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翻开草席发现妊婋身体尚有余温,也还有些微弱呼吸,于是吃力地把她从草席里拖出来,背在身上走出乱葬岗。
好容易来到了大路上,碰巧遇着下山的花豹子打马路过。
那年只有十三岁的穆婛,正处在人生最无助的时刻,见了山匪马队也顾不上许多,当即背着妊婋冲上去跪在了花豹子的马前。
花豹子见状勒马下来看了看,让人把她们一起带回山寨。
也是妊婋命不该绝,被花豹子带回来后,用上了山寨里最好的金疮药,治了十日醒转,捡回了一条命。
只是到底在路上耽搁了一程,加上刀口也深,她颈侧还是留下了一条狰狞的刀疤。
妊婋醒后,花豹子日日来她房中看视,劝说她留在寨中,可她和穆婛都放不下跑去城西躲藏的少年们,加上这一刀之仇不能不报,所以在山寨中养了一个月伤后,妊婋还是回到了幽州城。
此后她花了一整年时间,设下了端掉整个城东丐帮的局,让一个好赌的京官族男因债务卷进丐帮的内斗中,当时天昏日晚,乱中出了人命,死者的身份让巡检司无比重视,整个城东丐帮也因此事遭了灭顶之灾。
事成之后她在菜市口观看砍头行刑,冲当年给了她一刀的男乞丐挑眉笑了笑,铡刀在他恍然大悟中飞落而下,当真痛快。
这件复仇大事办完之后,正赶上山寨拓展新产业,花豹子想通过幽州城的黑市联络私盐和私酒的销路,另外也需要人替她打探幽州府衙进山剿匪的消息。
妊婋因此开始带着妹儿们在城中替花豹子联络黑市,同时在坊间做些买卖小道消息的营生。
直到今年鸡毛贼势头猛烈,眼看幽州城大难临头,加上山寨缺人,花豹子极力邀请她们出城,妊婋才决定带少年们一起投奔花豹子。
听完这个故事,杜婼躺在榻上翘着腿感叹:“真不容易啊,当年这桩事也算是你遇着贵人了,那帮什么巡检也真是可恶,抓了人又放,怕是见乞丐没油水可捞,这城里府衙跟俺村上的管事也差不多,通无一个好人!”
妊婋点点头,府衙监房有限,通常巡检司拿了人都得索要过监钱,还要催家属来孝敬,但是乞丐既掏不出钱也没人来赎,所以巡检司不愿跟他们废话,连板子都懒得打,训斥完直接就放了。
整个幽州府衙已经败坏到了不堪的地步,贪赃枉法、徇私废公、政以贿成、暴敛横征,都是看家的本事。
府衙屋檐下的男人,有一个算一个,俱是滥官污吏,内中还要分出派系,终日斗个不休。
因此,得知那些官儿们被离奇失踪的刺史人头牵连,在鸡毛贼手里吃了大亏,妊婋是颇为称意的。
穆婛也枕着双臂,望着星空感叹:“朝廷无道,造反军也是一伙贼寇,这世道往后还能好得起来吗?”
“都叫这些人你方唱罢我登场,终究是好不起来的。”妊婋缓缓说,“所以我们必须得有自己的地盘,断不能受人辖制。”
她来投奔花豹子也是出于这个想法,唯有完全属于她们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净土,哪怕只是一座小小的山寨。
“说得对,要都像这里才好!”一阵晚风吹过,凉棚的软纱帐随风荡漾起来,山中夏夜清凉幽静,杜婼惬意地翻了个身,“真舒服啊……”说完这句,大抵是酒劲上来了,开始响起鼾声。
妊婋和穆婛转头相视一笑,见另一边年纪小些的少年也早已熟睡,二人蹑手蹑脚地下了竹榻,进屋收拾带来的家当,只留她二人在院中睡去。
第二日清晨,杜婼最先被阳光晃醒,她伸了个懒腰,然后四下里看了看,见榻上另一个少年还在睡着。
她是早起惯了的,要躺也躺不住,于是一翻身坐起来,下了竹榻,先往后屋洗漱毕,才来到前面一排房中寻妊婋和穆婛。
杜婼进屋时,妊婋也才醒,听见脚步声转头见是杜婼,坐起来问道:“寨里有人来喊我们吗?”
杜婼摇头:“没有,现在还早呢,卯正刚过。”
妊婋低头想了想,看昨日山寨内众人的状态,花豹子跟老夫人的对峙应该不会持续太久,她估摸着今日一早就该有老寨主的人回寨来救二少爷了。
想到这里,她跳下榻,换了衣服,往后屋洗漱完,跟杜婼说:“我出去瞧瞧。”
杜婼也没多问,目送她出去了,见院里的少年和屋中的穆婛还在睡着,便自顾自在院里练起拳来。
清早的寨中不算肃静,妊婋从她们这间小院走到寨中主路上,能看到一队队疾走的力妇们,朝着几个方向,不知去做什么。
她凭着两年前的记忆,往花豹子北边的主院走去,才到外面,就见圣人屠带了几个人从里面匆匆走出来。
圣人屠抬眼见是她来了,亲和一笑:“这么早就起来了?当家的还叫人不要去惊扰你们,想让你们好生歇歇乏。”说完她走上前揽住妊婋,又朝后面几人打了个手势,那些人会意,向妊婋点点头,继续往外走去。
“山下有人回寨了?”妊婋看她们个个神色严肃,低声问道。
“是。”圣人屠毫不隐瞒,“当家的今日就要收网,二少爷昨儿半夜在自己院里骂了一晚上,后来又哭他大哥,直闹到凌晨,你们院离得远,应该没有吵到你们吧?”
