妊婋回头望向群星的背影,总觉得她方才看自己的眼神似有深意,像是藏了什么难言之隐。
第219章 子规声断
妊婋这一行车队回到洛京时,节气已过了立秋。
上元府早接到了消息,在她们抵达的这日午后,千光照和花豹子及一众坊君府君共同出城相迎,听说这次有四国使者一起来访,不少好信儿的民众也跟着出城围观,洛京西城门外遥遥望去十分热闹。
刀婪坐在黔南使团的车里,好奇地打量前方的洛京城,随着车辆走近,她渐渐看清了城外的景象,不禁感到有些讶异,这氛围与她当日抵达长安时的肃穆庄严可谓是迥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不大正经。
她原本以为妊婋的散漫只是个例,没想到原来燕国民众都这么散漫随意。
车队在与城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刀婪从车窗边歪头望去,见前面妊婋和厉媗正在跟出城来迎接的几个人说话,其中一人青衣拂尘,看起来是个气质超逸的道士,而另外一人举止粗犷,颇有些草莽匪气。
刀婪看她们在前面说话的样子,猜想那两位应该都在上元十二君之列,但这十二人的名字她只在国书中见过,除了此行相熟的妊婋和厉媗外,尚未见面的那十个人她现在完全对不上号。
这次往洛京来的路上,为了解答各国使者的沿途疑问,四国车队里都各有一名燕国使者,此刻刀婪身边也正坐着一位,于是刀婪转头跟她问起前面来迎接的人是谁。
那使者伸头看完很快答道:“那个青衣道士就是千光照,旁边穿五彩披风的是花豹子。”
她的语气颇为熟络,也未因上元十二君的身份加什么敬词后缀,仿佛只是在介绍邻家的大姐。
不多时,那边几人已说完了话,队伍再次启程,缓缓靠近洛京城门。
刀婪仍倚在窗边看着外面,那些出城围观的民众离她越来越近了,除了三三两两站在那里闲谈张望的,也有架上画板的,还有支起小桌在尘土飞扬下奋笔疾书的,脚边还插着些三角彩旗。
“她们这是在做什么?”刀婪问。
那燕国使者看了看说道:“这都是出来采风报闻的,你看那些小旗子上的字,就是所属报坊的,喏,那个黄色旗子上不就写着‘洛京快览’,还有那边绿色旗是‘市井纪闻’,蓝旗子的是‘飞鸿杂报’,大家都在这里记录各国使团齐抵洛京的场面,要不了几天,咱们这支队伍进洛京时的景象,就会连画带字地出现在各地的书报阁里。”
接着刀婪听那使者介绍起各家报坊的来历,这种形式是从旧朝官府衙门的邸报演变而来的,那时候洛京皇城西南角有一小片“进奏院”,是地方藩镇驻京办事的官署,会定期抄录一些朝中重要新闻,包括朝议记录、重大案件审理进展、外邦使节往来和朝中官员调动等事,整理成邸报发至各地府衙,以便地方官员了解朝中近况。
过去这些邸报都是书吏手抄誊录,仅限朝廷和地方衙门之间流转,平民百姓是没资格知道这些事的。
而现今皇城大学堂研制的金箔刻印术已经趋近成熟,报坊纸张批量印刷装订,并有定期往来各地的快骑手们,把这些新闻和各家学说新书,源源不断地带到燕国所有城池县镇的书报阁里,供民众借阅。
刀婪看着那些飘扬的彩色三角旗和认真记录的采闻家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她感觉到头顶有光影变换,是车队正在开进城门。
因事先得知这次将有四国使团随妊婋她们一起进城,上元府众人已在皇城内又划出了几座宫苑殿宇,作为这次黔、滇、漠北和南海国使者下榻的驿馆,距离先前设立在福清宫的宸国驻燕大使馆也都不远。
车队进城后,大家先送四国使团进皇城宫苑歇息,说后日再设宴为她们接风洗尘,等使团众人和车马行李都安置妥当,妊婋和厉媗才回到上元府里,跟众人叙这数月阔别。
从她们春日里分作两支使团,各自前往长安和建康,到如今先后归来,从春到秋,已过去了将近四个月矣。
