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韵微微笑。
阿欢瞪眼睛,状若惊恐,“偌大两颗宝石戒子,说送就送,小姐,你真当是石头?”
“咿,你之前说钻石无用,只能划玻璃。”
“啊啦,女人谁不爱珠宝,有珠宝傍身遇事不至惊惶。”阿欢停下拍棉被的戒尺,谆谆告诫,“小姐,你也需为自己将来打算!”
庭韵说,“周先生不是小气人。”
历任下堂女友,多数得到丰厚赡费。五年前潘若琪小姐生日,周先生忽然忆起旧情,下重金让晚报整版登载潘小姐玉照及生日祝福。
周先生是情种。
“男人顶靠不住,我那死鬼老公也说要一辈子待我好,还不是三十几岁就死翘翘,留下我把屎把尿一人拉扯大三个仔,他倒清闲!”
丈夫去世后,阿欢并未改嫁,一人带大三个儿子,如今孙子女已有三名。
“阿欢,我羡慕你!”她异想天开,如果一觉醒来已是子孙满堂的老奶奶,无需考虑未来,亦无责任要负,该多好。
历经多少生活的艰险才成为老奶奶?
“若能交换现在的人生,你可愿跟我换?”
阿欢翻翻眼皮,立刻说:“年轻三十岁,杀人放火都肯。”
庭韵骇笑,“你舍得孙子女?粉团团,奶声奶气叫嫲嫲。”
阿欢脸上现出柔情,“三只猪猡,一只喜在大人鞋上撒尿,看人恼怒,咯咯笑。一只稍不顺心即哭声震天,嘴巴比脸大。一只在襁褓,面皮红皱,细眼塌鼻,丑巴巴。”
三幼儿栩栩,阿欢具备写作人质素。
血脉即是如此,只许自己抱怨,不许别人说半个不。譬如许多熊孩子家长,自己孩子再糟糕也只觉天真可爱。
庭韵忽然怅然,“或许我该生养,一个全新生命,只属于我,我亦只属于他。”
周先生有儿女数名,到了他这年纪,对生儿育女已兴趣不大。庭韵对躺着便溺,只懂张嘴哭和吃的幼儿,光是想象已觉骇怖。
他们之前并未认真讨论此事。
“小姐要他出生即背上私生……”阿欢赶忙噤言。
是,以前以周先生女友的名义,孩子出生名份上或许好些。现在,他是另一个女人的未婚夫,二人即将订立婚姻契约。
“章小姐会恨死我,周先生也未必肯。”她笑,笑里一抹凄凉。
“小姐……”阿欢用袖口按眼角,自怜身世,“我们女人怎么这么命苦?!”
女人出自男人肋骨,太多喜怒哀乐,太多寄托在男人身上。呵,上帝造物之始就不公平。庭韵自嘲。
“以前以为周先生不会再婚,我对婚姻也无多少期许。动心思想嫁入周氏的女人从来不在少数,在章小姐之前,无人成功。连潘若琪小姐都败下阵来。我又算什么,所以从不妄想。想不到半路杀出位章小姐。”
“倒不如嫁普通人。”阿欢说,自己都有些怀疑这话的参考性。
巨富之家光是旁观已觉惊骇,芸芸众生,可没多少人能拿钻石当玻璃珠玩。
“普通人亦有无数烦恼。”
她想到十年前8平米出租屋,与蟑螂共居,只得一床、一几、一炉、一锅。哗,简直灾难。
在那样一个泥潭,孔雀也只得曳尾于涂。是周君发现她,给她瑰丽的居室,华丽的装饰,精美的食馔。连亲友亦得荫蔽,个个感恩戴德至今。
这样的际遇,只能归结为幸运!
如今想来,若无继父事件,她可会选这条路?或者,如果不是她突兀提出为周先生工作,他也许压根不会注意到她。
她自知太平凡,“雀屏中选”是异数。
庭韵幽幽道,“阿欢,你觉得周先生婚后可会抛弃我?”
