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阋墙频构
经历过鸡毛贼和朝廷军先后两次洗劫,幽州城短短半年时间里可以说是饱经沧桑。
妊婋还记得她头一次来到幽州城时的光景,城墙巍峨,街道宽阔,那时候她觉得眼前的一切无不恢宏盛大。
在年幼乞食的她看来,若能在这样繁华的城里有个落脚之处,不再挨饿受冻,便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如今,城还是那座城,但是从前巍峨的城墙,原来不过是为待宰羔羊打造的樊笼,宽阔的街道,尽是生民尸骸铺就的权贵踏脚石。
她们一行人跟着领路的男兵沿城中主路往东走着,四下里一片静悄悄的,沿街民房全部变成了朝廷军的值房,门窗上皆是刀箭留下的累累伤痕。
进城后走了约一刻钟,她们路过从前的幽州府衙,妊婋往那边瞥了一眼,只见那里大门紧闭,墙头瓦片上还有火烧的痕迹。
这是当初朝廷军平叛进城后,占据这里的鸡毛贼首领逃脱前放火烧的,镇北将军见这里损毁严重,便叫人封了起来,把朝廷平叛军的指挥府设在了城中一个富户的宅院里。
指挥府所在的富户大院在城东,位置极佳,妊婋曾经去过几次,那原是一位大京官致仕回乡建的,十分气派,算是幽州城里最豪阔的宅院了。
幽州城的富户被鸡毛贼屠戮殆尽,镇北将军进城后便顺理成章地占了这处最好的地方。
她们从指挥府侧边的街道继续向东,往幽州刺史所在的宅院走去。
因最好的大院被镇北将军先到先得,名义上的幽州最高行政长官只好在另一处规模稍逊的旧官邸下榻。
给她们领路的男兵一边走一边介绍着指挥府和刺史府的位置。
“刺史大人住的是上一任长官留下的旧宅么?”千光照走在最前面,闲闲问了一句。
领路的男兵听千光照这样问,轻嗤一声:“大人哪里愿意住,我们将军原本都叫人把旧刺史官邸收拾出来了,大人进城见了只说不吉利,看了半天,最后选了一个本地官人的旧宅,那位官人有些家世的,宅院也不小。”
千光照淡淡说道:“原来如此。”
那男兵话头一启竟收不住,接着抱怨:“旧刺史官邸我们收拾了三日呢,说不住就不住了,叫人白忙。鸡毛贼进城把府衙和富户都杀了个精光,城里哪个宅院没有死人的?我们将军在哪里都镇得住,不像这位新来的刺史大人这般挑剔,到底是京官矜贵骄气,讲究多啊!”
那男兵说着话带众人走到一个岔路口,一行人拐进巷子,又转过一个弯,才来到一处宅院门前。
这边宅院门口站了两个人,带路的男兵自从转进这巷子就住了口,来到门前时敷衍地朝那二人拱了拱手:“这七位是城外太平观的道长,烦请通报一声。”
门口当值的人是幽州刺史从京城带来的,对这带路的男兵也没什么好脸色,听完这话只朝千光照等人打了个问询:“请诸位道长走西角门入府。”说着抬手请她们往旁边走去。
领路的男兵远远地瞧见那一行道士都进了府,才转身回去交差。
妊婋和厉媗走在最后面,二人一同跨进大院门槛,只听里面静悄悄的,抬眼却见满院都是带刀侍卫,一个个如同泥塑木偶。
她们跟着领路的人,转过前院来到中堂屋前,有个管事模样的人站在这里,见她们来,躬身打了个问询:“我家大人今日身上不爽,不能出来见客了,请道长留下辟邪之物,我再派人送诸位前往道场做法事。”
千光照点点头,回身拿出一柄三寸来长的雷击枣木辟邪剑和一枚穿了五色绳的杀鬼钱,一起递给那管事,说道:“辟邪剑挂于正堂屋房梁下方,杀鬼钱随身佩戴,睡觉时可放置枕下。”
那管事接了,转身回到屋中,不多时只听屋里隐约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怎么就来这么点儿人,还都是些道姑,这能管用么?”
