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个人翻倒在地,痛叫了一声。正抱头打滚的工夫,林凤君已经赶了过来,向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叫你停下你不听,你……”
她回头去看,那些追赶他的人竟是不见了。正疑惑之际,那人转身坐了起来,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衣着华贵,稚气未脱,眼睛里全是怒气:“你敢打我?”
林凤君将炭篓子丢到一边,叉着腰道:“可不敢瞎说,你说我打你,谁看见了?你们有钱人在地上跌了一跤,都还怪地生得不平。我就是路过,无缘无故赖到我头上,这罪名我担不起。”
那人看她一副无赖样,气狠狠地说道:“你这泼妇,知道我爹是谁吗?”
“这我哪知道,你回去问你娘去。”林凤君直接对上一句。
那人立即被激怒了,扯着她的袖子道:“你你你……”
“原来这位公子哥是结巴啊,这病我治不了。你年纪轻轻,浑身毛病这么多,回家找个大夫,好好养病,没事别出来害人了。”
她提起篓子转身要走,那人胸口一起一伏,突然深吸一口气,一拳就向她胸口打过来,又猛又重。她暗道这人有点武功底子但不多,敏捷地一闪身躲过,绕过他身后,对着他后背就是结实的一脚。
那人脸朝下扑在街上,又想跳起身,“我要报官,你敢……”
忽然马车里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还是不要报官了,我看都是家事。”
林凤君的脸色当即变了,那人慌张地往车里看去,帘子掀开,露出陈秉正的脸。他笑眯眯地说道:“秉文,给你引见一下,这位就是你二嫂。”
第51章
夜深人静, 马车在街道上慢悠悠地走着,陈秉文和林凤君俩人各自坐在一边,恶狠狠地对望。
陈秉正慢条斯理地拿出一个油纸包, 香味窜得满车都是,林凤君又惊又喜, 连忙拿起一个烧饼大吃起来。
他自己也拿了一个慢慢嚼着。林凤君笑道:“看来府学的酒菜不好,没让你吃饱。”
陈秉正默然不语。他突然对车夫说道:“转回去。”
马车夫应了一声, 驾着车立刻掉了个头, 走了半条街又回到原位,陈秉正将眼睛扫向路边,招了招手,叫停车。
街角起了一阵风,将灰尘吹起半人高。灰色的雾中恍惚出现了一个人影。
林凤君向车外看去,人影越来越近, 是个书生模样。他约莫三十来岁,头戴一顶褪了色的方巾, 边缘早已磨出毛边。身上一件青布直裰已经洗得发白不说,袖口还打着几处补丁,腰间束着根皱巴巴的丝绦。
书生走到车前,弯腰拱手道:“陈公子。”
陈秉正道:“你是什么人?”
“小生万世良,在济州读书。一向仰慕陈公子,无奈才疏学浅, 未能讨教一二。”
陈秉正叹了口气:“为何帮他?”
