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陈秉正叫了一声,他就停了。
兄弟二人默然对视,陈秉玉长叹一声,“我全认了,我就是胆小怕事。你,还有怡兰,我不能将你们放在眼皮子底下盯一辈子。那院子中央炸出一个坑,背后的人掌握了什么,我不得而知。这是贴着陈家的脸,叫咱们别再查了。如今清妙观并不是个小庙,去庙里供养的达官贵人不知道有多少,连知州都去拜过。我不能叫你去冒险,下一回你没那么有运气。”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大哥,这不是办法。”
“随你怎么说。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行不行?”陈秉玉在他身边坐下,“只说眼前的事。老天在上,就说冲喜管用,你俩做夫妻才能保平安。林姑娘的神情我见了。趁秉文母亲没死,我再去和林镖师商议,选个好日子大操大办迎她过门,这才是正事。”
陈秉正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母亲的大仇还没昭雪。”
陈秉玉暴躁起来,“母亲若是在天之灵,你觉得她是想看见你拜堂成亲,圆满喜乐过一辈子,还是你被人害死,我去捡你的骨头。她要怨,就怨我没本事,死了我自去寻她谢罪。”
“我……”
“你对林姑娘,是真心的吧?”大哥盯着他,“还是被我说中了,你真有隐疾?”
“胡说八道。”他梗着脖子。
“那就好办了。林镖师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既然肯救你,那就万事好说。我让怡兰去操办,一切周密妥当。”他把声音压的很低,语气怆然,“这话我不敢在家里说。父亲殉国那一年,我也受了重伤,怡兰本来有了身子,惊吓劳累过度就掉了。等你成了亲,多生几个孩儿,过继一个给我,算我这房也有香火……”
陈秉正看着大哥的鬓角,的确有星星点点的白发冒出来,他心里一酸,便说不出话来。
“秉文在家里闹,我想着正好顺水推舟,将你送到这里。林镖师并不反对,这就成了三分。你再殷勤些,别一味嘴硬……”大哥絮絮叨叨地说着,全不像个叱咤沙场的武将,又从袖子里掏出几张银票塞给他,“你自己掂量吧。”
陈秉玉闷闷地咳了几声,垂下头转身出去。陈秉正看着他的背影,千言万语直涌上来,可是说不出,只叫了一声,“大哥”,声音哑哑的。
陈秉玉回过头,眼圈也红了:“好好过日子,大哥再折腾不起了。”
他走了。陈秉正呆呆地环顾这间屋子。黄花梨独板架几案,福字纹四出头官帽椅,眼中的每一样都是他精心挑选过的。当时还以为自己有这个福气,可以守在她身边看她在纸上描描画画。
他提起一口气,自己扶着墙下了地,破天荒地没用拐杖,竟然也走了几步。墙上挂着条幅,“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他盯着自己龙飞凤舞的笔迹苦笑,写这幅字的时候是多么不知道天高地厚,做起来又是何等艰难。
陈秉正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去。再往前走就是卧室。他轻轻推开门,床前的帷幔低垂着,夕阳从窗边射进来,带着点金红色。她大概是累坏了,睡得很沉,全没有半点动静。
他犹豫了片刻,伸手挑起帷幔,林凤君……根本不在,床上是空的,被子堆叠在一侧,枕头边扔着那本《白蛇传》,他拿起来翻了翻,里面圈圈点点,似乎是认真阅读过了。他微笑起来,总算是没有白费。
饭菜的香味直传上来,他走下楼梯,嘎吱嘎吱地响,深深浅浅。
林东华从厨房里走出来,手在围裙上擦一擦,眼神很疑惑,“陈公子,你这是……”
“晚辈多有叨扰。”他斟酌着用词,“我不能住在这里,于林姑娘的名声恐有妨害。”
林东华愕然地注视着他,指着桌子上的一个青花瓷盘,里头装着满满的白色元宵,最上端顶了大红的剪纸,鸾凤和鸣图样。“今天过节,留下来吃饭。”
外头鞭炮声适时地响起来,他晃了晃神,“林姑娘她……”
“刚看见一个身影,也许是出门买点心了,一般买吃的才跑得那么快。”林东华微笑着说道,“我掌的勺,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吃两口。住宿的事,饭后再议。”
