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
林东华站在不远处,笑眯眯地说道:“陈公子,我们是镖户人家,不是读书人。只不过见到些宵小之辈用邪术害人,总也忍不住跳出来管一管,这辈子不过问心无愧四个字罢了。陈公子,假如让你丢开手,忘了这件事,你做得到吗?”
他看着衣服上焦黑的痕迹,摇摇头:“我不能。”
“我也一样。既然知道了,便不能置身事外。你想把我撇出去,门也没有。”林凤君气鼓鼓地望着他。
“我也不能。”芷兰笑着一字一句说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凤君愕然地看着她,她接着说道:“就是做好事不惜命的意思。”
“噢。那句话叫什么来着?”林凤君指着八宝,“节义廉退。”
八宝叫道:“颠沛匪亏。”
她鼓掌道:“神鸟说的一定没有错。”
“那也不能把我忘了。”范云涛抱着胳膊,站在石阶上笑微微地点头。
陈秉正感激地看着眼前的几个人,深深地作揖到地:“秉正多谢众位英雄大义相助。”
林东华大笑起来,“英雄还是好汉,不过虚名罢了,我倒不稀罕。做人无非要个痛快,师弟你说是不是?”
“正是。”
他这一笑,将眼角的纹路尽数展开了,目光中洋溢着不羁的豪情,整个人潇洒飘逸之至。不光陈秉正心头激荡,连芷兰也看得出了神。
陈秉正几乎要落下泪来,林东华揽着他的肩膀,“陈公子,一个人冲锋陷阵可不成,往往吃亏就在这里。我虽读书少,也知道多力则强,强则胜物。我们几个臭皮匠出出主意,说不定比诸葛亮还精明,你说是不是?”
他微笑道:“伯父说的是。既然如此,我便再回一趟陈府。”
林凤君愣住了:“你……不想在这洗衣做饭了?”
“我回去找些助力。”他笑得越来越开,“来日方长,我绝不敢有一丝偷懒。”
七日后,陈府的侧门停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这马车是青布帷幔,外表朴素。车夫等了许久,才有个高挑的丫鬟拎着包袱出来。
车夫殷勤地笑道:“青棠姑娘这是要出门?”
青棠并不回答,转头左右无人,才小声道:“送大少奶奶出门,不准声张。”
车夫吓了一跳:“我这辆车接送丫鬟仆妇还差不多,大少奶奶怎么瞧得上。再说,您不是服侍二少爷,莫非是另投了明主?”
青棠板起脸来,将一块散碎银子递过去:“主子叫你是荣幸,千万别多嘴。”
车夫千恩万谢地接过去,不一会就见周夫人戴着帷帽出来,青棠服侍着上了马车,压着声音道:“去城外妙清观。”
“好嘞。”车夫一扬鞭子,马车往前冲,青棠高声叫道:“你要死啊,慢些,不要颠坏了大少奶奶。”
“是,是。”车夫很惶恐,“小的毛手毛脚惯了。”
车慢了许多,稳稳地在街道上前行。青棠问道:“快出城了吧?”
“是,姑娘你看前头的城楼……”
车夫抬起手来,突然前面传来一声尖叫,他本能地拉紧缰绳,将车稳稳地刹住了。
车轮前方,有个大概五六岁的小姑娘扑在地上,高声嚎哭着,又冲出来一个略大些的男孩将她拉起来。
小姑娘满胳膊都是血,一滴滴落在地上,红得触目惊心。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男孩怒气冲冲地拦在路中间,指着马车:“什么人撞了我妹子!”
车夫暗叫不好,刚要打起陈府的大旗,忽然想起主子还在车里,只得默默咬牙,心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跳下车,从怀里掏出青棠给的那块碎银子,“拿去买点药。”
那男孩摇头:“我不要钱。”
“那你要怎样?”
“你陪我妹子去看病。要是摔坏了胳膊,可不是这点银子能赔得起的。耽误她干活怎么办?耽误她找婆家怎么办?”
“我赶着送客人呢。这里去医馆很方便的。”车夫陪笑。“我们是陈府的人,绝不会赖账不还。”
那男孩突然冲上来,抱着他的大腿道:“快来看,快来瞧,有人当街撞伤了人……”小女孩尖利地哭叫着,路人指指点点,车夫急得出了一头汗。
青棠跳下来,“什么事?”
“他不放我……说要陪这小丫头去医馆看病。”
青棠走到马车边,低声说了下情况。周夫人叹了口气,“我看这孩子伤得着实不轻,那就去吧。”
“您呢?”
