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沈大人向新帝求情,放她们出宫改嫁,”宁子悠思索一番,还是跪了下来,对着沈雪枫叩首,“过去我们确有龃龉,但现在,我可以不计前嫌,答应你的任何要求。”
沈雪枫道:“……比如?”
从前姬长燃未死时,她那么恨他,每次沈雪枫去太子府上做客都少不了被她暗中刁难一番,姬长燃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以沈雪枫对她没什么好感。
但他想看看宁子悠能为了自己的下半辈子做到什么地步。
“我知道沈大人没有龙阳之好,只喜欢女人,”宁子悠道,“沈大人弱冠后一直不娶,侧室也迟迟不纳,想必也是受迫于姬长燃,现在他死了,你就是自由的。”
“朝中女人,只要沈大人倾心的,子悠都愿尽力一试。”
沈雪枫面无表情。
“再者,你如今无法回沈府,自然不知御史台连连上书参了你爹好几本。朝廷向来党同伐异,对沈家虎视眈眈,若无宁家支持,沈家怕是这段日子不会好过,”宁子悠说,“除此之外,我知你对龙阳一事极为抵触,也不喜欢男人接近,是不是?”
沈雪枫盯着他。
她前几句话倒说得没错,沈家这些天没少被御史大夫骂,不过那些奏章姬焐一眼都没看,全都落在沈雪枫的手里。
至于怎么回覆,也全看他的心情。
宁子悠观察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又加了一句:“姬长燃曾试图胁迫过你,那夜,我看得一清二楚。你若是不允,我便将这消息散播出去,日后你再想成婚可就难了!”
沈雪枫像是被什么戳中了,面色微变。躯体化反应比他的大脑更加迅速,一些破碎的记忆涌入脑海。
胃里一阵翻腾,他的背部甚至起了微薄的冷汗。
“怎么,被我说中了?你果然讨厌男人。”
宁子悠像是忽然抓住什么把柄似地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笃定地说:“你现在心知肚明,姬焐对你同样有兴趣,只要我父亲助你离宫,宁家再做媒为你说一门亲事,你就有了反抗姬焐的藉口,再也不必重蹈覆辙。”
沈雪枫冷笑:“就只是这样?”
宁子悠盯着他的脸,忽然反问:“你还想怎样?”
她话音未落,一柄尖锐的弯刀骤然从袖口脱出,冷冽的刀光一闪,对着沈雪枫的颈项划去。
沈雪枫眼疾手快地躲避,耳边还是被划出一道血痕。
吃痛之下,他一把攥住宁子悠的手腕,眉宇深深蹙起:“你疯了?”
宁子悠顺势贴在他怀里,另一只手作势掐住青年的脖子,颤着声音语速飞快道:“不是我疯了,是姬焐疯了!沈雪枫,你知不知道那日姬长燃死在太极殿后,姬焐根本没有命人将他下葬,而是将他的尸体吊在诏狱中日日唤人鞭尸,此事你究竟知不知道?”
沈雪枫被她掐着,呼吸顿时紧促。
“郭家的人,一个接一个,甚至是太后……就连太后都被他杀掉了!这种疯子坐上皇位对你我究竟有什么好处?他有多恨姬长燃,你还看不出来吗?”
女人的力气出奇得大,沈雪枫大病初愈气力不足,一时竟无法挣脱。
宁子悠还在执拗地说着:“这几日符姬也失踪了,她定然是被姬焐的影卫暗杀了……接下来就会轮到我……”
“无论是你还是我,抑或是其他人,都逃不掉的,凡是与姬长燃有关的……你看看现在哪个落得好下场?沈雪枫,你忘了你当年是怎么助纣为虐,欺辱姬焐的吗?”
她越说手下越用力,几乎要将沈雪枫掐死,双眼泛红:“你快答应我!只要我安然出宫,你想要什么我爹都会帮你,否则我就将你险些被姬长燃侵犯的事说出去,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说着说着,她忽然心口一痛,顿住了。
宁子悠惊恐地向下看去,只见胸口正中忽地插入一把匕首。
正是她自己的那把,而持刀人变成了沈雪枫。
宁子悠不可置信地软下去,蜷缩在地板上,手指不断地去擦拭那汩汩而出的鲜血。
“沈雪枫……”她说话时,像破了口的风箱,喉咙发出狂风吹过的声音,“你竟然敢伤我……”
“我不喜欢别人威胁我,”沈雪枫冷冷望着女人,“我问心无愧,自认从没有做过欺辱姬焐的事,就算他真想一个一个清算掉姬长燃身边的人,又岂能让你我这么轻易离开皇宫。”
语毕,他一脚踩中女人的肩,倾身抽出弯刀,鲜血从女人胸口中喷薄而出,宁子悠立刻闭上了眼。
沈雪枫被浓重的血腥味呛得受不了,从怀中取出丝帕将刀上的血迹擦掉,收在身上装好,随后冷静地拖动起女人的尸体。
殿中没有宫女太监在,他只能先拖去寝殿后门,再伺机命人将尸体处理了。
许是最近过度操劳政务,沈雪枫觉得这尸体越来越沉,行走也越发吃力,就在他缓慢带着宁子悠的尸体挪出后殿时,膝下一软,被门槛绊倒。
殿外的冷风一吹,他扑倒在冰凉的石砖地板上,理智登时恢复了。
他刚刚做了什么……他竟然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反杀了宁子悠?
