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朋友们背地里都笑我要未婚生子。我最近睡不好,身子沉得很,好辛苦。”
胎儿是最好人质。
周先生哼一声,身体前倾,目光深邃地看章小姐,“不知所谓的朋友,不去理会就好。”
“可是我也想尽快举行我们俩的婚礼啊,礼服改了又改,设计师那边已经不耐。”
“嘘——”他做一个噤声的手势,微笑着说,“我会送新礼服给你,我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宝贝,你知道的,我爱你!”
“要等我们的孩子大到足够做花童?”章小姐明显是不满的。
“那多有趣!”周先生呵呵大笑起来。
章小姐语声忽然悲怆,“雄,你是否后悔答应娶我?爸爸从小非常疼爱我,我不能想象婴儿在没有父亲疼爱的前提下,孤零零来到这世间,多么凄惶……”
“当然不是,我爱你,爱我们未出世的孩子,不止这个宝宝,我还想跟你生更多的孩子。”
男人最怕女人掉眼泪,手底下有几万名员工,动辄影响整个都会经济的周先生也不例外。
永华转头观察庭韵脸色,目光带点悲悯。
听自己的男人跟别的女人甜言蜜语,没有人不心碎吧。
或许,很久以前心碎过,现在这颗心拼起来重新使用。更冷硬些,也逐渐脱敏。
很好。
庭韵脸色尚好,她扯一扯唇角,把永华拉到一旁。
不一会,周先生办公室门启开。
两人忙闪身进旁边一间空办公室,直到听不到章小姐的脚步声,才退出来。
彼此对看着,长舒一口气,居然是会心一笑。
永华进门,问:“爸爸,你真要娶章小姐?”
周先生还没从女人的眼泪攻势中缓过劲,闷闷答:“十几年来脱却婚姻牢笼,要多快活有多快活,不小心又重蹈覆辙,也怪我,真是想不开!”
“那是没遇到你真心想结婚的人。”
“不过一纸婚书。”
永华大大慨叹,揶揄老父:“生意人都知道白纸黑字写下来的合同重要,婚书关乎女人终身,岂能马虎?爸爸近来是返璞归真了?”
“你这话很不女权主义。”
“要我说,干脆哪个都不娶,我不想有后妈骑在头上。”
“嚯,你不欺负人家我已烧高香!”
父女俩笑闹几句,周先生才注意到庭韵站在门边。
“你们两位一起搞突然袭击?”他说,冲庭韵笑着招手。
几分钟前刚跟章小姐在同一地点温存,再见另一个情人似乎也不觉尴尬。
“跟永华小姐喝茶,想起你或许还没吃晚饭,就顺路过来一趟。”她微微笑,晃一晃手里打包袋,把里面饭菜一盒盒取出,放在茶几上。
周先生欣慰,“你们倒似闺中密友。”
他拿过食盒,打开吃起来。也不用筷子,手抓着吃,十分粗犷。
永华忽然想到此行目的,郑重问:“爸爸,我可是即将有一个弟弟?”
周先生看庭韵一眼,笑答:“还不知道,特意不让医生告知,留作惊喜。”
永华暂且松一口气,喃喃说,“是妹妹还好,要是弟弟,恐怕……爸爸全副爱心要移到他身上!”
