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他的腰带,那是白玉镶金的,闪着独有的光泽。何怀远看着她涨红的脸,傻得有点可笑,要是装的……
“我要金镯子,跟手腕一样粗的那种,两只,不对,三只……”
“有。”
他伸手去解腰带,将它丢在她脸上。
“我手脚还绑着呢。”她小声说道。“不方便。”
“不妨碍。”他伸手去揪她的头发,迫不及待的样子。
林凤君屏住了呼吸,眼神瞬间变了。她冷静地回想芷兰的那一击,膝盖重重撞向他的下腹,绳子同时落在地上。
何怀远嚎叫了一声。还没等他醒过来,她的左手如毒蛇出动一般,扼住何怀远的咽喉,右手还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随后又是一个,连本带利。
他愣了一下,表情从震惊转为狰狞,像头受伤的野兽般再次扑来。
林凤君双脚一蹬,跳出那个角落,随即灵活地一转身,右手抓住他的手腕,借着向前冲的力道猛地一拧。
咔嚓一声,关节脱臼的声音传过来。
“你最近没练功。”
外面忽然传来乱糟糟的脚步声,雕花木门轰然洞开,几个打手冲了进来,她冷静地观察,地方太小,手里没有武器,挟持何怀远讨不到任何便宜。
她奋力一脚踹碎了窗棂,整个人飞了出去,向甲板上急急地奔去。
当当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几十个人扯着嗓子高叫,“抓住她。”
她想跳河逃生,到了船舷边才发现,这大船边上绕了一圈细密的网,足有两丈高。犹豫之间,已经有人冲到她跟前。
那人使着一根长尖枪,招招往要害上招呼,她见势不妙,忽然纵身一跃,双手攀援住桅杆,迅速向高处爬去。
风帆已经落了下来,桅杆上纵横交错全是粗重的绳子,她体重较轻,在绳子上一悠一荡,毫不费力地上到高处。
这桅杆有四五丈高,上方横着几根木头,她在木头上站定,向下一望便是头晕目眩。
甲板上星星点点的火把亮起来了,有人高叫道:“捉她下来!千刀万剐!”
她冷静下来,在手边摸索着,将铰接在一起的绳结打开,哗啦啦几声,三五根绳子从空中直落,将下面试图攀爬的人砸得吱哇乱叫。大船猛地震动了一下,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抱紧桅杆,才能不被震得掉落下去。
这么高,摔下去定然会变成一滩肉泥。她试探着一只手抱紧桅杆,一只手将外袍脱下来,将自己和桅杆缠在一起,绕了几圈,打上死结,自己也能在木头上坐下。
打手们绕着桅杆围成一圈,向着她指指点点。
“砍断桅杆?”
“千万动不得,桅杆断了,这船就毁了。”船家战战兢兢地说道。
“要不……点火?”
“火小了烧不到,火大了烧自己。”段三娘冷笑,“没有脑子。”
何怀远也出现了,隔着很远,瞧不清他的脸色。他站定了,向上望着,深蓝色的天空下,桅杆直直地伸向空中,上头一个极小的人。
“她没吃没喝,扛不了多久。不过几个时辰罢了。离桅杆远些,省得掉下来砸死人。”他冷冷地说道,“给我搬一把椅子来,我好生瞧着她怎么死。”
天边露出鱼肚白,河面上泛起一层轻纱一般的薄雾。很快,太阳就出来了,薄雾立刻消散。她心中一凛,和前面几天一样,是个大大的晴天,没有一丝云彩。
万里无云,阳光刺眼地洒下来,照在她头上脸上。高处毫无遮挡,她使劲地缩了缩,将脸躲在桅杆的阴影后面。
可是阴影悄悄变幻着方向,不一会儿,暴露在外的皮肤又痛起来,像是有火在烧。饥饿和干渴同时涌上来,嗓子里像是冒着白烟。
渴完全压倒了饿。她伸出舌头,空气里没有一点水分。
何怀远坐在船头,有锦缎做成的圆伞给他遮阴。