妊婋笑着摇了摇头:“我们那边一点动静都没听着。”
说着话,二人已走进了屋,转过前面会客厅,后面还有一间小花厅,花豹子正坐在里面带着女儿吃粥。
见她们来,花豹子笑着朝妊婋招招手:“昨儿晚上睡得好吗?还没吃早饭吧?”说着就伸手给她拿碗盛粥,坐在她身边的小孩儿从粥碗上抬起头来,好奇地看向妊婋。
上回妊婋来时一直在寨里养伤,并没见到花豹子的女儿,今日原是初见。
这小孩儿今年刚五岁,胖胖脸儿一双圆眼,看了她一会儿后,指着自己的脖子,跟妊婋说:“你脖子上有花纹,真厉害!”
妊婋坐下来接过花豹子递来的粥,对她笑道:“头回有人夸我这疤,你眼光不一般。”
“咱们这位小少当家,眼光一向很独到。”圣人屠也笑着在旁边坐了下来,陪着她们吃了顿简单早饭,等教养娘子过来接走花豹子的女儿,她们才跟妊婋说起今日的安排。
老夫人日前派下山的那些人,听说二少爷院落被围,今天凌晨就进山往寨子这边赶回了。
花豹子早派了人在岭内探到踪迹,前后数了好几遍,确认其中少了三人,是往老寨主相熟的南边山头另一座寨子搬救兵去了。
那几人往南的路线,定会进入太平观巡山的范围,圣人屠也已为此事跟千光照和千渊海打过招呼了,等那三人被太平观送来,就是时候跟老夫人正式撕破脸了。
妊婋认真听完点点头:“看来事情还算顺利,到时候我们也过去那边给你助助威。”
花豹子笑道:“没问题,你们待会儿就直接去西院。”
妊婋又在这边花厅里跟花豹子说了一阵话,见她还有事要忙着去吩咐,便没在这里久坐,想到杜婼她们都还没吃早饭,于是顺便从花豹子的院中厨房里给她们捎了一桶粥,还有几笼肉饼和油炸糕。
圣人屠叫了两个力妇帮忙给她抬回院,又另外吩咐人给旁边几个院落也送些吃食过去。
待妊婋满载而归推开院门,杜婼才练完前日从太平观学的一套刀法,正在井边洗脸,穆婛和另一个少年也已经起来洗漱过了。
大家一起走进小敞厅里坐下,妊婋陪她们吃着早饭,把早上从花豹子那里听来的安排,给她们讲了讲。
几人听完无不摩拳擦掌,在这边吃完后,和住在旁边院落的大家一起往外走来。
山寨中的众人已经行动起来了,花豹子在各处布置好了人手,妊婋等人离开这边院落,径直往老夫人所在的西院赶来。
西院外墙此刻已有许多人被力妇们擒在地上,院子里外都有圣人屠带了人严密把守。
妊婋等人进来后不久,又有一个管事娘子带了一串被绑起来的男人来到这边院外,圣人屠让那娘子把那串男人押进院中跪下。
妊婋数了数,人数和早上花豹子说的一样,看来正是从山下赶回来要救二少爷的那些人,都是老寨主旧日亲信。
妊婋见他们一个个面上气不忿,恐怕一会儿出什么岔子,于是往前走了几步,站到跪着的那些人侧边默默观察。
老寨主留下来的人不少,尽管花豹子这几年收了大量新人,但多数都在各处看管产业,在山寨内跟旧人相比,还没有发展到能够轻松压制的地步。
只是花豹子动手迅速,这才出人意料地擒住了老夫人院外这些人。
许多寨中旧人都还以为昨日只是一次寻常的吵架,觉得婆媳二人的关系还有转圜的余地,所以花豹子才只是围了二少爷的院子,看样子是准备以此跟老夫人再谈一谈。
可是花豹子并没有立刻再去见老夫人,而是招待起寨外来的朋友,大家便都以为情况并没有那么严重,还都想着要从中斡旋一番,劝花豹子把二少爷放出来。
谁知今日一早就变天了,一群力妇从花豹子那边出来,强行控制住山寨内的所有路口,并将老夫人的院子也围了起来,还把老夫人叫回寨的亲信押了进来,众人这时才反应过来事情变严重了。
妊婋见这边院中许多人一副如梦方醒的模样,料到恐怕会有反扑,正想着要去跟圣人屠说说。
她刚抬脚,地上一个跪着的男人突然窜了起来,猛地冲向站在旁边的圣人屠,口里喊着:“都是你这毒妇教唆夫人忤逆尊长,老子今天饶不了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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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豹尾劲扫
圣人屠本是背对那男人站着,听到这话迅速转身闪躲,妊婋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那男人的手腕,抬腿狠狠在他膝盖侧面踹了一脚。
一声骨折的闷响,混着男人的哀嚎,其余几个被押着的男人见状也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被力妇们死死按着。
