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斜阳静静地铺在甬道两侧,宫墙上的琉璃瓦将余晖折射在何去非的轻纱军装上。
随着她往内宫走去,瓦片的轮廓在她身上高高低低地起伏,如同夕阳下的水浪波纹。
而与此同时的长江中游上,也正有落日碎金在江波漪澜中跳跃。
“江面上的夕阳好看吧?”
妊婋倚在一艘水师江船的围栏边,听到身后传来领队的声音,她回头时领队已大步走到了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拉了几天辎重车,瞧着一点不见疲累,我就说你是个从军的好苗子!”
妊婋低头一笑:“从军不好说,但是几天下来,在当牛做马这方面,确实有了不少心得。”
领队也笑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嘛,谁开始时不是埋头听指挥,难不成你指望一入军就上马带兵打仗?”
她二人说话间,又有两个人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妊婋转头一看,正是叶妉和花怒放。
“哟,蛋花小姊妹儿出来啦。”领队抬手招她两个过来,“难得你们都不晕船,我还怕你们不适应呢。”
叶妉和花怒放还是当着哑巴,听领队这样说,只抿嘴笑着点了下头,算是向她问了个好。
“行了,你们就在这儿一起吹吹风吧,先歇两天再给你们派活儿。”领队说完转身走了。
因这江船甲板附近不时有人来回走动,叶妉和花怒放走到妊婋两边,也都没有开口,只是靠在她身侧时,叶妉趁左右没人给她塞了个布条。
暮色又深了几分。
叶妉和花怒放一左一右倚在围栏边上,替妊婋遮挡着两侧视线,正好此时甲板上人也少了,妊婋低头打开那布条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一句密文:
“淮南王谋划刺杀太后,扶帝亲政。”
第176章 雾隐城堞
妊婋飞快看完,不动声色地将那布条攥起来收好,只跟她两个说了几句没要紧的闲话,直到这艘江船的甲板及两侧过道上零星几人都在日幕落下后回到舱中,妊婋才低声跟她们说:“今晚值夜时我找地方,咱们细聊。”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船舱楼梯口探出个人影,说天黑后不能在甲板上游走,叫她们快回舱里来,妊婋回头应了一声,跟叶妉和花怒放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一起抬脚往舱里去了。
前日傍晚,妊婋她们跟随嫖姚军回建康的队伍抵达了九江口,这边的江淮水师已提前收到消息调度好了相应船只,但因前日晚间有雨,江面水流不稳,整个队伍在九江口驻扎了一夜,第二日清早雨停后,步兵陆续登船,骑兵则走沿岸官道,两边行进速度提升,骑兵队伍预计会比她们提前一日到建康大营报信。
这几天往北走的路上,妊婋摸清了队伍前后那些辎重车所载之物,在上路后的第二天确定了那辆押送犯人的黑油布车,得知里面果然关着三个男道士,看样子都是梅关两侧布防时抓获的。
那辆押送车被看管得很严,妊婋想知道这几个人犯是不是跟建康朝堂的内斗有关,于是留神观察了几日,见那车里总是没什么动静,后来才发现是有看管的人每隔三日灌一回药,所以这一路上跟别的辎重车辆从外面看上去毫无区别,像是拉了几头死猪一样安静。
直到队伍抵达九江口那日,负责看管犯人的都尉收到了一封隼信,连夜另设了严密看管的偏僻营帐,将那几人押进去拷问了一整夜,至天亮时分整理出许多记录文书,都尉又写了一份军书,命人连那些文书一起快马送出了营地。
军书送出去后,带队的都尉较往日神色轻松了不少,看来是这一路押送顺利,前一晚的拷问也颇有成果,于是当晚接受了九江口府衙官员孝敬的席面,也给队伍中众人添了不少菜肴,几个高级将领还在帐中浅酌了几杯,闲谈至晚方散。
妊婋三人趁着这一晚热闹时纪律相对松散,悄悄靠近都尉的帐子,由妊婋引开了看守亲兵,叶妉和花怒放溜进去偷了几张拷问记录,看完之后又找机会放了回去。
因为当晚时间紧张,叶妉和花怒放是分开看的记录,出来之后到处人多眼杂,她两个又不好开口,妊婋看出她们有事要说,只暗示她们暂且忍耐。
直到她们跟着队伍上了江船后,叶妉和花怒放才在这日午后找到机会私下里先悄悄对了彼此在都尉营中偷看到的内容,果然这段时间朝中局势异常紧张,于是叶妉从身上撕下一小片布条,找了根细碳用密文给妊婋写了那句话,三人需得尽快商量好接下来的安排,免得一到建康就浑然无知地卷入政变难以脱身。