她盯着下面看,那锦缎是红的一小片,圆圆的,忽然变成了好几片,轻飘飘地在空中飞舞旋转,忽大忽小。
她知道自己已经出现了幻觉,赶忙闭上眼睛。大概是快死了吧,死在这里,可真有点憋屈,死相也一定难看。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也不害怕。她恍惚地想道,只要我娘在地下等着我,我就一点儿也不怕,摔得再烂我娘也不嫌弃。
忽然,从空中传来一阵悦耳的啼叫声。她艰难地睁开眼睛,蓝天里两个五彩斑斓的身影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了。她知道那是谁。
八宝收起尾羽,落在她身边,尖着嗓子叫道:“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她想笑,张开嘴却笑不出声,嘴唇已经全然干裂。
七珍忽然向运河冲去,过了一会才飞上来,羽毛上湿漉漉的沾了些河水。它凑近凤君,将翅膀收拢,紧紧贴在她嘴巴上。她贪婪地抿了两口,玉露琼浆的味道也难比这几滴水的万一。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脸向远方看去,天际线下方的河面上,悄没声息地出现了一艘航船。
第102章
船头笔直地破开水面, 分开两道长长的水纹。
隔着很远,林凤君就瞧见甲板上站着一个中年人,焦急地四处张望着, 正是父亲的身影,化成灰她也认识。
她的心突突直跳, 父亲是一个人来的吗?对上这群猪狗不如的畜生,她实在怕他吃亏。
过了一会, 她才定了定神, 伸手去脖子里取出哨子,狠命吹了几声。
尖锐的声音在江面上穿了很远。林东华仓惶地四处找寻,等他的眼睛聚焦到桅杆上的一点,他的脸色骤然变了。
大船上的人显然已经发现了不速之客,何怀远从锦缎的遮挡下面走出来,胳膊还是吊着的。阳光下他看清了是谁, 慌忙退了两步,叫道:“快放烟!”
嗖的一声响, 半空中一点星火骤然升起,化作五颜六色的青烟。林东华看到是江湖上求援的信号,心中一凛,没等船停稳,他就扑了上去。
船舷上竖立的网完全阻挡不住林东华。他纵身一跃就翻了进来,像一只疯了的老虎, 挥着弯刀,径直往桅杆下面冲。
清河帮帮众倾巢而出, 三五个人将他围在中间。可是他那股不要命的气势太惊人了,双眼通红,牙关咬得咯吱作响。每一下都是同归于尽的招式, 刀锋过处,全是骨头碎裂的响声。那个被凤君刺伤的打手用匕首从他背后偷袭,他鬼魅一样地纵身躲过,一招将对方的耳朵连同半个下巴一齐砍了下来,血登时冲天而起,溅落在船板上。
那人惨叫连连,林东华飞起一脚,像踢破布袋一样将他踹倒在地。甲板上鲜血流了一地,每走一步都在地上踩出黏腻的红印子。
他提了一口气,大叫道:“凤君!”
林凤君从不曾见到父亲这样残暴的一面,一时也被吓得发呆。她喉咙里早就哑了,只能用哨子回应。
又有几个人从后方奔袭而来。林凤君狠命地吹了两声“快走”。甲板上却响起一片稚气未脱的叫声,叫得有些乱,“师姐!”“师父!”“跟他们拼了!”“冲啊!”
竟是七八个武馆里的孩子,林凤君仔细辨认,陈秉文是年纪最大的,宁七跟在他身后,还穿着那身灰扑扑的衣裳,都是手持铁棍。
陈秉文抬头叫了一声“师姐”,将铁棍舞得虎虎生风。对手连连退却,他在后头发力直追,忽然对手使了个回马枪,直取他的下盘,他全没提防,眼看着脚踝就要被刺中。
忽然当的一声,对手僵直地倒了下去,宁七握着绳子的一端,贼兮兮地冒出来。“地上有绳子,是他自己眼瞎。”他顺手还在那人身上摸了一把,“师兄,有事咱俩一块上。”
“对。”
林东华看到这一幕,知道他们毕竟是孩子,论经验武功,都不及这帮练家子远甚。心念一动,他叫道:“以二攻一!速战速决!”
