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知道了。”
何去非这天上午在城中例行查完禁军哨岗,迈着大步回到了指挥府里,一进门就听到这边亲兵来报,她知道这“四位长官”指的再没有旁人,正是近日负责调查余烬会的刑部侍卿、大理寺少卿和御史中丞,还有一位是太子詹事。
原本这件事是季显容牵头查问的,但因她最近去了云梦泽,临行前就把这件事交给了何去非,考虑到目前查到余烬会中有不少人曾经出身嫖姚军,这桩公案将由禁军指挥府协助三法司共同审理查办。
目前余烬会的情况,她们已经大致掌握了,其中大部分成员都在淮南和江南东道活动,少部分在江南西道和山南道,主要在市井茶馆、码头酒肆和乡村社戏上传扬些新式理念,内容倒是没有批判朝廷或推崇邻国的反动言辞,更多的是些“男民有害论”,以及对疼爱男儿的母亲加以抨击,其中还有对旧朝“孝道”的各种驳论,引起了民间不小的争议。
余烬会成员还常在茶馆酒肆等场地搭台辩论,引得许多民众围观,一些辩词中脍炙人口的精彩语句也开始风靡大街小巷和田间地头,并逐渐获得许多年轻人的支持和追捧。
今年正月里出了那场男民闹乱后,也有许多民众私下里说前番的“男民有害论”不无道理,她们中的很多人其实都不知道余烬会的名头,只是更加深刻体会到了那些闻名驳论的高明远识。
上个月季显容在江淮等地巡田时,一边安抚民众,一边放出了风声,称朝廷已派人听取民意,正月里男民闹乱之事,一定会给民众一个公正的交代。
随后江淮各地也陆续收到了上谕,称要求严惩余烬会的请愿书上,有太多男民家属署名,此书有失偏颇,朝廷将另行派人实地查问,而另一份乞求宽恕的请愿书则未被打回。
前不久御史中丞和大理寺少卿从江淮等地走访完回来,向季无殃呈递的奏疏中细述了各地民意舆情,年轻者多认为余烬会所为实为惩歼除恶,但仍有不少年长者坚持认为此行暴虐,不可不罚,而持这两种看法的人数,几乎不相上下。
江淮等地的民意,何去非已经听说了,她眉头紧锁地想着接下来的安排,一脚跨进了指挥府东堂屋里。
内中坐着吃茶的四个官袍人见她进来,忙都站了起来,口里说着“见过督帅大人”。
若单论个人的官阶权势,堂中这四人垒起来也抵不上何去非,但她们分别代表着背后的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和东宫,何去非无论如何都得给几分颜面,于是她一边往里走一边朝她们拱手笑道:“我这一天忙得是脚打后脑勺,叫几位长官在此久候,罪过罪过。”
等何去非走到堂上大椅边坐下来,其余四人才再次落座,随后刑部侍卿说已开具了文书,准备将指挥府羁司内关着的余烬会几人提审到刑部,说完她又站起身,把文书递到了何去非手边的茶几上。
何去非拿起来看了两眼,又把文书放回茶几上,顺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道:“不是我非要扣着人不放,这桩事按说与我也没什么关系,最终怎样办,还得看你们三法司,只是若要先提审到刑部,在刑部狱关押完,还得移交到大理寺狱复核,这移来移去的,途中若是出现走失,你们不好交差,万一还有人怀疑是我放跑的,那我更说不清了,到时候又如何向圣上交代?所以我吩咐了人,就在羁司外头给你们现腾出一间审理厅来,你们就在我这里专案专办,怎么样?”
她说完这话,在座除太子詹事外的三人相互转头看了一眼,看神色大约对此也有所预料了。
这案子表面上看确实跟指挥府关系不大,但余烬会里有嫖姚军出身的人,这也可能会影响到中央禁军的声誉,而圣上包括太子在这事上都没有公开就此事责问过何去非,在座的几人心里其实已经多少咂摸出味儿来了,这种情况下,何去非肯定也不会让那几人从指挥府被放走,于是在一阵眼神交换后,她们同意就在指挥府羁司外进行三法司会审。
这日午后,她们就在这间现收拾出来的审理厅上,首次提审了被捕的余烬会几人。
指挥府的这间审理厅,不似刑部或大理寺公堂那样庄重压抑,厅堂里甚是敞亮,屋内大案上金炉中点着柔和的熏香,窗台上还摆了几盆杜鹃花,屋外阳光将精致的窗棂影子投在暖色木板地上,框中斑驳的竹影不时随窗外微风轻轻摆动着。
那几名余烬会成员,在被捕关押多日后,头一回被带出来审问,何去非还吩咐人给她们各自准备了座椅和茶点,让她们提前在此等候审讯。
当参加会审的众人走进这间厅堂,看见这屋子和大案前喝茶候审的几人时,不禁都有些愣住了。
坐着受审,这在刑部和大理寺乃至御史台,那都是从未有过的特殊待遇。
“你们三法司会审的规矩,我不太懂,我就让她们尽量好好弄一下,别显得咱行伍里都是粗人。”何去非露出一个老实巴交的笑容,“你们看,布置的也还可以吧?”