夜晚的江面上水波粼粼。
妊婋这天被排在亥时第二轮值夜,她事先与叶妉和花怒放约定好了时间地点,在甲板上等到亥时二刻,她终于找到机会离开哨岗,往后舱的杂物间走来。
她推开门时,叶妉和花怒放正在这里等她,已经事先把要说的话准备好了,因时间有限,三人也没有废话,妊婋进来的同时,花怒放起身和她对视了一眼,就到门外望风去了,叶妉拉着妊婋把她二人从都尉帐中偷看到的文书低声说了一遍。
这次队伍中押送的三个男道,已经经历过五轮拷问,其中四轮发生在队伍开拔之前,第五轮就是她们到达九江口那天,那几人该吐的东西已经基本上都吐的差不多了,在九江口拷问完又被灌了药,昨日她们登船的时候,那三个男道被塞到了一个单独江船货舱里,正由一支精锐队伍严密看管,夹在其余船只中间同往建康。
从叶妉和花怒放二人偷看到的拷问记录来看,这三个男道其中两个是被临亭王派往岭南寻找厌胜法器的,而另外一个则是淮南王派来监视那两个男道的。
三个男道都经不住轮番拷问,把知道的全都说了,同路两人招供了临亭王意图对太后行诅的事,另外一人则招供自己是淮南王所派,起先他说淮南王怀疑宗室中有人欲行不轨,恐怕累及宗亲所以派他跟随监视,后来又因受不住打,承认淮南王其实是怕临亭王等人事情败露,影响自己在太后万岁圣寿节的献礼。
至于是什么献礼,那男道在前面四轮拷问中坚称不知道,直到两日前建康那边来了信,这男道再次被拷打,才不留神说漏了嘴,承认淮南王私下也不满太后专政,曾派人暗中接近庆平帝,企图挑拨太后与皇帝的母子关系,并许诺要不惜一切代价为庆平帝扫除亲政阻碍,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让庆平帝在年底亲政。
结合他落网时,被搜到身上藏有用青环蛇唾液浸泡碎珊瑚制成的“蚀心丹”,都尉问淮南王是否要在太后的万岁圣寿节期间行刺,那男道再三坚称自己不知内情,说淮南王只命他到岭南海边寻原料制成丹药,旁的谋划他一概不知。
妊婋听完叶妉总结的几份记录内容,知道朝廷即将要发生的这一场政变绝不会小,若事态严重,中原恐怕会再度陷入战乱,她们得在抵达建康后尽快摸清情况,然后赶往苏州城外道观,给上元府和南海以及西南等地传信以备应对。
她把接下来的安排跟叶妉快速说完,见时候不早了,于是匆匆转身出门,给门外的花怒放递了个眼色后,大步往甲板上的夜间哨岗而回。
“噔、噔、噔。”
木板上的脚步声平稳而低沉。
何去非走下自家内河上薄雾氤氲的木板画桥,见婺国府的大管家正带着一队执事在这里等着她。
“将军,夫人说在书房里等您。”
她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跟着那管家往北府走去,路上她抬头看了一眼夜空,这天是初五,夜空中挂着一片薄而脆的新月。
何去非一边走一边在心中算了算日子,距离太后这个月底的万岁圣寿节,还有二十二天。
婺国夫人的书房在东侧正院里,何去非跟着那队打灯笼的执事,轻车熟路地穿过花园和几层院落回廊,瞧见了母亲灯火通明的书房。
今晚何去非进宫向季无殃回禀厌胜案的进展时,婺国夫人并未在侧,而是一直在大理寺和御史台忙碌着,何去非看此时书房外庭院里还有执事来回走动,有拎水壶的,也有捧盆端食盒的,知道母亲也是才回府没多久。
自从临亭王和两个涉事宗亲被正式废为庶人的旨意抵达宗正寺,他们接完旨后就已经没有资格被关在宗正寺狱了,于是很快被提出来挪到了大理寺狱,而由于嫖姚军在府邸抄捡的过程中搜查到了大量官员往来文书,那两位国公和几位身负要职的朝臣又从大理寺狱被移交到了御史台狱,季无殃下旨令婺国夫人亲自带人督办,所以她这日在御史台忙到了亥时初刻才回府。
御史台狱过去一向用得不多,通常只有大型贪腐或结党谋逆之类严重案件才会启用,这次移交人证物证,主要也还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量。
先前嫖姚军从各府搜检来的文书,曾提供了一部分到大理寺,供那边审理,不料大理寺存放档案的一间屋子夜间突发火情,烧毁了一些旧日文书。
婺国夫人认为此次抄家内容波及范围太大,朝中不少男官惴惴不安,这次火情恐怕就是有人暗中买通衙役所为,只是烧错了屋子,并没有影响到此案的物证,但大理寺狱人员混杂防不胜防,因此她建议将纵火归入厌胜案一并彻查,同时启用规制更为严密的御史台地下牢狱,以免审案途中再出意外。