孩子们按照练过的阵型,背靠背,双面迎敌。陈秉文专职拦截,宁七快速出招,不一会儿又打倒了几个。
林东华已经摸到了光秃秃的桅杆,没有绳子借力。他脑子轰的一响,手就颤抖起来。
江面上响起了呜呜的号声,林东华用余光一扫,一艘大船乘风破浪而来,瞬间已在百步开外。
船上竟是数排穿着铠甲的兵士,手持长弓,箭已经搭在弦上,粗略看来也有上百人。这船是专门造的兵船,上面还设有火炮,炮口正往漕船上对准。带头的将领高声喝道:“漕运衙门。”
何怀远一下子来了精神,扑到船舷边叫道:“有贼人劫持漕船,犯上作乱。”
陈秉文跟着叫道:“船上的兄弟听好了,殉国的明远将军陈守信是我爹,济州守备、虎威将军陈秉玉是我哥,咱们都是一家的。这厮才是贼人……”
林东华看着密密麻麻的箭簇和黑黢黢的炮口,又抬头看着桅杆上的女儿,心念急转,用鬼魅的身法躲了几步,返身直冲到何怀远面前。
何怀远猝不及防,电光石火之间,身边的两个人就被放倒在地。他还没来得及转身逃走,林东华已经杀红了眼,雪亮的刀锋直直地抵在他的脖子上,“放我女儿下来。”
何怀远抖抖索索地叫道:“伯……伯父。”
林东华将刀轻轻一划,血顺着他的脖颈流下来,“你这畜生。”
何怀远慌了,向兵船上呼叫,“别,先别放箭……”
林东华冷冷地说道,“你将我女儿逼到绝路。”
“不,不是我……是她自己爬上去的,她还打伤了我,我这胳膊……”
“你救她下来,我就放了你。”林东华咳了一声,“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
在他们身前五步远,清河帮帮众各自手持武器,互相递着眼色。何怀远叫道:“都退后,退后!”
“要么救我女儿,要么一块死。”林东华咬着牙,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说到做到。”
众人都是死一样的寂静。那将领叫道:“劫持漕船,立刻格杀。懂规矩的,立刻跳船离开,不然一律射杀。”
热乎乎的风吹过来,济安武馆的人都没有动,宁七笑道:“拿王法吓我们?小爷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王法。”
双方僵持着,桅杆上的林凤君忽然晃了一下。陈秉文叫道:“师姐,你撑住。”
林凤君的皮肤先是灼热,然后是麻木的钝痛,仿佛整个人只剩了烧焦的躯壳。神志像江上的波纹一样,忽隐忽现。她忽然觉得自己幻化成了两个人,一个人在烈日下缓慢被脱去了水分,,另一个已经漂浮到空中,看着这群剑拔弩张的人们。
似乎眼神格外清楚了些,什么都看得到。很多人,面目狰狞地对峙着,她呆呆地看着父亲,他的手在抖。
她闭上眼睛,这样仓惶的死法,也太对不起父亲了。还有……陈秉正在做什么?
忽然,从江面上又传来哗哗的划水声。一艘破旧的小艇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几条船本来已经把江面挤得水泄不通,可是这小艇极窄小,在中间硬是挤出一条通路。
舱里走出一个人,长身玉立,站于船头,一袭黑色斗篷在江风中猎猎翻飞,更衬得身形如松柏般挺拔。
娇鸾跟在后面,急匆匆地说道,“陈公子,就是这艘……”
陈秉正一眼就看见了这重若千钧的场景。顺着林东华的目光,他看见了桅杆上摇摇欲坠的林凤君。
他深吸了一口气,回头向着兵船叫道:“你们是漕运衙门的?”
那将领答道,“正是,贼人劫持的是何百户,格杀勿论。”
陈秉正忽然伸手,将自己的斗篷解了,露出一身青色官袍。娇鸾将乌纱帽递过去,他稳稳戴上。船身随浪起伏,他的姿态却稳若山岳,冷冷的眼神里透出官威。
他背着手道,“在下济州知州陈秉正。”
一时众人都惊得呆了,林凤君看看他,再看看娇鸾,忽然明白了,肯定是娇鸾托关系弄了身官服,陈秉正过来扮大官。别的不说,这一招倒是很妙。
那将领见他只带了个女随从,大概是个丫头,连衙役都没有,犹豫了一下,“济州知州,不是杨大人吗?”
“我已经拜过官印。”陈秉正冷冷地说道,“杨大人自有去处,改天会向贵衙门通报。”
将领半信半疑,可是见他确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不便得罪,便拱手道:“大人,漕运衙门与济州官衙向来合作无间,今日只是铲除乱党,不劳大人亲自到访。”
陈秉正扫了一眼何怀远,目光冷的像冰,“上任第一天,我就听说漕船在此地拦截我济州商船,欺凌我济州子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要亲自来确认。”
何怀远的脸色从青转白,再说不出话来。兵船上的将领陪笑道:“没有的事,一场误会。容我慢慢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