烦你,能不能帮我叫个大夫。”
林东华拍一拍脑袋:“我竟是忘了。”
陈秉玉看了一眼人事不知的弟弟, 叹了口气,快步出去了。
常大夫很快到来给她诊脉, 他眯着眼,脸上的表情一会惊讶一会儿疑惑,“夫人的脉象……”
林凤君对这个称呼感到异常陌生, 陡然打了个寒噤。她忍住了继续听:“脉象平稳多了,果然上苍保佑。后面好生进补调养,应当没有大碍。”
林东华长出了一口气。她指着陈秉正问:“陈大人呢?”
常大夫又露出为难的表情:“如今夫人能好转,便是说医术之外自有天意。参汤……老夫再盯着他们煮一碗。倘若能喂进去……”
陈秉玉眼睛里的光慢慢暗淡了。他脸色发青,步伐僵硬地走出屋子。屋门被沉重地关上,父女俩人面面相觑,她缓慢地眨着眼睛。
林东华脸上有种做错了事的表情,弓着背坐在床边。
“凤君,实在是仓促之下,没有什么好主意,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他搓搓手,“是我做的主,要怪就怪我。”
“我跟陈大人真的成亲了吗?”
“嗯,天地都拜完了,我替你上的香。”
她抬起手来,喜服的袖子上走着金线,摸上去凉飕飕的,很不真实。她有气无力地说道:“爹,你一向不信这些。”
“怪我吧。”林东华皱着眉头。
林凤君只觉得自从去了京城,事情一件接一件,排山倒海一样砸过来,喘气的时间都没有。无奈之下,她只能祭出自己的法宝,想不通的事情先放一边,反正总会过去的。
“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你是我爹。”她将手放在父亲手上,安慰地按了按,“跳进水里的时候我以为自己都快没命了,现在好端端的,比断手断脚强。至于别的事,咱都可以想法子。”
林东华看着女儿伤痕累累的脸,鼻子又开始酸了。他咳了一声,“说不定也真是冲喜管用。这才一会儿的工夫,你就醒了,咱还得谢谢人家。”
她又去摸陈秉正的手背,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怎么没醒。”
林东华只觉得难以回答:“也可能待会就醒了,老天爷会安排的。”
“要是醒不来怎么办?”她忽然想到芷兰身上发生的可怕事件,“他家不会把我活埋了殉葬吧。”
父亲浑身起了一层白毛汗,“不至于。他大哥说了,万一……你自己改嫁就是。”
“改嫁,什么改嫁。反正我本来也不打算嫁人了。”她使劲去握陈秉正的手,“他的手真烫,是不是一直在发烧。爹,你弄块凉帕子给他擦擦脸。”
“好。”
林东华使劲擦着,陈秉正本就五官深刻,几天水米不进,瘦得有点吓人了。她盯着看了一会,“爹,陈大人要是没了,那我不就成了寡妇。”
忽然一个画面闯进脑海,陈秉正用嫌弃的口气说道:“扮个寡妇,你不嫌晦气吗?”
她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仓惶地说道,“爹,我明白了,都是我的错。是我造了口业要骗人,老天爷怪罪我口无遮拦,连累了陈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