妊婋听了微微一挑眉,看了身边厉媗一眼,这声音她们在涿州府衙的上元宴听过,正是那位京城来的幽州刺史。
管事小心安抚了几句,只说燕北道场不多,法师难寻,这几位是涿州那边推荐来的,就在城外离得近,可以尽快赶来云云。
幽州城外燕山一带确实没几处道场,涿州城虽然有家道观,但因不愿掺和幽州官场的事,只推说法器不足加上距离又远,最后荐了幽州城外的太平观。
自从鸡毛贼起义,燕北各处风声鹤唳,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找到几个正经道士赶来城中做法事已是十分不易了。
那幽州刺史听完又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话,少顷才见管事从屋里走出来,对千光照等人说道:“辟邪法器我家大人收下了,多承几位仙长奔波,城中道观已收拾出来了,我这就派人送诸位前去稍歇。”说完又问午后的超度法事都有些什么内容。
千光照也只当没听见方才堂屋里传出来的话,淡定地讲了超度法事的几项环节,最后提到若有明确需要超度的人,也可以备些遗物一同烧化。
那管事认真听完,点点头没说什么,叫了旁边一个人来,送千光照等人出府往城中道观去了。
幽州城内有一座玉清宫,里面原本住着三百来个男道士,鸡毛贼首领还曾经来这里进过香。
后来听说朝廷军要来,鸡毛贼便将大部分道士都迁出了城,本来是要往平州去的,只是出城没多久就被花豹子带人劫路杀光了。
朝廷军破城时,玉清宫里连观主在内还剩十余个男道士在里面,又收留了一些逃窜躲避的鸡毛贼小头目。
镇北将军不管什么神佛忌讳,听说有鸡毛贼跑进玉清宫,便下令尽数剿灭。
玉清宫就这样被清了,封锁一冬,直到幽州刺史进城后才派人去收拾了出来,说要在这里做一场超度法事。
千光照一行人来到玉清宫门前时,一阵风吹散了幽州城上方的浓云,原本眼看要下雪的天,忽然放了晴。
刺史府里出来给她们带路的人,讲了半日玉清宫的情况,话里话外说镇北将军不敬神明,为了剿灭鸡毛贼竟连道观都能屠,还是他家刺史老爷敬天爱民,派人将里面几间大殿都收拾出来了。
千光照立在门前,覷着眼睛看了看玉清宫的匾额,描金漆字上还有些血迹不曾擦拭干净。
这时,带路的人已敲开了大门,匾额下方发出沉重的“吱呀”声。
玉清宫的看守人也是刺史派来的,此刻打开门见了那带路的管事,微微一点头,又瞧台阶下面站着几位道士,知道是来做法事的,遂把门打开,跟那带路管事一左一右侧身相让。
千光照撩袍迈进门槛,后面众人也跟着她一起走了进去,只见观内宽敞空寂,四周神殿大门紧闭。
“正殿和东西偏殿都收拾出来了,里面还有些符纸香烛法器,请几位道长瞧瞧还短什么,我们好去备办了来,免得耽搁午后的法事。”看守人说道。
千光照抬脚朝正殿走去:“贫道带了法事所需器物,不需额外备办旁的。”
那看守人听罢点头哈腰地请众人一起走进正殿,里面供的是一座泥塑的元始天尊。
千光照站在神像前只是抬头看了看,也不上前礼拜,转头对看守人说道:“午后的超度法事就在这间大殿外举行,未时初刻开始。”
这时,殿外又响起一阵脚步声,众人转头看去,原来是方才在刺史府跟她们说过话的那名管事,快步走到殿外门前说道:“我家大人吩咐我来说一声,上任幽州刺史死得不明不白,现有一件官袍遗物,午后也要一同焚化超度。”
千光照看那管事的身后有人捧着个托盘用白布盖着,颔首说道:“好,请将此物放在大殿中,贫道为先刺史馨香祷祝,待午后法事上烧化。”
等来人将上任刺史的官袍放到香案上,千光照在香盒中取了三支香,带众道士一同在神像前打坐祷祝,管事和看守人等见状都退出了大殿。
中午她们就在这边偏殿里休息了片刻,因里外俱有人看守,大家便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吃了顿斋饭,之后再次来到大殿,将法事所需一应器物都准备停当了。
未初时分,超度法事正式开始,进行到一半时,新任幽州刺史坐了一顶暖轿来到玉清宫,另外又带来了前日官道上那个稻草人和木牌。
正好这时该是烧化遗物的环节,玉清宫正殿外的大鼎前已摆好了那件血衣官袍,见新刺史又带了东西来,千光照只叫人都摆在官袍边上。
原本那稻草人和木牌送来时都是裹着布的,此刻因准备烧化,便都揭开了,木牌上“幽州刺史命丧于此”几个大字明晃晃地立在鼎边。
新任幽州刺史自来到玉清宫就没下暖轿,被人抬进东偏殿后,隔着一层帘子看见殿外大炉鼎旁边的木牌,上面那几个字太过刺目,他暗暗咬了咬牙。
妊婋和其她人一起在殿中分坐两列参与法事,远远地也能瞧见炉鼎边那几件东西,含笑抿了抿嘴。
木牌是妊婋前日写的,她还在学习笔画,那几个字写得实在算不上漂亮,甚至可以说是张牙舞爪,此刻立在大鼎旁边,更显得格外诡谲。
主持法事的千光照轻轻敲了一下手里的铜罄钵:“吉时已到,可以烧化了。”
她话音刚落,忽听玉清宫外传来一声高喊:“且慢!”