陈秉正忽然作了个长揖到地,林东华猝不及防,只好也跟着作揖还礼。“伯父和林姑娘对陈某有再造之恩,虽肝脑涂地未足为报。”他掏出几张银票,“区区酬金,不成敬意。”
林东华脸色变了,“陈公子,你说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我与林姑娘已经和离,不便再次打扰伯父。”他将银票放下,向外便走。林东华喝道:“你大哥跟我说……”
“大哥大概是有所误会。”陈秉正咬着牙说道。
“误会……”林东华冷笑几声,“那很好,陈公子慢走不送。”
陈秉正狼狈地出了门。“这下真的孤家寡人了。”他自嘲一般地安慰自己。没了拐杖,走起路来略费劲,但也能撑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茫然地向南走,找了几家客栈才找到一间有房的,匆忙定下了。
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他走出客栈,立即被喧嚣的声音淹没。街道上已经是密不透风,人潮汹涌。轿马在路中间挤挤攘攘,商贩的吆喝声与砍价声音此起彼伏。
他好不容易挤进那家饺子馆。老板娘叫道:“只能拼座。”
他和一家三口挤在一起,一对夫妇带着个小女孩。大概是进城观灯的村民,身上的棉衣打着补丁,但浆洗得非常干净。
男人极瘦,可脖子上有个巨大的瘿瘤,红肿发紫,将脸挤得歪到一边。陈秉正听见周围的人小声议论:“怕来。怪模怪样的。”
小女孩头上扎着个小圆髻,开心地吃着饺子,边吃边道:“娘,你快吃,咱们早点去占桥头看灯。”
“对。”农妇夹着一个饺子,半天没动嘴。
“听说今年有大烟花,有仙鹤灯,飞天灯,可好看了。”她奶声奶气地说,“我要我爹当大马给我骑着,去年就是。”
“不行。”农妇一口回绝。“你爹他……”
“没事。”农夫拍拍手。“别人谁都不给骑,我宝儿例外。”
农妇沉默了一会,低声道:“要不咱们把牛卖了,去妙清观求一求……”
陈秉正听在耳朵里,忽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本能地说道:“不要去。”
一家人全诧异地盯着他,他摆手道:“这种怪力乱神千万信不得。”
农妇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然后推一推女儿,“快走。”
他着急了,“那地方……不灵的。”
农妇往地上啐了一口,双手合十,“菩萨千万别怪罪,这疯子胡言乱语,不敬神……”
陈秉正无奈之际,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从后面响起来,“这病能治。”
李生白微笑道,“这种瘿瘤我见得多,从后面下刀,切除便是,只余下拳头大的疤痕。”
农妇又用一种看骗子的眼神看着他,李生白提了一下手中的药箱,“我是大夫。”
陈秉正附和道:“他是京城来的,很有名气。”
夫妇俩带着女儿快步往外走,李生白在后面叫道:“我住在大通客栈,想通了来找我。”
一家人走得更快了。陈秉正苦笑道:“实话没人信。”
李生白在他对面坐下来,用热水冲洗筷子:“路过,不介意吧。”
“那很巧了。”
李生白点头:“信神佛的人都苦,苦到分不清是非对错。”
他招手叫伙计点菜,陈秉正却说道:“李大夫,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今天是元宵节,满城观灯,你不应该在这里。”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没有这个打算。”李生白语气很平和。
“你当面对我承认过。”
“陈公子,你是好人,但我还是不大喜欢。我开出来杀灭跳蚤的药,本意是治病救人,你偷偷拿去做别的用途,我不能接受。”李生白虎着脸,“何况她自从跟你成了亲,就没沾上什么好事。”
“我大错特错。”陈秉正脸色很严肃。“李大夫,你性格豁达,又有雅量,是难得的良配。”
“但是陈公子,身为大夫,我从小明白一个道理,就是病人的性命,不是医者的私产。不可挟术而迫人,不可执己而逆志。如病人执意不治,当喻以利害而终从其志,不得强施针砭。”李生白不疾不徐地说道。
陈秉正内心震动起来,“你问过林姑娘了?”