“你在路边先停一停,我服侍大少奶奶在车上等你。”
一盏茶的工夫,车夫才从医馆出来,陪着笑脸道:“都是我的不是,大少奶奶莫急,天黑之前咱们一定赶到妙清观。”
“嗯。”
第88章
妙清观静静地立于半山腰, 山门两侧的石狮子头上顶着一小堆雪,往日狰狞的相貌竟有几分憨态可掬。
妙清观的住持是个三十几岁的道姑,面容极是素净, 略有些皱纹。她陪着周夫人走上石阶,一袭灰白道袍被山风吹得微微抖动。
“贫道法号静月。”
“静月师太, 叨扰了。”
“贫道荣幸之至。”静月师太双手合十,垂下头去。
进了山门, 里头意外地宽敞。青瓦上覆盖着白雪, 飞檐下垂着长长的冰凌,偶然有鸟儿在屋顶驻足,一些雪粉飘落,簌簌地跌进石阶下的草丛里。
青棠隔着三步远,凝神静气、亦步亦趋地跟随着。
“我是第一次来,没想到如此恢弘壮观。”
“家师羽化飞升前, 将这里翻修过,也算了结了她老人家的一桩心事。”静月师太神态严肃, “菩萨慈悲为怀。”
她们走过放生池,里面已经结了冰,像一大块半透明的琉璃,残荷的梗无力地在冰面上支着。
周夫人看得出了神:“明照八表,暗迷一方。但能虚寂,生道自常。”
静月师太略有些意外:“原来周夫人对道法也颇有研究。”
“只是些粗浅的见识, 平时也念经修心。”
静月便合十笑道:“人以难伏,唯在于心, 心若清净,则万祸不生。夫人有慧根,我等羡慕不来。”
周夫人默默叹了口气, “这里真是清静悠闲,全无俗韵。在这里修行,是有福气的。只可惜家中琐事太多,牵绊住了。”
静月捕捉到她脸上的愁容,微笑道:“听说夫人出身高门大族,丈夫又是嫡长,事业有成。连知州夫人跟我闲聊时,也说夫人论美貌才学,公认为济州第一。便是哪一条,也够外人羡慕一辈子的。我原有心上门拜访,又怕别人说我攀附。”
周夫人发出几声苦笑:“哪里的话。我一早听闻妙清观大名,只是整日忙于家事,实难脱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人哪里知道……”她顿了顿,便不说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正殿。阳光从窗格中透进来,将地面分割成明暗间隔的小块。正中的慈妙真人庄严巍峨,犹如神明下凡。菩萨低眉垂目,似笑非笑,右手结印,左手持净瓶,衣袂层叠,璎珞垂落。下面不少善男信女虔诚地一拜再拜。
桌上摆的都是供奉塔,一盘盘金锭银锭堆叠着,在长明烛火下粲然生光。也有许多铜钱碎银被投掷到真人座下,积了厚厚一层。
周夫人在蒲团上跪下三拜,她抬头望着慈妙真人半阖的眼睛,似有所感,两行眼泪便顺着眼角直流下来。
静月小声道:“夫人这是……”
周夫人默默将眼泪擦去,走到外面角落里,才压着声音说道,“我的难处,不足为外人道。”
静月咳了一声,招手叫了个小道姑过来,“请夫人到后山静室坐一坐。我即刻就到。”
净室内石板铺地,靠墙只设着一副朴素的床榻,还有简单的桌椅茶具,除此以外一切装饰皆无。桌上摆了一座白瓷的慈妙真人像,香炉里点着三炷香,青烟袅袅上升。
青棠开了窗,寒气立时扑了进来,带着一点香火的气息。
周夫人在椅子上坐定了,小道姑便送上茶来。茶叶是雨前龙井,回味悠长,是上等货。
没多久,静月就到了,手中端了个铜盘,上头是一个精致小巧的黄杨木盒子,还有纸笔。她做了个手势,叫小道姑下去。
青棠犹豫着看了周夫人一眼,周夫人笑道:“这是我的心腹丫鬟,不妨事。”
静月只是摆手,“夫人,求仙问道乃是极私密之事。”
周夫人咳了一声,青棠这才磨磨蹭蹭走了,将门带上。
静月笑道:“真人慈悲,渡人间一切苦厄。这座真人瓷章更是灵验,有求必应。”
周夫人犹豫道:“真的?”
“夫人今日到此,想必也耳闻过显灵的故事。真人若是不灵,怎会有那么多信徒甘心供奉。夫人若有愿心,可将心中所求之事写在纸上,放入木盒,在真人面前焚化。”
周夫人犹豫着将白纸展平,手在上头来回摩挲着,半晌不发一言。她从头上取下一股金钗,“师太……我有一言,请转达给真人。”
静月摆摆手,“我是出家人,用不了这些富丽妆饰,也不会从中转达。夫人自行向真人恳求,往后所求若达成,夫人自己许个愿心就是了。”
“那……”她提起笔来,又放下了,“我不想叫人知道。”
“那是自然。在真人面前焚化,天知地知,连我都不会知情。”
“若真是灵验,我给瓷妙真人重塑金身。”
周夫人像是下定了决心,下笔如飞,在纸上写了几行字,折叠起来放入木盒。静月用铜盘接过去,呈到白瓷像前,背着身用火折子将木盒点着了,火焰笔直地窜向空中,片刻间便烧成了一堆灰烬。
周夫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眼神恍惚。“烧化了,真人就能看见吗?”
“能,一定能。贤德慈悲,洞察一切人间疾苦。”静月微笑道:“夫人在此处用些斋饭,歇宿一晚便是。睡前默念心愿,就能快些达成。”
周夫人将眼光在房间四周扫了一圈,似乎有所顾虑。静月道:“道观自然不比夫人府上华贵,不过这里安静整洁,也不准外男进来,睡一晚也不妨事。”
“我的丫头……”
“我安排在隔壁,不耽误服侍夫人。”
“平日她伺候我惯了,安排同榻倒也方便。”
静月略一愣怔,“那好。”
周夫人默默地坐在窗前,望着那尊白瓷神像,有种风露清愁的姿态。窗外一轮红日将坠未坠。小道姑将晚饭呈上来。
食盒中盛着特制的斋饭,青瓷碗碟里,碧粳米饭热腾腾地冒着白汽。素鸡用豆皮层层裹就,素鱼以香菇作首,豆腐为身,上头还斜斜划着几刀,俨然是鱼鳞的模样。
青棠道:“真有意思,明明是素的,却又做成荤菜的模样,只怕做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