“督帅大人有心了,布置得非常好。”刑部侍卿先抬脚,往大案后面正中位置走去,“甚至可以说有点太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何去非好似没听懂她这话中带的讽刺之意,一个劲儿地抬手相请,“你们审,几位长官都上坐,我旁听,我也涨涨见识。”
说完她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就坐在受审那几人边上了,她这样一坐,看着像是跟那几人一同受审似的,倒叫大案后头几位长官都有些不大自在起来。
但既是在指挥府的地盘上,这何督帅自然是想坐哪里坐哪里,刑部侍卿也没说什么,只清清嗓子往前搭眼一瞧,见候审的那几人昂首端坐,没一个有要起身行礼的意思,其中一人在她们几人落座时,甚至还在喝茶。
若非那几人手腕上还戴着镣铐,不时随抬手折射出阵阵耀目银光,直往大案后头几位长官脸上闪过来,这一幕看起来跟审讯简直毫无关系。
刑部侍卿面色不悦,她看完那几人后,又低头看向大案,见上面连惊堂木都没预备,更不用说刑签筒了。
何去非看到刑部侍卿望着空空如也的大案沉默不语,忙探身问道:“怎么?是我们少备了什么东西吗?缺了就审不得案子?要不我派人往刑部给长官取来?”
刑部侍卿听何去非这样问,微微皱眉看过去,她此前没怎么跟这位禁军督帅打过交道,只知道她是圣上的族亲晚辈,原也是世家大族出身,此刻这装傻充愣的市井无赖戏码,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
“不必了。”刑部侍卿看完她一眼后,淡淡说道,“即刻开审吧。”
说完她让旁边的文吏依照审讯惯例,念了一遍手中的受审人名单,听坐在面前的那几人依次应答。
这日的初审,三法司需要弄明白一个问题,那就是面前几人参加余烬会在各地的辩论活动,以及当日动手斩杀抗议男民等事,背后是否有人授意指使。
这桩案子在审判席众人眼里,最重要的不是她们杀了多少男民,而是余烬会是否有勾结燕国颠覆朝廷的谋反企图。
刑部侍卿从她们当日获得民乱消息来源开始问起,一点点试探,用一连串问题下套,看能否勾出些不为人知的内情。
然而那几人说来说去,都是因共同的理念而与旧日战友重聚,正月里她们从当地民众口中听说有乱民在乡间破坏桑田,要么遇到在大街上劫持民众的,她们听闻朝中有令,又见军队还没到,只得先上前镇压。
何去非也在旁边连连点头:“是的是的,我们大昭的军娘子,哪怕解甲归田了,那也是个个心系百姓!何况当日情况紧急,哪里顾得了许多,大抵也都忘了自家早已退军,一心要响应朝廷号召!”
刑部侍卿瞥了何去非一眼:“督帅大人,您虽然坐在旁听席上,但您也是与我们共同审理查办此案的要员,而非受审疑犯。”
“哦,对哦……”何去非眨眨眼,“没想到坐在哪里这么重要,坐她们边上都给我整入戏了,那我往旁边挪挪。”说完她果然抬起屁股把椅子往审判席的方向挪了一点。
挪完椅子她又朝席上众人笑了一下:“头一回参加三法司会审,没经验,见笑了哈,你们继续。”
审判席上几人转头对视了一眼,随后大理寺少卿和御史中丞也就余烬会的成立过程和话事人的身份,分别跟她们每人问了一轮。
这天的整个审讯过程持续了不短时间,直到厅内地板上的日光变得昏黄,香炉飘烟也已停息,刑部侍卿才让那几人在这日的供词状上画了押,说等刑部会同大理寺做完进一步查证后,还要择日再审。
第273章 龙舟遥岸
“南边这个余烬会,成立也就不到一年吧?阵仗可是闹得大啊,比咱原先设想得还要轰动。”
洛京上元府的议事厅里,这日围坐着五个人,比前阵子过年时众人齐聚首看着要冷清一些。
这也是上元府的常态了,每年到这时节,大家都会出城前往各地,有的去查看庄稼长势,有的到地方学馆收集新研技法,有的往城乡宣讲新颁律令并复核纠纷案件,还有的在河谷堤坝上协助建造石材的运输调配。
妊婋这两天也是才从城外跟众人拓宽完南北路面回来,到议事厅里听千光照说近日苏州城外麻姑仙观来信了,于是从她手里接过来看了看,里面写的正是余烬会在民间掀起的浪潮和争议,妊婋不由得感慨了一句。