他吞吞吐吐地说道,“惭愧得很, 小生少年时便中了秀才,却迟迟未能考中举人,更不要说上京科举。今日宴会上侥幸坐在尾席, 看几位举子身边花团锦簇,客去客来,自己却无人理睬,心中……略不痛快。酒席一散,我便来到这和顺赌坊,想找个乐子。”
陈秉正淡淡地说道:“你是个读书人,应当知道律法,参与赌博,罪当笞刑。以后若是当了官,被人揭发出来,罪加一等。”
万世良眼中闪出惧怕,“陈公子,我也只是一时失落,猪油蒙了心。”
林凤君看他样子穷酸,先就起了三分同情,小声道:“你只当没看见也就罢了。”
陈秉正道:“我刚在街角,看到你刻意将赌坊的人引向另一边。”
“我……我在宴席上看见了陈公子戴的玉佩着实不凡,又在赌坊瞧见那位小公子将玉佩压上了,两块玉佩是一样的,我便留了个心思,想着这位小公子定是您的亲朋故旧。他算是个斯文人,又输得多……”
陈秉正眉头紧锁,过了一会才道:“多谢。”又取出一块碎银子想递到他手上,“难得你救他一次,我代他谢过了。”
万世良却退了一步,脸上有些怒意,“陈公子,您将我当做什么人了,我一向敬佩您才华盖世,一身正气,我虽屡试不第,好歹也是书生,有些骨气。”
陈秉正便正色道:“那就大恩不言谢。”二人拱手作别。
林凤君笑道:“你们念书的人总这么牛性,又说不爱财,可贪官都是读书出身。”
陈秉正叹了口气,继续在嘴里嚼着烧饼,过了一会才道:“你先别说了。”
陈秉文伸手去油纸包里摸烧饼,冷不防被林凤君拿着一躲,“我的饼子不给狗吃。”
陈秉文道:“你竟敢骂我。”他拽着陈秉正的袖子,“二哥,她骂我是狗,那你是什么,将我们全家都骂进去了。”
陈秉正哼了一声,“回家再说。”
马车一路回陈府,就见中门大开,护院们的火把将石头狮子也照得透亮,几匹马迎上来,陈秉正问道:“出了什么事?”
“回二少爷的话,三少爷不见了……”
陈秉文露出头来,“我在这里。你去回禀夫人,我……今晚向二哥通宵学书法,就宿在他院子里。”
护院想说什么,一行人已经去得远了,陈秉正愕然地看着弟弟,陈秉文笑道:“二哥的学问可比我请的先生强。我娘要是知道了,也必然欣慰。”
他斜着眼睛瞟了一眼林凤君,她皱眉道:“你威胁我?”
“夜半打扮成这个样子,又是从府中偷偷溜出来的,想必不愿意让外人知道吧。”
“你在赌坊输了钱,又该怎么处置。”
“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闹腾起来谁也没脸。横竖我今晚不走了。背上疼,也走不动。谁打伤的我,谁伺候我上药,病好了就算。”
陈秉正冷笑了一声,叫青棠开了院门。林凤君背着他在主位上坐了,青棠要去倒茶,陈秉正板起脸来,样子挺吓人:“将院门关了,你也出去,不许透出一个字。”
陈秉文嬉皮笑脸地想坐,陈秉正喝道:“不准坐,不孝不悌,陈家没有你这样的子孙。”
陈秉文立在中间,梗着脖子道:“生下来就说我不吉利,命中带孤的贱相。爹死了,一个两个都说是我妨害的,兄友弟恭,你对我友过吗?还不是背地议论,要是死的是我就好了。我偏不死,你不也倒了霉吗,也是我妨害的。有本事杀了我啊,看你运气好没好。”
陈秉正一拍桌子:“满嘴浑话。”他将拐杖甩过去,在陈秉文面前翻倒了,差点砸到他脚面上。
林凤君看他气得满脸通红,手都抖了,劝说道:“好鞋不踩臭狗屎。”
陈秉文听在耳中,不由得大怒,又打量着林凤君的穿着打扮,和二哥万般不配。他背后被踹过的部位又疼起来,不由得对林凤君怒目而视:“听说你是冲喜冲回来的女人,怪不得这般粗俗可憎。”
陈秉正喝道:“你闭嘴。这是你二嫂,对她不敬就是对我不敬。”
“二哥,你以前说过要娶温文尔雅的才女为妻,就算是报恩……”
林凤君倒不生气,笑嘻嘻地说道:“孩子不懂事,我不跟你计较。我只问你一句,这话是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陈秉文脖子一梗,“这府里上上下下,哪个敢教我做事。实话说不得了?”
陈秉正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他看这目光不善,缩了缩脖子。
林凤君接着笑:“都是你自己想说的?”
“自然是。”
她将手一拍,“这就好办了。知道我家是干什么的吗?”