上元府其她人也在春夏时节到各地忙碌了一阵,前不久才陆续回来,在妊婋和厉媗进城这日,上元十二君再次全部聚首。
其中圣人屠在今年初春从南海带回了一批造船木后,就一直在登州港口跟船运府的千山远等人忙着造船修港,去年运回来的那批花斑石也都就地用在修造港口上了,因其防滑且耐海水侵蚀,比运到内路铺地更能发挥优势。
直到前不久夏末,圣人屠终于回到洛京跟众人报信,这几个月来,她们照着从闽东盗来的船样和幽燕号的船体,打了三艘指挥舰和九艘海鹘船,还有七艘巡防战舰走舸,新征的舵师水手们也跟着新船试水,在近海操练起来,虽然登州港口如今还没到她们先前设想的那般舟楫如云,但眼下进展也是相当喜人了。
“虽然跟江淮水师比起来还是有点落后,但按照目前大家采用的轮岗分批制料合船的方式,到明年这个时候,咱们应该至少能有十艘跟幽燕号体量相当的楼船指挥舰了。”圣人屠话里对船运府信心满满。
坐在圣人屠身侧的苟婕点点头:“建康朝堂新立不久,眼下仍以求稳为上,我看这二三年对咱们沿海威胁有限,足够咱们壮大起来。”
听她说到建康的事,妊婋又回想起前不久在函谷关看见群星神色匆匆,于是问了问苟婕她们在建康探听到的政变内情。
议事厅里众人都已经知道了苟婕她们与建康会谈的互市协定内容,但是会谈之外的隐秘内情却还没来得及细问,此刻听妊婋发问,大家也跟着好奇起来。
苟婕见问,就把群星和东方婙出城探访庆平帝墓地,遇到旧朝遗臣并拿到膳单脉案等事说了一遍,最后给出结论是可以确定去年建康政变就是季无殃有意谋划的,从宗亲行诅案东窗事发,到庆平帝突然驾崩,再到幼帝仓促即位,到最后淮南王起兵,并非一连串巧合,而是步步为营。
这在妊婋看来毫不意外,当日她在西大营见到有宫官来报国丧的时候,就料到这必定是季无殃的手笔,只是后来又听说幼帝即位,显然庆平帝的死完全没有引起宗室的怀疑,她有点好奇季无殃是怎么办到的。
群星先前拿到的那几张密文膳单脉案和药方,已被她带回长安了,不过后来苟婕译出来的内容,她们各自抄录了一份保存。
苟婕也把抄录的那几张纸给议事厅内众人传阅了一圈,内容不过是些宫廷药膳菜谱和食材,脉案药方里则都是各种诘屈聱牙的医家用语,整个屋里除了苟婕外,也只有颇通医术的千光照和厉媗能看得懂了。
妊婋也接过两张纸看了看,没瞧出什么所以然来,尤其那脉案里的词句,更是看得她一头雾水。
当她顺手把那几张纸递回给苟婕时,抬眼恰好撞见对面千光照投过来的目光,不知为何竟与她先前在函谷关跟群星擦肩而过时见到的眼神有几分近似。
耐人寻味,欲言又止。
窗外传来几声秋蝉有气无力的嘶哑噪鸣。
伏兆坐在太极宫武德殿东书房里,看着面前欲言又止的群星。
坐在一旁的隽羽看完了手里那几张誊抄的膳单脉案,起身走了两步,放回伏兆的大案上,见群星似有话不知如何开口,隽羽想了想,说道:“若有不便,我还是先出去罢。”
群星却摇摇头:“不必,此事也应当请隽阁相知悉。”
隽羽见伏兆也朝她点了点头,于是又走回旁边大椅上坐了下来,整间书房仅有她三人在内,片刻寂静后,群星终于捋好思绪缓缓开口,从几年前她作为“明镜使”前往洛京重查懿德太后和广元公主的旧事说起。
那一年她与几位使者翻遍洛京皇城数十年前留存的各种典籍,查到懿德太后和广元公主皆是为人所害,但当时并没有明确证据指向旧帝,群星等人推断可能是假太监之手为之,只是因年代久远许多事已无从查起,只留下了这一结论。
随着去年建康政变,季无殃登台对外发布声罪告谕,明言直称旧帝弑母杀妹,将这两桩罪名彻底坐实,长安众人听说此事,有不少深信无疑的,包括伏兆本人也信了这番说辞,又因为这份声罪告谕,暂时打消了东征的计划。