第24章 西风残照
一个指挥府幕僚打扮的男官从外面快步走进来,喝止住正要去鼎边取官袍的刺史府管事:“此次事件尚未查明,证物不可烧化!”
那几个管事听见这话都停了手回头去看,站在大殿中的千光照也望向前方,手里的铜罄钵余音未绝。
很快又有一队男兵从外面鱼贯而入,个个手持长刀,走到大殿外的炉鼎两侧分列站立。
那幕僚官来到炉鼎前,看了看摆在那里的前任刺史官袍血衣和稻草人木牌,见那几件物事俱未曾动,随即抬脚走到东偏殿大门廊下。
刺史带的护卫当即上前拦住了他,那幕僚官止步朝殿内拱手说道:“城外官道之事尚未查明,将军得知证物在此,特命下官来取。”
幽州刺史依旧没下暖轿,半晌才从里面发出一句话来:“镇北将军入城数月,这样大事至今未明,如今竟有人拿这些东西在官道上弄鬼,本官还以为此事将军不打算查了,那便烧化了罢,幽州既无需刺史,本官就回京向圣上请辞。”
幕僚官面无表情地说道:“刺史这话却是怄气了,将军自打进城就在追查此事,只因府衙相关人俱已遭鸡毛贼杀害,所以进展有些缓慢。”
那边二人针锋相对地说着,千光照和众人也在大殿中默默听着,从那二人话语中了解到了刺史进城后这两日的情况。
原来当日刺史进城后,直接去了一趟指挥府,向镇北将军质问前任刺史被斩首一案的调查进展,得知平叛军从进城时活捉的鸡毛贼口里问出了实情,前任刺史确实死于府衙投诚派之手,而当时合谋投诚的人已全被鸡毛贼灭了口。
指挥府负责调查此案的几位幕僚官,在拷问鸡毛贼小头目时,得知他们攻城前一日,有不满投诚派的府衙吏员借故离城出逃。
查案的幕僚官们推测,前任刺史离城当日,投诚派的杀手应该是在城外成功截杀了刺史,割下人头准备回城复命,却在途中遇到了提前出逃的吏员,双方就此发生了打斗,这才导致后面刺史人头和相关人员衣物全部失踪,为的是掩盖尸体身份,那其中必然存在不属于官车队伍的人。
只是等鸡毛贼将城外官道上的尸体抬回城时,那些人已经是面目全非了,连当时被拷问的府衙官员也辨认不出,后来朝廷平叛大军进城时,那些尸体早被鸡毛贼毁了。
如今血衣官袍再次出现,幕僚官们认为这极有可能是当初投诚派的杀手干的,同时还有幕僚认为可能有知情人混入涿州府衙内,所以清楚新刺史的赴任行程。
但是放出血衣官袍的人,究竟站的是哪一方立场,此举又是出于什么目的,仍然让指挥府查案的幕僚们感到迷惑。
有思虑较深的幕僚考虑到投诚派多是燕北当地世家族人,知道他们与其余州府有盘根错节的关系,可能内部又出了什么矛盾纷争,才会有人做出这样毫无章法的狂悖之举。
听完这些推测,妊婋微微抬眼看了看坐在她对面蒲团上的厉媗,二人遥遥相视一笑。
前面有些地方猜的还挺是那么回事的,就是后面果然还是无法摆脱府衙的党派争斗思路,指向结果歪得很彻底。
“放出这血衣和木牌的,多半是官场中的知情人,木牌上的字虽然写得潦草狂乱,笔锋却很锐利,显然是刻意为之。”幕僚官对刺史说道,“幽州陷落前离城的府衙吏员,可能逃亡涿州或更远的沧州,事关燕北各州府的安宁,还要细细暗访,望刺史体谅。”
东偏殿里的暖轿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再次传出声音:“也并非我今日无理取闹,此事既与府衙人有关,自然该归本府调查,镇北将军事多,那就把搜查的证物文书都交来刺史府,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一派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明晃晃在官道上放这些东西恐吓本官!”