陈秉文嘲讽地笑了一声,“听说你是走镖的出身。”
“这就对了。你刚才的意思我懂了,无非是说我出身不好,配不上你二哥。这是实话,既然你不认我做二嫂,我有自知之明,跟你不算家人。”
“你知道就好。”
林凤君站在原地,将手抬起来搓了搓,“我没念过什么圣贤书,从小在平成街长大的,周围都是跑江湖的兄弟。所以我跟你二哥不一样,有了争执,我从来不讲道理。”她往前一步,“知道我们街坊邻居一般怎么办吗?”
陈秉文看二哥脸上露出一种似有若无的微笑,忽然觉得事情不妙,“你……”
“我们一般都动手。陈三公子,我人穷志短,性命不值钱,今日就跟你约战。”
“约战?”陈秉文皱着眉头。
“正是。相公,你来作证。”
陈秉正微笑道:“赢家有什么彩头?”
“没什么彩头,就我这条命。”她冷冰冰地说道:“今日我与陈三公子决一死战,谁活着走出这院门,谁就赢。”
两个男人瞬间脸色都变了,陈秉文虽然被她踹过一脚,但心里仍有些不以为然,此刻见她话说得如此凶狠,心里先怯了三分,他小声问陈秉正:“这……不是认真的吧。”
陈秉正心里也虚了,“娘子……”
“你家规矩大,赶紧写张生死状,死了不能赖我。”林凤君冷笑道:“将门之后,不会连这点胆子都没有吧。”
陈秉正提起笔来,又放下了,“娘子,以和为贵。”
“不写也可以。”林凤君拱手道:“陈三公子,请赐教。”
陈秉文完全被吓到了。他继续往后退。他很想鼓起勇气答应,可林凤君的表情这么冷漠,他根本瞧不出底细。父亲和大哥是刀口舔过血的人,他……他连杀鸡都没看过。
已经到墙角了,他再没有退路,腿开始哆嗦起来,“有话……好商量。”
“你刚才不是说得挺英雄吗,生死置之度外。”
陈秉文勉强笑道:“二嫂,你……你武功高强,我那三脚猫功夫,哪里敢和你动手?”
“你刚才可没叫我二嫂,咱们也说清了,只论敌友,不论亲戚。”林凤君一步步向前紧逼,两个人挨得很近,她一把锁住他的脖子,用了点力,“打啊,不打不是男人。”
陈秉文的手已经哆嗦得不像样,哪里抬得起来。忽然他尖叫出声,疯狂地冲出门口,拉开院子大门,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林凤君站在原地,甩了甩手,“小鸡仔,银样镴枪头。”
陈秉正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道:“娘子,你刚才说的话是假的吧。你说过镖师不杀人。”
她叹了口气,忽然嘴边堆上笑容,“今天白娘子的故事还没讲。”
“哦。”他在脑海里搜寻,竟没了痕迹,被吓得全忘了。可是……他咬了咬牙,现编也来得及。
第52章
夜深人静, 炭盆里的火偶尔”啪”地爆响一声,溅出几点火星,瞬间又归于湮灭。那声响在静夜里格外分明, 像是谁在无心叹息。
床上密密地遮着帷幔,但林凤君听得见里头的辗转反侧。
她将小榻收到一边, 径自走到院子里去练拳。地表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霜,今天白天天气会很好。
练完功夫回来, 就看见床上的幔子已经被撩开了。床头点着一支蜡烛, 幽暗的光线里,他坐在床沿上,两个眼睛像深井一样,黑咕隆咚地盯着炭盆。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林凤君只觉得此情此景有些凄凉,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但知道他不高兴。大概是在宴席上受了些嫌弃,滋味不好受, 像她自己在何家一样。世上势利眼很多,读书人也不例外。
他闷闷地说道:“这炭盆……走我的帐。”
虽然从作诗到算账变化有点快,但她很欣慰,随即摇头:“只当是我替我爹向你家买的。”
说到这里,她想起来了,“外头买这种炭一两二钱, 府里要三两。府里有人在坑钱,你以前知道吗?”
他挑一挑眉毛,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