何去非走进书房里时,婺国夫人才换了一身常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见她来了忙抬手招呼她到榻上坐,又问她还吃些什么点心不吃。
何去非照例给母亲请了安,待执事上完夜饮和点心出去后,婺国夫人才问起她晚间进宫的事。
这日何去非进宫主要是去送最新查抄出来的物品文书单子,以及相应的内容介绍,并询问是否进行下一步扩大抓捕。
季无殃看了抄捡牵扯的一众朝中官员,只说人数太多,让她暂且先设哨岗暗中监视,待主案查完再说。
何去非这些天也看了不少查抄出来的儒学结社诗文,饶是她自认这几年已沉稳了不少,不再似年少时那般气盛,也不免因这些内容感到窝火。
自从看了那起自诩儒家学者的男官暗地里贬损诋毁女官的嘴脸,这些天她在各衙门里送交证物时再看到一些男官,哪怕是跟此案毫无瓜葛的,也让她觉得个个面目可憎。
“圣人说这些小鱼小虾容后清算。”何去非按下怒火,对母亲说道,“眼下更要紧的是淮南王。”
第177章 江抵龙阙
“为了今年万岁圣寿节的这场刺杀,淮南王真是做了不少准备。”
因近日这桩厌胜案,何去非跟几位夜莺使走得比较近,才得知她们这几年里一直在暗中盯着淮南王府,甚至不时进府打探消息,后来更有季无殃亲口提醒过何去非,不要理会淮南王府周边任何异常情况,以免影响夜莺使出行。
何去非也是直到临亭王东窗事发,带嫖姚军介入这桩厌胜案后,才知道淮南王其实早就不对劲了,而季无殃对此却一直都很清楚。
淮南王瞻前顾后,刺杀季无殃这件事他暗中筹划了一年有余,行刺方式更是准备了不下十种,三个月前他又听说了“蚀心丹”,遂派人前往岭南沿海寻找原料炼制。
今年的万岁圣寿节是原定的一个节点,但前不久淮南王又开始犹豫摇摆,想再看看宫中为庆平帝择选皇后的进展,考虑把计划推迟到庆平帝年底成亲之后。
看得出来淮南王是想精心挑选一个最合适的方式,并在最佳的时间点除掉季无殃,扶持庆平帝亲政,扭转这几年来的种种革新变法,匡扶儒家礼教正统。
临亭王也是他选的棋子之一,那些会施厌胜之术的道士都是淮南王通过门客介绍给临亭王的,知道他深信这些邪术,又对季无殃专权早有不满,于是决定拿他作为刺杀失败的替罪羊。
行刺尚未开始,就把万一失败的后路铺好了,淮南王自认想得周到,只是对于最终的刺杀方式和时间点仍然迟迟未下决心。
季无殃暗中冷眼盯了他许久,见他这样踌躇不定,于是决定推他一把,替他选了个好时机,先令夜莺使揭出临亭王行诅之事,迫使淮南王把刺杀计划列入程限,为筹备许久的大计孤注一掷。
“所以眼下这个案子,就还是只顺着行诅这桩事,查临亭王和那几人密谋的内容,还有那些行邪术的男道。”婺国夫人悠悠说道,“淮南王既是原要拿他当替死鬼,应该早把自己从这些人里摘干净了。”
对于何去非今夜所言,婺国夫人倒也不意外,她早先已从季无殃那里得到过明示,之前还不到动淮南王的时候,所以跟淮南王府有关的事都不必太过关注。
她也料到了淮南王势必会在支持庆平帝亲政这件事上有所谋划,只是内中许多细节她也是今日方知。
季无殃今晚叫何去非从宫里带了话给婺国夫人,说行诅案还是要大张旗鼓地继续彻查,但是不再扩大朝中的抓捕范围,至多再抓些相关男道,总之不要牵扯到淮南王和与他有关的人身上。
婺国夫人明白这个意思,季无殃是在叫她把握好分寸,不能让淮南王被此事吓退,进而打消刺杀计划,反而还要适当放出些内幕消息,迫使他为求自保尽快行动,最好就安排在万岁圣寿节这天。
而嫖姚军从岭南抓到的那几个男道,也只作为临亭王行诅案的人证,在押送回建康后移交至大理寺狱候审,其中被淮南王派去岭南的男道,则安排单独关押。
发现自己的人迟迟未归且完全失联,也会让淮南王不得不选择其它方式,赶在谋划彻底败露前作速动手。
这一晚的婺国府书房内,母女二人就临亭王行诅案接下来的安排长谈至晚,何去非起身告退离开母亲的书房时,夜空中的那弯新月比来时更高更明亮,也更加厚实了些。
她还走来时的原路,仍从南北两府中间内河的木板画桥上过,此时夜深人静,内河的水声轻柔悦耳,在她脚下自西向东奔流而去。
她们府中这条内河,是从建康城北侧长江中一条支流引来的活水,与长江本是一体,也与江水一样,不分季节,不分昼夜,永不停息。
滚滚向前的江水,从月光下奔流到晨曦中,又从骄阳底奔流到暮色里,日复一日,直到九天之后,江水把载着嫖姚军将士的船只,送到了建康城外北侧的水师军渡。
“升官渡到了,一会儿靠岸都按顺序下船,不许乱挤。”领队在江船过道上来回踱步,反复强调着军律。
“升官渡……”妊婋喃喃重复了一遍,“这名字听着还挺……”她本想说“功利”,这时领队从她身边走过,听了她的话笑着接道:“还挺吉利的吧?那我也在这儿祝大家上岸之后都能早日立功升官!”