群星回到长安后,将这几份从建康带回来的膳单脉案与当日重查旧案时的记录做了详细对比,又向宫中国医细细询问,得到的谨慎回答是,从用药方式来看,极有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
群星也想过或许当年的事还是旧帝所为,季无殃仅仅只是知情,而后才借用这个方法杀了庆平帝,但从当年朝中的局势来看,懿德太后的崩逝对旧帝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处。
“当年的事,还有一个人或许知道些内情。”群星想了想说道,“我母亲。”
第220章 幽台深锁
关押九霄阁前阁令群怀的幽阙台,位于太极宫西南角两条甬道之间,垣墙高峻,禁卫森严。
伏兆在幽阙台大门外下了肩舆,两侧看守禁军见状赶忙行礼,伏兆微微一摆手,那边领队会意,同两边人合力打开了大门。
她抬脚跨进门槛,跟随她来到这里的宫官没有一起进去,只是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幽阙台大门内的宫道尽头,很快那两扇门再次关了起来。
幽阙台内的殿宇,原是为了软禁犯事的宗室皇亲,也如寻常宫室一样分内外两层大殿,里面衣食笔墨供应不缺,除了站岗的内卫外,还有一班宫人服侍。
伏兆这天走进幽阙台的前殿时,群怀正坐在东侧大案后头练书法。
听见殿门开启,她还以为是有宫人来传话,抬眼竟瞧见面前站着一个身穿绣金常服的年轻人,身姿仪态与她当年初见广元公主时的模样相差无几,令她不禁有几分恍惚。
群怀放下笔,起身走到案前,纳头行礼道:“罪臣参见……”
自去年秋日里,伏兆下令将她关押在此,至今不到一年,看着她两鬓渐起的白发,伏兆竟觉得像是过去了三五年一般。
“恩师腿上有旧伤,照例免礼罢。”伏兆在她弯腰之前拦了她一下,又朝旁边椅子指道,“坐。”
群怀腿上的伤,是她们当年一起从益州往长安杀来的路上留下的,当时为了给伏兆率领的主力人马打掩护,群怀带人另外走了一条险路,引开官军队伍时,腿上中了两箭,其中一箭触了骨,至今阴雨天仍时常钻心作痛。
过去那些年,群怀在战场上为她摧锋陷阵的事迹数不胜数,因战功赫赫,在长安平定后,得到了“佩剑上朝,殿前免礼”的殊荣。
在这日之前,群怀已有好几年没像今天这样郑重地给伏兆行礼了,她也没有料到伏兆还能和多年前一样拦住她说“免礼”。
群怀被伏兆拦起身时迟疑了片刻,直到见伏兆转身在旁边大椅上坐下,群怀才在她方才指的对面椅上也坐了下来。
伏兆淡淡开口说道:“我今日来,是有些旧事要问恩师,但在发问之前,恩师可以先问一件最关心的事。”
关押的这近一年来,群怀与外界完全失联,听见伏兆这么说,她想都没想,脱口只问群星的近况,并称希望伏兆念及旧情,不要迁怒于群星。
得知九霄阁重组,群星现在也位列阁相,近日出使归来,已顺利回到长安,群怀面上才放松了些:“谢殿下恩典。”
伏兆没什么表情:“她见事极明,又细心能干,阁相之位原也是应当的,这不是额外恩典。”
说完群星的事,伏兆才提起今日来意,跟群怀问起了三十年前懿德太后和季无殃两家外戚在朝中的情况。
那时的群怀也才二十出头,还只是广元公主的一名亲随护卫,因时常跟随公主进宫,对朝中的事多少有些了解。
群怀眉头紧锁地回忆了半晌,当年旧帝登基后,朝中士族党派林立,因旧朝先帝遇刺身亡,旧帝继位过程中,太后族亲出力颇多,为了制衡朝中党派,旧帝登基后先是扶植母家外戚,几年后又为了挟制母家外戚,开始扶植皇后和贵妃的母家外戚,在太后崩逝前,这两家外戚在朝中可以说是旗鼓相当。
但在太后崩逝后,她的族亲外戚在朝中被寻由头弹劾,势头很快弱了下去,而后旧帝为了避免皇后和贵妃在朝中的外戚群臣仰仗贵妃所生的皇次子权势过盛,又将阉党拉上台与之抗衡。
伏兆听群怀说到这里,忽然问道:“听说皇祖母崩逝前一年,舅皇曾经生过一场险病,几乎没能挺过去?”