愤慨的声音在偏殿上空回荡着,连着正殿这边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千光照回头扫了大殿内众人一眼,将目光落在妊婋身上。
妊婋感觉到有人在看她,也转头看向千光照,刺史的意图在她们预料当中,什么梦魇做法超度烧化,不过是借题发挥,只为了把府衙旧事的调查权从指挥府拿回刺史府。
若镇北将军就此退了一步,接下来这新刺史应该就会问他要人手填充府衙巡检司查案,跟着就是推动战前剿匪,一步步将幽州城防要务收到刺史府手中。
仗还没开始打,就为将来削兵权做上铺垫了,很有朝廷一贯卸磨杀驴的作风。
但镇北将军定是不会让步的,因有屠城一事在前,若这事交给刺史府去查,那他瞒报鸡毛贼首领逃脱,并放任手下兵痞屠城然后算在鸡毛贼头上的事就瞒不住了,这样大的把柄,不可能直接送到皇帝派来监视他的人手中。
妊婋这样想着,听到那边偏殿里的幕僚官答话了:“此事卑职做不得主,还要回去问过将军,既然刺史要查,卑职回去叫人将证词文书誊抄一份送到刺史府,这前任刺史的官袍遗物,还请大人留下,今日既是做超度法事,不如就将这些遗物放在玉清宫正殿香案上,指挥府和刺史府各派人在此看守。”
那边暖轿又寂静了片刻,才说:“也罢,本官派人随你前去誊抄调查文书。”
这算是两边各让了一步,那幕僚官听这话也赶紧就坡下驴,朝暖轿作一深揖,带着刺史指派的人离开了玉清宫。
千光照见镇北将军的人去了,款步走到偏殿廊下询问是否继续超度法会,又说:“此遗物放置香案,可打三日大罗天醮,以保城中安宁。”
刺史在轿内沉吟片刻,今日这法事虽说是为了跟指挥府调取文书查案,但他梦魇也是确有其事,这两日一闭上眼睛就会出现带血官袍在冷风中呼啸的画面,他皱眉揉了揉太阳穴,说道:“超度法事还是要继续,那就再请诸位道长在观中留住三日打醮祈福。”
午后折腾半日,此刻已是黄昏时分,那刺史说完这话吩咐人起轿回府,千光照立在大殿外,目送刺史一行人离开玉清宫。
暮色沉凝,冷月缓缓攀上枯枝。
大殿内的超度法事做完,妊婋和厉媗走过去把炉鼎边的血衣官袍及稻草人木牌拿进正殿,放在了香案上,随后同众人往东后殿休息。
这处后殿原是玉清宫留给达官贵人小住用的,是个单独院落,内中水井炉灶柴房俱全,虽然最近没怎么收拾,但因一直封着,房屋内器具还算干净。
指挥府和刺史府各留了三个人在外殿守着,只在她们刚到后殿时进来送了些柴米和火炭,便把中门锁了,说为安全起见,待明早再开门请她们出来继续打醮。
东西是妊婋走出来收的,看着中门落了锁,她回身进屋把柴米放到灶台边,又走出来在小院外面转了两圈,见后殿周围果然无人看守,这才回到院中将内门一关,大家放心说起话来。
众人先合力将这边几间屋子简单打扫了一下,炭盆拢好,火炕也烧上了,厉媗给大家熬了一锅浓粥,配着她们自己带的干粮,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餐。
等到大家都吃差不多了,厉媗把碗往桌上一放,抹了抹嘴说道:“今天半日看下来,城里这俩屪子官儿确实是不对付,但也还没有到要动手的地步,尤其开春北伐在即,他们是肯定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起内乱的,万一后面讲和了,屪子将军同意出兵跟刺史府巡检司共同剿匪,那可就不好了,要我说还得再给他们拱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