又想起章小姐刚才这副架势,矫揉造作到让人作呕。
“这真是冤枉,都知道我疼女儿,溺爱到我们家的大小姐到现在没人敢娶。”
到底女儿是小棉袄,周先生跟女儿在一起整个人都绵软起来
永华得了意,又觉不是什么好话,头一扬。
“总之,我不喜欢章小姐,爸爸非要娶,许小姐更好些!”永华拉过庭韵一只手,表示亲昵。
庭韵只是笑。
周先生盯她一眼,似笑非笑,含义莫名。
或者,男人根本就是享受众星捧月。谁又不喜欢呢。
不一会,华莱士进来催促周先生参加会议,女客起身告辞。
*
周氏的家宴,庭韵还是缺席了。
前一晚,许太太拨电话给她:“他,快不行了,临死想见你们姐妹一面。”
她立刻知道许太太口中的“他”是谁。
生父的住所没有想象中那么糟,面积小一些,家具旧一些,大抵有个人住的样子。
他身边有个憔悴的中年女人。
“我姓蒋,常听他提起你们姐妹。”
屋子里有种混杂的药味,还有久病之人特别的体味。
闻之欲呕。
小妹缩在最后,从人缝里斜窥病榻上的男人,表情是惊恐的,像看一个垂死的怪物。
病榻上的人虽不能说怪物,但离怪物已不远。他很瘦,几乎只剩一副骨架,鼻子里插细细的氧气管,脸色很白很白。是那种有年头的铅白,白中泛一种灰败。
“他……生的什么病?”大姐声音是颤抖的。
对生父的记忆,大姐应是最清晰的,爸妈离婚时,她已快十岁。
蒋女士看一眼病榻,轻轻说,“肝癌,已经是晚期,医生能给的只有镇静剂和吗啡。”
榻上的人似察觉什么,缓缓睁开眼睛,费力偏转脖子看过来。
大姐拉着她们姐妹往前凑一凑。
大姐最先流下泪,“爸,你怎么……”
小妹更像是吓哭的,身子一直向后躲,如果不是被大姐拉着,她很可能已经逃掉。
三妹冷着一张脸,瞥一眼生父,又看蒋女士。
她说,“呵,你跟了这种人,图什么?”
蒋女士笑一笑,“或许你们父女想单独叙话,我先回避一下。”
她上前握一握生父的手,温柔说,“我很快就回来。”
生父的目光挨次落到四姐妹脸上,他声音很低,缓慢而准确地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已经二十年不见,难得他记得。
仔细看,小妹的鼻子最像他,大姐有他的眼睛,三妹有他的嘴巴。庭韵长得最像许太太,说不出哪里像他,但两人若站在一起,别人一看就知道是父女。
血缘,最无可否认。
空气中满是静默。
这不是典型亲人相认,生死离别的动情场景。
或许,大家都在找合适的措辞,绞尽脑汁。
“我们都过得很好。”庭韵轻轻说。
生父像是忽然欣慰,表情舒缓些,微微点头。
显然,时间已不够诉说多年的怨恨和委屈,何况,她们现在过得确实很好。
“这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生父仰脸看天花板,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话里听不出感情,非悔恨,非喜悦,只平平淡淡一句。
蒋女士进来,把一剂吗啡注入吊瓶。
生父缓缓闭上眼睛。
“抱歉,你们父亲要休息了。他现在清醒的时间不多。”蒋女士说。
“辛苦你照料他。”
四姐妹告辞。内心深处,许庭韵舒了一口气。
已断掉的情感再接续,像修复脊椎神经一样困难。既然如此,就像对不幸的陌生人,施舍金钱,奉献爱心。
“处理后事的费用请让我们来出。”庭韵对蒋女士轻轻说。
蒋女士点点头。
自始至终,他没有道歉。
第45章
将弱妻和四个幼女抛掷在世上,他不觉歉意。
幡然想,为什么要觉歉意。这世上,谁该对谁负责?他已尽了他的力。
外面阳光正好,淡蓝色天空十分高旷。
庭韵吁一口气,心情好起来。
念小学时,邻居几个小孩常在楼下踢足球,每逢她经过,便大叫:“拖油瓶,踢给你!”
本来以为这些都忘了,记忆一闪回,浮渣又浮上来。
不过已不觉耻辱或难过。
在很多年里,她们母女似几尾鱼,那些浮渣是池塘里的嚼头。
少年时的艰辛是多少成功人士的嚼头,丢给写作人,生花妙笔一挥,就是篇励志美文,金科玉律般鼓舞后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