今夜太极殿值守的内侍是知晓宁子悠来过这里的,若是人迟迟不出去,引起怀疑了要怎么办?若是被人发现他误杀皇室中人,这岂不是死罪?
沈雪枫快速在脑海中思索一番,决定先将尸体埋起来。
他扶着廊檐,刚要站起,这时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伸了过来,搭到他面前。
“谁?”
月夜之下,沈雪枫惊出一身冷汗,当即取出尖刀便刺,谁知对方武功更高,轻而易举便将凶器打在地上。
“别动。”
这声音,是姬焐。
沈雪枫的心悬到嗓子眼,简直要从喉间蹦出来,这时清辉照耀,他瞧见姬焐清晰的五官,面容再无法维持平静:“陛……陛下。”
“嗯,”姬焐应了一下,随后拍了拍手,对着暗处的影卫道,“去吧,处理干净,沈大人闻不了腥气,打扫得仔细些。”
很快,那具尸体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玄色的绸缎无声委地,姬焐弯腰蹲在他面前,与他平视。
他望着沈雪枫闪烁的双眸,微微一笑:“沈爱卿,趁天还没亮,你有什么要跟朕解释的吗?”
沈雪枫硬着头皮说:“……陛下,想让我解释什么。”
“解释解释,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半夜来找你?”姬焐挑眉,“朕不喜欢女人进朕的寝殿,此事爱卿你也是知晓的。”
他说完,探出微冷的手指蹭了蹭沈雪枫的耳朵。
沈雪枫吃痛,望着姬焐指尖的血迹,这才想起自己耳侧受了伤。
他知道自己撒谎也会被戳穿,便将宁子悠威逼利诱的事掐头去尾地说了。
姬焐听罢,视线出神地盯着指腹上的血痕,并未有什么回应。
又是一阵沉默。
沈雪枫摸不清他的心思,冷静下来后,决定主动认错。
“臣谋害皇室亲眷已成事实,请陛下降罪。”
姬焐被他勾回了神,幽幽地盯着他:“哦?爱卿想让朕降你什么罪呢。”
“按律……自然是死罪。”
“那你不怕死?”
沈雪枫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谁料这时,姬焐却话锋一转,没头没尾地说:“朕记得幼时在崇文馆,时常听到皇兄向其他弟妹炫耀,说沈爱卿是天上的仙子,这一世专程下凡来向皇兄报恩的,还说沈爱卿定会好好辅佐他。”
“陛下,那都是胡言乱语,”沈雪枫皱眉,“更何况臣早不记得这些事情了。”
“不记得了?”姬焐的语气中充满遗憾,“就是不知沈爱卿死后是否当真会化成仙子,若是泉下有知,届时可一定要给朕托个梦才好。”
玩笑般的话,沈雪枫听来却有些心惊肉跳,他道:“陛下放心,臣帮陛下除掉了罪人,定是功德圆满,死后还会回到臣来时的地方。”
姬焐起了兴趣:“……那爱卿从哪里来?”
沈雪枫说:“自然是臣的家乡,一个比仙界还要美的地方。”
“既然要杀了他才算功德圆满,为何幼时还要做他的伴读?”
“……”
不做他伴读还要做谁伴读,难不成当时会看上你这个百无一用的自闭皇子?
他什么都没说,姬焐却像是能猜中他心里想什么一般,道:“也对,朕小时候格外招人嫌弃,怕是沈爱卿做了朕的伴读,也提不起学习的兴致。”
你明明知道,还问这些做什么,沈雪枫心里应承,表面却不敢显出来:“臣现在为陛下所用,往后只想将功抵过,辅佐陛下成为一代明君。”
姬焐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沈爱卿巧舌如簧,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沈雪枫还要继续狡辩,忽地又觉姬焐的衣袖擦过他的侧脸,冰凉的指尖轻轻抚摸他耳上的伤口。
沈雪枫倏地打了个抖,再抬头时,姬焐已经面无表情地收回手,离开檐下了。
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沈雪枫望着满地的月华,不由伸手摸着那只受伤的耳朵,伤口处的血已经凝住,唯余一层薄薄的迦。
不知怎么,脑海里又响起宁子悠那番话。
“你现在心知肚明,姬焐对你同样有兴趣……”
姬焐对他有兴趣吗?
可他们从前毫无交集,这兴趣究竟从何而来?
沈雪枫下意识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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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滴答。
入夜,躺在诏狱大牢中的宁子悠缓缓睁开了眼。
她……她竟然没死……
劈啪一声脆响,桌案上仍在燃烧的烛火爆了一个小花。
宁子悠试着动弹身体,却发觉胸口处疼痛难忍,叫她立时痛呼出声。
此时冷风拂过,一道瘦长的鬼影迎着月光打在她身上,宁子悠心里打了个突,费力转过身去看,待看清楚那鬼影的原貌时,顿时发出一阵尖叫。
“啊——!”声音撕心裂肺。
那是一具吊起来的尸体,四肢紧紧黏住躯干,已经看不出原貌,身上的每个部分都遭受过严重的毁坏。
宁子悠疯狂磨蹭着远离那具干尸,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游刃有余的脚步声。
有人在狱门外停下来。
很快又传来两个狱卒的声音,他们毕恭毕敬地为那人打开牢门,快速将这里的灯盏点亮,房间亮得如同白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