余烬会众人在各地搭台辩论的景象,麻姑仙观的道长在外出云游回来后,曾给洛京写信提过。
上元府众人当初也设想过,被送归的那些将士们,应该不会全部回到军队,她们解甲归田后,散落在昭国各地,会把燕国的见闻带到市井乡间,或许能带动一些新的风气,但余烬会的发展速度和影响力,还是有些超出了上元府的预期。
余烬会的成立,并非上元府授意,就连作为上元府眼线的麻姑仙观,也并未参与其中,这些年麻姑仙观只是偶尔来信,说些江南民间的情况和动向,上元府极少请那边的道长们在昭国地盘上进行什么跟燕国有关的活动,以免暴露她们跟上元府联络的事并因此受到牵连。
而从前真正在昭国境内进行过理念宣扬的淮南潄玉馆,已经在云梦泽开战之前就关停了,云梦泽的蕲州潄玉馆倒是还在,但离余烬会的主要活动区域距离尚远,况且云梦泽三州归还不久,昭国东侧相邻州府目前都还没有对其开放民众过境,这事也疑不到蕲州潄玉馆的头上。
昭国追查到底,只能发现余烬会跟燕国没有任何直接联系,充其量只是将士们在燕国受到了一些启发,归国后感到不适应,才聚集起来逐渐发展到了今天的规模。
但这桩案子若是一直往谋反或者叛国的方向去查,在昭国朝堂上下引发国家之间的猜忌提防,可能也会影响燕昭两边接下来的互通。
对于目前这种情况,她们在归还云梦泽之前,其实也议定了一些应对计划。
千光照取出了上元府众人上一次齐聚时写好的国书,跟此刻坐在议事厅内的妊婋几人商量了一阵后,将国书在这天送出了洛京,至淮水口岸后转给那里驻边的江南军送到建康。
国书内容是为增进两国友好联络而发起的出使请求。
自从山南军将士和云梦泽三州先后回归,淮水口岸也恢复了一年两季的物产互通,但是除了在云梦泽进行过的两次会谈外,燕宸两国都还没有与昭国正式彼此遣使访问。
这也是燕国在中原风波过后,第一次发国书表示要遣使去建康。
然而建康那边隔了将近一个月才发回答复国书,内容却不是同意并邀请燕国使团前往建康,而是决定先遣使团访问洛京。
同时国书中还写明,此次将要带领使团出访洛京的主使,是太子季显容。
在建康宫收到燕国邀请来使回函的五天后,季显容带着由内阁和东宫僚属及史学家组成的三十人访燕使团离开了建康,在一支江淮水师陆战军和嫖姚军的前后护送下,往淮南港口浩浩荡荡行来。
这次昭国答复燕国国书说要遣使时,季显容已经从云梦泽回到建康了,得知何去非和三法司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在禁军指挥府羁司外,对已逮捕的余烬会成员进行了五轮审讯,期间还夹杂着数次民间走访调查核实,最后由刑部侍卿、大理寺少卿和御史中丞共同撰写了三司会审奏案,撤销了对余烬会通敌叛国的指控,称余烬会的宣讲和辩论活动是退军将士们自发联络组织的,正月里击杀抗议男民的举动,也是临时起意,而非提前谋划。
鉴于此案在民间争议较大,审理结果也在各地张贴了布告,称余烬会成员斩杀抗议男民时,官府已经发布了镇压令,她们有响应朝廷号召之意,只是举动稍有过激,且存在见到男民告饶后仍未停手的杀降行为,令围观民众感到惊惧惶惑,朝廷最终给出的判决是不予嘉奖,同时捐除后续年饷,发回原籍并处为期三个月的地方劳役。
余烬会中的退军将士,除了归国领的那一笔恤金外,每年还能在原籍府衙领到包含米油布匹的年饷,这是所有退军将士都有的,按军衔分品级。
而此次明文处罚的只是几位被捕成员,余烬会中还有军衔较高的话事人没有露面,会中众人的年饷据说是共议分配的,等这几个人回去后,还是能从会中领到用度,所以这个处罚更像是一种表面告诫。
那几人被送回原籍州城当日,大量民众夹道迎接,仿佛她们是打了场胜仗凯旋。
但朝堂上下和民间也不乏有人认为朝廷的惩处过轻了,暗地里说这是在纵容退军将士草菅男命,恐怕会激起更多抗议和动荡。
季无殃在此案过后,动用夜莺使连日探听朝中舆论,见有不少先前曾为自家男儿争取恩荫的官员,还在暗中结党谋划煽动民间后续抗议。
很快嫖姚军得到密旨,在月度大朝会上拿了十来个大小官员,其中还包括内阁里的几位高官。
