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两。”
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加上玉佩一共一千三百两,这辈子也挣不到的数字,霸天只打了三场,就赢了这么多。
灯光明晃晃地照着,可她觉得像个梦,她使劲拧了一把自己的胳膊,很疼,是真的。
陈秉文的眼睛已经完全红了,“二嫂,我的运势到了。俗话说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今晚咱们……”
她心里起了一阵惶恐,已经过了一个时辰,玉佩也到手了,还是见好就收吧。
林凤君吹了一声口哨,霸天展开翅膀,呼啦啦飞到她怀里,她推一推陈秉文:“咱们走吧。亥时马上就到,我害怕。”
“走什么。”围观的数百人开始起哄,“赢了就想跑。”
有人高声叫道:“我们专门来看新鸡王的,看不见不能走!”
陈秉文脖颈上青筋暴起,“对,乘胜追击。”
林凤君看得害怕了,数百人齐声叫着,声振屋瓦,“不能走,不能走!”
她被围在中间,脑子也晕乎乎的,“那就……最后一把。”
“这才对。”陈秉文点头,“玉佩我已经拿到手了,赢多少都归你。”
赌场的伙计又抱出一只鸡来,林凤君瞧了一眼,心中直发凉。这鸡通体黑色,喙上带钩,眼珠子高高地凸起来,像烧红的炭火。羽毛紧贴在身上,稀疏残损,喉结处紫红痂皮叠着新抓痕,随着呼吸一鼓一胀。脚爪上的趾甲又弯又长,像镰刀一样。
这鸡的样子看着极不体面,可没来由地一股杀气。伙计叫道:“开押,飞剑对惊雷,一手五十两。”
陈秉文将所有的筹码堆在林凤君面前,外头的筹码像一阵急雨飞过来,堆叠成一座小山。钱已经不像钱了,人也不太像人,她神智飘忽着,打完这一局一定走,以后林家就不是穷镖户了,说不定能开个镖局,慢慢做大,水路旱路上谁也不能小瞧了她。
她低头道:“霸天,就靠你了,以后你就是家里的财神爷。”
霸天飞到场子中央,和惊雷打了个照面。两只鸡互相瞪视,眼珠里几乎要迸出火星来。
围观的人头攒动着,眼睛里闪着贪婪,喊声此起彼伏。“飞剑,快上!咬它!”
霸天率先发力,铁爪前扑,正中对方面门,一股鲜血便喷涌而出。围观的人群爆出喝彩,霸天乘胜追击,连续啄着对方的喉结,那只叫做惊雷的鸡惊叫着闪躲,却总是来不及,血珠顺着羽毛往下淌,涌出的血喷了霸天一头一脸。
忽然霸天的爪子晃了一下,林凤君看得分明,心都提了起来,这不像是卖破绽。
惊雷突然凶猛起来,发狂似的乱抓乱啄,霸天身上便又添了几道血痕,它步子开始踉跄。惊雷的爪子如铁钳般扣着它,坚硬的喙像雨点般啄下。
血从霸天的半边翅膀冒出来,它摇晃着趴下了,可还挣扎着要起身,惊雷踩在它头上,狠命啄着它的脖子。
场面一片混乱,林凤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再打下去霸天就要死了。她高声叫道:“不打了,我认输。”
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嘈杂里。霸天已经倒在了泥地上,血慢慢地从翅膀中洇出来。她飞身而上,从笼子里头将它救起来抱在怀里,手抚着它的羽毛,“咱们不打了。”
铜锣铛地一声,“惊雷胜。”
霸天从嘴里发出一声悲鸣,翅膀猛然垂了下去。她慌乱地想:“赶紧带它去看大夫。”
她向门口冲去,瞬间被几个伙计围住了,“什么意思?”