群怀点点头,说“确有此事”,又说自己曾多次随广元公主进宫探疾,当年旧帝确实病得险,后来被幽燕军抬出洛京归还建康朝廷的梓宫,就是那时候备下的,当时连遗诏都下了,让皇次子继皇帝位,并加封生母季无秽为帝太后,同皇太后季无殃并尊,由太皇太后与两位太后共同摄政辅佐,前朝也定了七位辅政大臣。
但旧帝病了月余后逐渐好转,居然没死成,而被立为太子的皇次子却在几个月后出痘夭折,当时朝中不少人私下里庆幸和后怕,若是旧帝没能挺过这场病,小皇帝又在继位后夭折,接连两场国丧,朝中指不定得乱成什么样子。
就在旧帝病愈后的第二年,老太后轰然崩逝,广元公主随之遭贬,群怀在跟随广元公主前往益州封地的三年里,多次听广元公主怀疑过老太后的死因,认为此事可能跟朝中党争有关,老太后的外戚势力在她崩逝后迅速倒台,朝中党争格局再次发生巨变,其中收益最大的其实是阉党,为了制衡各方势力,被旧帝趁势推上台,旧帝则以阉党为手,勉强收拾朝中的乱局。
但广元公主一直坚信,母亲的死不是兄长干的,在她眼里,她的皇兄从来不是个刚断果决的人,绝对做不出这般雷厉风行的狠事,她曾说:“皇兄没有必要,也没有那个胆魄和头脑。”
群怀知道她当时另有所疑,只是从未见她对身边人说过。
后来广元公主回京,原本也是想证实自己的猜疑,却不料没能走出皇城,群怀当时奉命留守益州,在随后到来的抄捡动荡中,拼尽全力护了伏兆周全。
群怀事后认定当日是自家主子看走了眼,没能认清自己皇兄的为人,她坚信老太后和广元公主都是旧帝所害,并在随后对伏兆的教导中屡次提起这桩恨事,也给伏兆从小埋下了对舅皇最深的恨意。
“若我说,当日的事的确不是舅皇所为,而是当时的皇后,现在的昭国季皇暗中出手,恩师觉得有可能吗?”伏兆看着群怀,问出了群星近日探查到的新进展。
群怀听了这话先是一怔,接着低头细细回想,但她其实对做皇后时的季无殃并没有什么印象,从前跟随广元公主进宫时,她不大能见到皇后,即便有时候广元公主会单独去见皇嫂,作为亲随的群怀也只能在殿外候着,至多不过远远瞧上一眼,对季无殃的为人作派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只偶尔听过广元公主夸赞皇嫂“极有见识才干”。
若放在几年前,有人跟她说这些事可能是季无殃暗中谋划,群怀一定嗤之以鼻,但如今时移世易,季无殃已然靠着一手偷梁换柱,彻底吞掉了旧朝,再回想当年往事,群怀惊觉自己过去对这位端庄持重的皇后,还是了解得太少了。
群怀把拳头握得“咔咔”直响,伏兆从她的神色中看出,季无殃当年确实有条件和理由暗中出手。
“此仇不可不报,东征……”
伏兆抬手打断了群怀的话:“这我自有安排,恩师放心。”
她没有细说自己的安排,而是忽然语锋一转,提到这次群星跟随燕国使团到建康参加会谈,曾来信说季无殃有意送归懿德太后的族亲,但是她拒绝了。
见群怀神色不解,伏兆又说她已决定抛弃血脉传承的旧制,另外推行新制,以确保往后的权柄能一直在女人手里流传下去。
群怀忍不住驳道:“从族亲中选女子继位,一样可以确保权柄不落外人之手。”
伏兆没有直接答言,却提起了于阗国君因意欲传位幺男,被长女反制囚禁一事,这事发生在去年群怀被关押之后,对于阗国的情况,群怀也有所了解,听到这桩新闻,她皱起眉头:“于阗新君狼子野心,殿下东征须提防背后。”
“狼子野心,我治得住,她得以上位,仍然比男人白得了于阗国的王位要好多了。”伏兆看向群怀,“从这件事也能看得出来,男人掌权时,没有后嗣宁愿过继旁支男也不会考虑女儿,而女人掌权时,但凡男儿稍有出息,就有可能会纵其成为女儿的威胁,更遑论没有女儿的情况下,如何在亲生男儿跟族亲女子之间抉择。”
群怀闻言沉默下来,于阗国前国君偏疼幺男的事,她也有所耳闻,但听说那幺男的能力野心还是比长姊差得远,先前她在九霄阁时,也曾进言暗中干涉于阗国内政,以促使其国君传位给幺男,毕竟于阗国作为她们在西域的潜在劲敌,比起有能力的长女,那个幺男看起来对她们威胁更小些。
“恩师见事,有时不顾女男之别,过去咱们行军时,为夺城池可以不择手段,但眼下既已立国,我还是希望往后不管是盟友还是对手,都不要再出现男人了。”伏兆说完这话,从大椅上站起了身。
群怀也跟着站了起来,到此刻她终于确定,自己落得今日被幽禁的地步,果然不单因假传军令的事,更重要的还是企图扶植荆楚士族男民的举动,会给将来埋下祸患,所以即使是计,也是伏兆不能接受的。
伏兆走到门前,忽然又道:“恩师往日护我,全是为我母亲,假如我是个男人,想必恩师也不会区别对待,仍会尽心护持辅佐。”
“但我若真是个男人。”伏兆回头看向群怀,“恩师坐不上阁令的位子,群星也当不成阁相,这就是区别。”
伏兆说完这番话,也不等群怀再说什么,就抬脚大步走出殿外,群怀赶了两步上前,却被殿外的阳光刺了一下眼睛,她抬手遮挡光线时,听见外面戍守的侍卫又将殿门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