船上众人听到领队的话,十分捧场地小小欢呼了几声,随后各自背好铺盖包袱,精神抖擞地来到甲板列队站好准备下船。
妊婋和叶妉还有花怒放三人也跟在了后面,她们已事先听领队说了下船后的安排,出了升官渡后,只有一支特定小队会进城复命,她们三人则跟随本队直接回到位于建康城外的嫖姚军西大营。
嫖姚军现作为建康禁军中规模最大的队伍,城中营房早已不够住,所以在建康城外四个方向另建了大营,从领队的介绍中可知北大营靠近长江粮道,多是运粮兵和工兵驻扎,东大营和南大营是主力精锐,包括重甲步骑兵营和火器营,而她们即将前往的西大营,则主要是外出执行任务的机动队伍和新兵营。
这次从梅关回城的大部分都是机动队伍,仅有一小队是城内主力骑兵,也是负责押送那三个男道的,妊婋跟随队伍来到渡口埠头上时,已不见负责押送的都尉身影,想来她们应该是第一批下船的,把犯人押送上车后就马不停蹄地进城复命去了,等她们走后,其余江船上的人才开始陆续上岸。
妊婋三人跟着队伍从渡口来到西大营,听凭领队给她们分了屋子,又到纫工营里量了身高尺寸,那里的营官让她们十天之后来领军服。
从纫工营出来后,领队本要带她三人去新兵营登名安排日常训练,路上妊婋叫住了领队,说阿蛋和阿花姊妹两个原是苏州人,自小被人牙子拐卖流落乡野,又为躲人牙子追寻,辗转逃到了闽东,后来才与自己相遇一同行乞,如今重回故地,她两个想回苏州寻一寻亲人,妊婋说完又向那领队再三担保,说苏州就在近前,她两个十日必回,若有逃军,自己愿领军法处置。
那领队也是乞儿出身,又是个极心软的人,最听不得这样的故事,五大三粗的她,又被妊婋骗出了泪花,听完蛋花小姊妹的悲惨童年,她想着虽然规定是入军的乞儿都得至少一年之后才可允假,但这次确实是情况特殊,倒也不是完全不能通融。
片刻后,领队擦了把眼泪,决定圆她们一个“寻亲梦”。
她带她们回到营房,给花怒放和叶妉出具了为期十日的外出军帖,又找营官批了假,回来告诉她们若不能按时回来,就要由妊婋在营中替她们受罚,接着又提醒她们苏州现是京畿重地,查验身份的哨岗遍地都是,让她们不要拿着军贴四处招摇,不管寻不寻得到人,都得尽快回来,还说苏州是江淮水师的地盘,若路上遇到难处,也可以凭军贴往水师大营求助。
叶妉和花怒放捧着军贴,认真聆听领队的叮嘱,点头如捣蒜,等领队絮絮叨叨说完,两个人快速收好随身褡裢,被妊婋和领队从西大营的侧门送了出去。
叶妉和花怒放挥手告别完她们,转身朝着升官渡的方向跑去,准备从那里凭军贴登水师军船前往苏州。
眼看着距离西大营已有了一段距离,叶妉终于绷不住笑,跟花怒放在空旷的官道上嘻嘻哈哈跳跃起来。
“这些天可憋死我了!”
“总算是解禁了!”
“一会儿我要高歌一曲!”
妊婋和领队在西大营门口目送她们变成两个遥远的剪影,领队红着眼圈转身感叹了一句:“年纪轻轻的不会说话,还能这样豁达,真是难得,但愿她们寻亲顺利吧。”
妊婋也忍不住低头一笑:“借您吉言,会顺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