由余烬会一案引发朝野动荡,这是百官始料未及的。
季显容从云梦泽回来后,也参与了被捕官员煽动唆使男民亲属向朝中递送请愿书的调查,进一步查到她们还曾散播余烬会谋反叛国等传闻,并在私下里称大昭应当包容万民,并一视同仁,不可受燕国思潮影响戕害男民,而有此类担忧的,自然皆是家中有男儿者。
季无殃对朝中这几年时不时冒出来的那些为男人谋利的奏请早已厌烦至极,只是先前在用人之际,她少不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朝局平稳,前些年新进的年轻官员也渐渐能够独当一面了,她才总算能借余烬会的事,扫除一批心思不纯的官员。
云梦泽楚墓出土的铭文誊抄原稿和解读,季无殃这些日子时常拿出来翻看,看到那些部族相继覆灭时,她也不无忧心,仿佛能看到本朝后世某代若是出了个对万民“一视同仁”的帝王,将会酿成什么样的灾祸。
这时她又听季显容说起自己在云梦泽的见闻,并提出想要亲自出使燕国,恰好在这时,洛京发来的国书送到了建康宫。
季无殃一开始并没有答应季显容的请求,毕竟太子作为储君,在战后亲身前往邻国还是太过冒险,但季显容坚持说中原如今所遇的是千年未有之巨变,她们也不应因循守旧,因这些顾忌作茧自缚。
季显容表示她想带领使团去一次洛京,并在洛京设下昭国大使府,在加强各国联络的同时,借楚墓铭文解读的研究,共同探寻一条真正能让所有人走出朝代兴亡循环往复困境的正途。
季无殃对此请求思量许久,最后还是放下了因旧事对燕宸两国的忌惮,在收到燕国国书的一个月后,令内阁给出了答复回函,确定了由太子亲自出使燕国。
当时何去非还在忙着整理从被捕官员府上抄捡的信件文书,得知季显容要出使,就让副帅安排了一支嫖姚军队伍随行护送。
在离开建康三日后的正午,季显容和使团众人来到了淮南港口。
她们将在这里登上江淮水师的船,逆流往西航行半日,抵达燕国的北岸港口。
因到的这天下了一阵小雨,她们在淮南港口大营歇了一夜,在第二天一早收到对岸幽燕军发来欢迎函后,才登船启行。
这日午后,江淮水师船队缓缓靠在了淮北口岸埠头边,先有一队水师陆战军下了船,然后是季显容打头走了出来。
这次登岸后负责全程护送使团前往洛京的,都是季显容的水师陆战军亲信,而船上的嫖姚军队伍则要在目送她们登岸后,乘船回到淮南港口待命。
这时船上两位嫖姚军领队看着季显容走下船,又见埠头上前来迎接的幽燕军队伍中,走出一个高壮的身影,那人大步上前朝季显容伸出手时,阳光正好照亮了她颈侧赤焰般的刀疤。
这时一位嫖姚军领队见到这一幕陡然一惊,对旁边人说道:“你快看!那不是阿虎吗?”
旁边那领队也是一惊,她们两人是同日入军的,当年都曾跟阿虎一起在建康城外西大营里参加过新兵试训,也知道阿虎在被督帅带走后,就没再露过面,督帅也没再提过她,仿佛此人不曾存在过。
但是以阿虎当日在演武上夺魁的身手,没道理会被埋没。
妊婋此刻握住了季显容的手,顺势抬眼往她们船上望去,恰好瞧见了嫖姚军那两个愣神的领队,认出是故旧,她也怔了一下,随后很快朝那二人微微笑着扬了下头。
看到阿虎朝她们这边挑眉,那领队对旁边人低声说道:“我知道了,阿虎定是被督帅安插进幽燕军的。”
旁边那人恍然大悟,又见她能亲自上前迎接季显容,在幽燕军里地位应该不低,遂赞道:“督帅真是慧眼识英啊!”
原本对于太子亲自前往邻国,她们还是多少有些忐忑不安的,此刻发现原来对面有她们自家安插的人脉,二人不禁露出“这下稳了”的笑容。
第274章 如有无间
昭国使团众人陆续下了船。
此刻船上只剩了前来护送的嫖姚军队伍和水手们,看到自家使团上岸后得到了燕国那边的隆重迎接,船队也起锚向东返航。
妊婋瞧见认出她来的那两个嫖姚军的领队还站在船尾朝岸上张望,她也没在原地停留,只是转过身,一边笑着抬手请季显容往前走着,一边用另一只手在后面朝船队挥了一下,用的正是嫖姚军的内部手势,含义是“区域内无敌情”,这是嫖姚军中常用的安全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