“不用问,我看见她的眼神,一千一万个明白,那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倔强。”李生白笑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陈公子,你是聪明人。”
“我……一肚子不合时宜。”
“她想选你,自然有理由,世间多的是稀奇古怪的病症,难以用常理解释。”李生白将饺子放进醋里滚了一滚,“真是不甘心。”
他俩出了饺子馆的门口,天上忽然飘飘乎乎洒下些雪片来。李生白微笑道:“假以时日,你的腿会好的。”
“多谢。”
“快走吧,省得我骨子里的嫉妒泛上来,将杀跳蚤的药再喷给你一些。”李生白丢给他一把伞,“留神别滑了。”
文山寺后身的山腰上,纸灰凌乱地飞向空中,又缓缓落地。林凤君从树洞中把那张白纸掏出来,又换了一张进去。
“娘,我跟爹已经搬了大房子,日子越过越红火。我跟人成亲了,就是画上那个不能动弹的男人。他身体不大好,可心肠不错,也有学问。你不用担心,是假夫妻,后来就和离了。本来这是小事,不值得跟你说。可是……你要知道了肯定笑我,他有危险的时候,我是真的着急,说书先生说牵肠挂肚,就跟肠子被线吊着似的,可难受了。你说我是不是傻。”
她闭上眼睛,没有回响,只有树林中隐隐的风声。雪片落在她脸上,顷刻间就化了。她含着泪微笑,“好了,我听到了,一点不傻。”
忽然,她听见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越走越近。这里只是一条狭窄的山路,平时就少有人来,这样的夜晚,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偷坟掘墓的。
夜色昏暗,只看到隐约的黑影。她浑身的血液都冲向脑子,从腰间抽出匕首,飞身出去,将人拦住了,明晃晃的刀刃抵在他一步之外。
她忽然愣住了。
陈秉正将伞举起来遮在她头上。雪片打在伞面上嗤嗤直响。
她醒过神来,将匕首赶紧收在腰里。“你……”山路不短,他怎么爬上来的。
“瘸子也能走长路。”他开口了,不问自答。
“你……”她搜肠刮肚地找词,“你吃了吗?”
他点点头,“林姑娘,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她忽然词穷了,“我……我是做镖师的。”
“我没给过你镖银。”
“人命关天。人命比银子重要。”
“对不起。”
她愕然地抬起头来。他看着她的袖子,里面隐隐露出一截纱布,是包扎过的痕迹。
“在我身边只有倒霉和灾祸。李大夫也说,没遇见什么好事。”
“他胡说。我就发财了,还学了念书,宁七他们不做小偷了……”
“还不够。”陈秉正摇头。“林姑娘,我能不能斗胆请你等我几个月的工夫,我还有事情要做,如果我能回来……”
她叫道:“要是不能呢?”
“那就下辈子……”
她忽然狠命推了一把,他吃不住劲,险些就摔倒在石阶上。“下辈子你变牛变马都说不定。”
他一脸严肃地说道,“我做牛做马也伺候你。”
“就这一辈子,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他犹豫不定地说道:“再等我几个月,我怕……连累到你,危及性命那种。如果你有事,我这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我不怕。说书先生讲了,人争一口气,佛烧一炷香,对兄弟讲义气,对朋友两肋插刀……”
“噢。”
她眼睛亮亮地望着他,“陈大人,你是要去抓坏人吗?”
“是。”
“那就行了。”林凤君坦然地笑起来,“咱们一块抓,更快。我陪着你。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她笑得像整个世界的花儿都开了一样。他深吸一口气,摸一摸她的头,俯身将她抱进怀里。“我何德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