“我的鸡受了伤。”她语无伦次。
“先清了帐再走。”他们将陈秉文和她围在正中,“想再赖一回账吗。”
眼前的富贵瞬间成了一场幻梦。她脑子里一片空白,陈秉文的脸色发青,几百人在跟着咒骂,她狼狈之中找回一点神智,推一推他,“你不是说输了归你。”
“我可以挂账,跟上回一样……”陈秉文六神无主地说道。
掌柜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了。“陈三公子,上次给你挂账已经是破例了,这次你要是还坏了规矩,就别怪我们不给你体面……”
她绝望地看向周围,灯晃得刺眼,隔着乱糟糟的人群,她冷不丁瞧见了陈秉正的影子。
她恍惚以为自己看错了,恨不得是自己眼花,但她闭上眼睛又张开,景象还是一样的。陈秉正拄着拐杖,身体倚着柱子,眼神冷冰冰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林凤君横下一条心,回身哀求掌柜:“有多少钱我以后再给,我出去找大夫,这鸡是我从小养大的。”
掌柜笑了一声,“斗败的鸡,还救什么。”
忽然有个清瘦的身影越众而出,端正地站在掌柜面前。他声音不大,但满场子的人都能听见,“谁说我家的鸡斗败了,它就是来玩一玩。”
林凤君抬眼一瞧,心都提上来,弱弱地叫了一声,“爹。”
林东华负手而立,脸上面无表情,“凤君,这次你闯下的祸着实不小。”
掌柜笑着伸出手比了个八的手势:“你是她爹,那你就是来替她付账的吧。盛惠八百两。”
他笑眯眯地回一句,“我家没钱。”
几个伙计扑上来叫骂:“这穷汉莫不成是来消遣的。”
“那不至于。”林东华扫了一眼,眼神里有种莫名的冷峻气势,伙计们停下了,“既然我女儿欠的是赌债,那我就用赌来还。”
第56章
满场起哄的人忽然住了嘴, 像鸽子瞬间归了巢,一种诡异的宁静。掌柜扫了一眼林东华的青布长衫,肘部打了个不起眼的补丁。他脸上的笑容并没有变:“这里不是想赌就赌的地方。”
旁边有伙计帮腔:“就是, 你有本钱吗?”
林东华抱着胳膊笑道:“我是个穷镖户,家财没有, 田产也没有,只有这一身力气, 就赌我这辈子卖身给酒坊, 看门催债都行。”
林凤君听见这话,有如万箭穿心,她挡在前头,什么也顾不得了,浑身发抖,“爹, 你别管。我有钱,我有首饰, 有很多首饰,金的银的,你容我回家去拿。”
她哀求地看着人群里的陈秉正,他正低头和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没有看她,脸上还是面无表情。
掌柜将林东华从头打量到脚, “年纪也大了,怕是用不了几年。”
“算十年吧, 也不是老态龙钟。”林东华笑一笑,“你们家场子这么大,多雇个人不亏。”
林凤君慌乱地摇头:“爹, 不要……”
林东华板起脸来:“今日落到这种地步,是我教女无方,当有此报。”
两个伙计将林凤君拦在一边,她抱着霸天连推带搡地冲上来,伙计们硬是拦不住。说时迟,那时快,林东华出手如电,点了她后背的穴位。
她愕然地定住了,眼睛睁得很圆,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父亲轻微地叹了口气:“谁叫我是你爹。”
掌柜笑道:“那咱们先立个字据,想好了?十年卖身的死契。”他飞快地写着,“算八百两,还亏了。”
林东华将墨迹未干的契约拿起来看了一遍,吹了吹,像是盼着它快点干,“不知道要赌什么?骰子还是牌九?或者叶子牌?”
掌柜略感意外,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远处的斗鸡笼子,“这场子只做斗鸡用。”
“斗鸡?”林东华看了一眼女儿怀里的霸天,它的半边身子都被血盖住了,“不能选是吧?”