杜婼握刀站在那里,见出了乱子,也大步上前,逮住一个离她最近的男人,挥刀直入其腹,血登时喷了一地。
旁边几个挣扎的也被溅了一脸血,不禁愣了一下,那些力妇虽然先前收到的命令是先押着,但为了防止他们走脱,便也顾不得许多,纷纷抽出刀来。
老夫人的正院庭中很快血气弥漫,方才跪着的人已倒下了一多半,剩下的也只能伏在地上求饶。
其余在老夫人院中被扣住的人,见她们朝自己人动了刀子,也都吓得趴在了地上。
圣人屠见场面控制住了,冷静地掸了掸衣摆,先朝妊婋点点头,随即低声吩咐旁边人去给花豹子报信。
不多时,只听院外响起一阵脚步声,花豹子穿着一件五彩满绣百兽袍,在一群管事娘子和力妇们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妊婋脚踩着那个骨折的男人,回头看向花豹子,发现她身上那件花哨的袍子上,细看到处都是斑斑血迹,脚下的黑色长靴,鞋底缝边也染上了朱红色,显然是踩着血泊走过来的。
看来寨中其余各处的旧人都已经收拾完了,应该就是清早众人守住路口时,把各院落值守的旧人,拆成了几小部分,花豹子亲自带人依次清算,实现了对山寨内的进一步控制。
“夫人,您这是……”一个年长的嬷嬷从正堂里走出来,带着哭腔,“老夫人这些年待您不薄,母女两个相互扶持至今,熬过了多少艰难岁月,如何今日却要这样伤她的心?”
“母女?”花豹子冷冷抬头,“哪个母亲会派人下山搬救兵,来革自家女儿性命?”
这话说完,她把手一挥,身后走出一个道士,后面又带了三个浑身是伤的男人,往那嬷嬷脚前一扔。
这三个人的确是往南边山头求援的,也正是这位嬷嬷替老夫人派出去的,其中领头的正是她男人。
那嬷嬷见状一惊,不禁心虚起来,但她很快定了定神,知道花豹子吃软不吃硬,坚持说道:“夫人,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我男人原是替老夫人去与那边山头寨主议亲的,定是他笨嘴拙舌没说清楚,叫夫人想偏了。”嬷嬷边说这话边走上前,猛地踹了她男人一脚,“连个事也做不好,你干什么吃的?”
她又顺势挽住花豹子,柔声说道:“老夫人虽说要让二爷成亲后做大当家,也不过面上应个景,只因老夫人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往后这寨子当家人还得是您,二爷也说过要奉大嫂为尊,断不会动摇您分毫。”
说完这话,那嬷嬷又抹了一把眼泪:“老夫人今日晨起就心口绞痛,我服侍她含了一枚冠心苏合丸,夫人,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您就进去瞧瞧她吧……”说到这里她又似不经意般往妊婋那边瞥了一眼,“母女两个有什么心结是解不开的呢?闹成这样,叫外人看着也不好。”
妊婋听了这话眉头一跳,这嬷嬷话里藏刀,眼下老夫人院中被押着的这些人,都是老寨主旧人中地位比较高的,这些人方才可都是她和杜婼带头打杀的。
这嬷嬷话中以此给花豹子递了个台阶,倘若花豹子和老夫人果然因情分讲和,此次山寨内乱势必要归罪于妊婋这些“外人”。
花豹子没有说话。
妊婋看了一眼圣人屠,发现她也是一脸凝重地沉默着。
花豹子被老夫人捡回山寨到如今整三十年,她们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外人不得而知。
妊婋开始有些担心事情的走向,于是又转头给穆婛递了个眼色,示意她警惕四周生变。
那嬷嬷见花豹子无言,再次开口:“当年夫人初回寨,总是夜里发高热,回回都是老夫人将您搂在怀里哄到天明,那首儿歌您还记得吗?”
花豹子往正堂屋的台阶上迈了一步。
这时妊婋忽然喊道:“当心里头有诈,那位二少爷还等着他老娘救他呢!”
那嬷嬷狠狠剜了妊婋一眼,抬手打起门上的竹帘,又换上满脸关切,对花豹子说道:“这与二爷不相干,只是夫人与老夫人的母女恩情,不该闹到这样地步。”
花豹子抬眼见到了竹帘内的堂屋大椅,上面铺着一张厚软的豹子皮。
她眸光一动,三两步走进堂屋,那嬷嬷以为她是要去后面看望老夫人,忙激动地跟了上去。
不料花豹子却只是走到堂屋大椅前,把那张豹子皮捧在怀里,转身又出了屋子。
走下台阶时,花豹子侧身对跟出来的嬷嬷说道:“我不进去了,原本想当面同她分辨分辨这些年的事,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