“小姐,你与周生有十年感情,人都是有感情的。”
“他发妻跟足二十年,生儿育女,奉献半生。”
那次离婚并不好看,周先生发妻王氏紧急送医,报纸登巨幅报道,揣测王氏自戕。一子公开与生父决裂。
阿欢搓双手,不说话。
“他总有一天会做选择,落败者坠入万劫不复。”庭韵说。
第11章
下午,许太太打电话到寓所,说自己身体不适,想见女儿。
阿欢转述,事态似乎颇紧急。
庭韵赶忙叫车子出门。
新司机兼保镖唤作阿伟,精壮干练,块头几乎是老张一倍。
阿伟尚不熟悉路线,庭韵一路指点。
母亲与继父多年前搬离沙田,现居石澳附近一间二千尺的高档寓所。
一路风景优美,这一带建筑并不甚高,胜在依山傍海,设计又精致。
庭韵顾不得欣赏风景,下了车匆匆进门。
曾是汪太太的许太太多年前再婚,像要抹掉前夫所有痕迹般,将四女儿姓氏一并改为许。
许太太现在躺床上,额头沁细汗,面色苍白,口中痛苦吟哦。
女佣接过庭韵手包和大衣。
庭韵对女佣说:“医生来过吗,怎么说?”
这附近有高档私家诊所,可□□。许太太这几年不太爱看医生,人一上年纪,总有些讳疾忌医的意思。
女佣阿珍小声说:“太太不让叫医生,只说消化不良,我看情况不好,只好打给小姐。”
阿珍那份薪水在庭韵这里支,自然怕担责任。
两个姐妹先后成家生养,最小的妹妹也订了婚,都忙,最先赶到的是她,她最闲。
“妈,你怎么样?”
许太太睁开眼,见是庭韵,脸现喜色。
“没事,许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肚子疼了一阵,现在已好多了,不用兴师动众。”
阿珍撇撇嘴,“先生中午应邀临时出门,太太一人吃掉近二十只鲍。”
食物皆出自阿珍之手,许太太说东西不干净,阿珍自然不乐意。
许太太瞪她一眼。
去厨房看,果然十七八个鲍壳丢在垃圾桶,散发阵阵腥臭。
许太太不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而是吃太多。
也难怪不肯召医生,怕是被嘲贪嘴。
庭韵只觉哭笑不得。
据说饮食习惯最能反映人早年际遇,许太太在两千尺豪华公寓里仍饥寒交迫。
大姐和二妹电话追到,庭韵让她们不用急。兴师动众反而不好。
果然,许太太在床上歇一会,又喝足热水,去过两次洗手间,整个人重新生龙活虎起来。
过一会,阿珍被支出去买菜,庭韵知道母亲有话说。
许太太下床来,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份报纸。
“周先生要跟别人订婚?八卦杂志瞎写还是怎么?”
报纸上是周先生订婚消息,历数多任著名女友,大书周氏风流韵事,许庭韵因为随侍时间长也榜上有名。
报上登的她那张照片看起来颇为寒碜,额前头发在风中凌乱,低眉垂首,活脱脱弃妇形象。
不知狗仔几时拍到这照片,现在拿出来用在这篇报道,真真应景。
报纸重要篇幅在起底周氏未婚妻身份背景,与周氏结识经过等,还揣测种种上位手段,内容可谓翔实有趣,很能满足无聊又酷爱猎奇的香江市民。
这篇报道庭韵一早看过,因此只扫一眼便知是何内容。
许太太眼神渴望,亟待从女儿口中听到一句“假的”。
然而,看女儿脸色便明白了。
“这是怎么说,十年,你伴周生足足十个年头,女人最美好十年全奉献出去!”
许太太脸一下子变白,嘴唇颤抖。恐惧似多于愤怒。
“周生怎么说,跟你分手?”
庭韵鼻头发酸,眼睛里水意渐盛。
年纪再大,大场面经历再多,在父母身边也还是幼儿,要抚慰要温暖,连噜苏都是好的。
有时甚至想重回母亲肚皮,黑甜温暖,无忧无虑。最好,拒绝出生。
许太太突然脸色大急,急问:“这公寓他可是要收回?”
呵,眼睛里水意立刻就干掉。
近三十岁,还像幼儿一样渴望母亲安慰怀抱,无条件在耳边呢喃“妈妈爱你,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太无稽。
离开母体子宫,已是两个个体,就需自立自强。
女人生平最大两笔投资,一是婚姻,一是生养。
说不期待子女飞黄腾达是假,尤其贫民寒家,更加劲生养。不然何必十月怀胎,二十年辛苦抚育,不如养猪啊。
她想,许太太过惯好日子,自然恐惧重回四五十平公屋,日子是实在过的,吃什么穿什么住什么,出门有无私车接送,能差出一个天地。
一天一地之间,有人是帝王,有人是乞儿。
而许太太,宁愿吃到肚痛也要吃掉二十只鲍。
连她自己又何尝不恐惧。
让笼中金丝雀儿重归原始森林,便是最残忍杀生。最恨有人忽然吃斋念佛,去市场买活鱼放生,隔天一池塘翻肚子死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