“历来赌场的规矩都是主家定。或者你可以不选,反正契约还没签。”掌柜很体贴的样子。
陈秉文吓得面无血色,他使劲拽着林东华,“伯父,算了,算了,大不了我去找我娘,你别……不值得拼命。”
林东华轻轻一推,他就退开十步,险些跪在地上。
林东华大笔一挥,在契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又从女儿怀里将霸天接过来,她满脸的泪,眼神里全是哀求。
看热闹的人都在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地笑起来,笑他不自量力。
林东华不为所动,他将袖子挽起来,“我先要盆水给我家的鸡洗洗,血糊糊的怪难看。”
掌柜挥挥手,伙计就去办了,没多久就提了一桶凉水来。林东华伸手去试,伙计笑道:“待会打输了,我就弄些开水给它拔毛。”
林东华不咸不淡地说道:“给哪只拔毛,倒也难讲得很。”
他撩着水,仔细地给霸天洗着眼睛上的血迹,脸上的血已经快凝固了,和毛混在一处,黑乎乎地吓人。
他又展开它的翅膀,无比认真地洗着伤口,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霸天半睁着眼睛,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围观的人群都等不及了,此起彼伏地叫倒彩,他只是充耳不闻,继续慢条斯理地动作。过了一会,不知道是不是洗澡大法当真有效,霸天竟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
他伸手去抚摸霸天的羽毛。它抖开翅膀,将水珠子溅了一圈。他微笑道:“记住我说的话。”
铛的一声,“开押。飞剑对惊雷,一手五十两。”
筹码乱哄哄地又飞向惊雷那一侧。林东华找了个椅子,安静地坐了下来,将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似乎这决战与他无关。人群中的陈秉正看着他的神情,忽然心中一动。
两只鸡默然地对峙,然后……还是对峙,谁也不上前。
有吹口哨的,叫倒好的,还有的出怪声吓唬,霸天试探着向前挪了一步,见惊雷还击,立即飞起二尺躲了过去。
惊雷用尖尖的喙逼近猛啄,霸天翅膀上受了伤,歪斜着往外闪去。它沿着笼子外沿勉强飞着,几下都躲得十分凶险,陈秉文看得喉咙发紧,仿佛有人在那里系了个死结,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回头看去,林东华淡定如常。
又是一阵追扑,霸天终于躲闪不及,被惊雷按在地下。它翅膀无力地扑腾着,却还是挺着一口气,两只鸡在地上裹成色彩斑斓的一团,飞腾的沙子混着羽毛溅起二尺高,沙地被尖尖的利爪划过,发出闷闷的声响。
谁都能看出霸天处于下风,被压着打,爪子大概是又被啄伤了。它拼命躲闪着,才能不被啄出肠子。
陈秉正冷着脸向门口看去,不知道黄夫人到了没有。还有大哥……他来这种地方,也许会被有心人弹劾一本,可没有别的破局之法。
忽然陈秉文尖叫了一声,惊雷的爪子已经抠住了霸天的锁骨。陈秉正顾不上看两只鸡的战况,只盯着林东华的脸。林东华的瞳孔在不经意间微微一缩,眼眸深处有凌厉的光芒闪过,冷的像冰。这一个瞬间落在陈秉正眼中,他竟然并不意外。
一声尖利的口哨声。霸天猛然翻过身来,只用了一下,快得让人看不清,它的喙却已啄穿对手的右眼。惊雷发出一阵痛楚的惨叫,爪子还在抽搐,霸天毫不犹豫地将它的头颅往下踩。惊雷轰然倒地。
人群寂然无声,只有陈秉文叫道:“赢了,飞剑赢了!”
铛的一声,“飞剑胜。”
林东华站起身来,再不理会身后的惊叹声。他将那一纸卖身契拿起来,掏出火折子点着了,火苗嗖地一声窜了很高。
黑色的纸灰纷乱地落地,他伸手去给女儿解穴:“没事了。”
其实时间并不长,可林凤君像是苦熬了好几年。她踉跄着走了两步,险些倒在地下。林东华将霸天抱起来,爪子上还有血在滴,可它的小眼睛闪着兴奋的光。
她喃喃道:“对不住,对不住。”
“李大夫住在哪里?”父亲拍拍她的背。
“大通客栈。”林凤君眼泪又下来了,是她对不住霸天,可它又救了全家一次,“快去找他。”
父女俩转身刚要走,陈秉文一脸崇拜地跟在后头:“伯父,我是……”
林东华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不管你是谁,离我女儿远些,不然我要你的命。”
出了大门口,冷风凛冽地压上来,吹得人脸生疼。林凤君看着熟悉的街道,恍如隔世,心头好一阵酸痛,她用袖子擦着脸上斑驳的眼泪。
忽然一阵喧嚣,几匹马飞驰而来,在赌坊门前停下。头一个下马的,林凤君认得是那个万公子。
随即是黄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出了马车,林东华冷眼瞧着,并没有上前招呼。
黄夫人指着林凤君叫道:“你去哪?”
“我带它去看病。”她指一指流血的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