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发少年闻言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着身后的同伴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们离开,几人说说笑笑地走出了便利店。
出去后没走多远,陆昱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的同伴们正说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夹杂着一些对沈家以及沈琅冷嘲热讽的闲谈。
陆昱皱眉,转过头看了他们一眼,那目光里透出的冷意让几个公子哥不由得闭上了嘴巴。
“你们先走吧,我还有点事。”陆昱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向旁边的人摆了摆手,没有再多解释什么,也没有等他们回应,就直接转身离开,任由那些人面面相觑地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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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渐深,便利店里的人流逐渐稀少。
沈琅将最后一盒牛奶放回冷藏柜,直起身捶了捶有些酸痛的后腰。长时间的站立和搬运货物让他感到疲惫,单薄的背脊在廉价的制服下显得更加瘦削。
他走到收银台后,拿起抹布仔细擦拭着台面,将白天留下的污渍擦拭干净。
灯光打在他的侧脸上,映出他流畅的下颌线和挺直的鼻梁,黑曜石般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静。
几分钟后,店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指针移动的声音。
沈琅走进员工休息室,从微波炉里拿出当天卖剩下特价处理的关东煮,塑料餐盒里还剩下几个丸子和鱼豆腐,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一边吃着温热的丸子,一边打开墙上的小电视,让声音和画面填补这个过于寂静的空间。
电视屏幕上,穿着正装的主持人正襟危坐,语气严肃专业地播报着最新的社会新闻。画面切换,出现几张模糊的现场照片,都是些阴暗的小巷和偏僻的角落。
“……近日,我市已连续发生多起深夜袭击事件,作案地点均在偏僻无监控区域。据警方透露,受害者皆为单身夜归人士,在无意识状态下被人取走身体器官,目前尚未出现死亡案例……”
电视上播放着几张拉起警戒线的现场照片,以及警方正在勘察的画面。然后切换到一张手绘的嫌疑犯模拟画像,有些模糊但能辨认出那是一个人形轮廓,只是面部却是一片空白。
“警方提醒广大市民,夜间出行尽量结伴而行,避免前往偏僻无监控区域,如遇可疑人员,请及时报警……”
沈琅将最后一口汤汁喝完,关掉电视。休息的时间总是短暂的,他起身收拾好餐盒,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便利店的夜班总是格外漫长而无聊,他需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午夜十二点的到来,然后结束这一天的工作。
午夜过后,沈琅数次抬头看向挂钟,指针已经指向凌晨一点,值夜的员工才匆匆来迟。
对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有些抱歉地道,“不好意思啊睡过头了。”
沈琅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将收银台上的账本合上后,他简单交代了今晚货架补充情况,然后脱下蓝白相间的制服折得整整齐齐放回员工室,背起书包推开后门离开了便利店。
便利店后门是一条狭窄的街道,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发出微弱的光芒。沈琅沿着街道向前走着,空旷的街道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回荡。
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时间是凌晨一点十三分。沈琅眉头微皱,再晚一些他就会错过末班车。
为了节省时间,他决定从这条巷子的岔道抄近路去车站。脑海里闪过不久前新闻中的深夜袭击案件,但他记得这条巷子有监控,并且每隔段距离便安装了路灯,不至于成为袭击目标。
巷子的空气潮湿又压抑,幽暗的角落里传来轻微的响动。他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停留,只当是什么小动物窜过。
然而,当他即将走到出口时,忽然停住了脚步。
左侧的一条岔路小道没有路灯覆盖,浓稠的黑暗像是吞噬了所有光线,空气中弥漫着无法忽略的铁锈味。
他打开手机手电筒照过去,光束掠过墙壁,映出斑驳老旧的墙壁,以及一个倒在垃圾桶旁的人形轮廓。
沈琅呼吸微微一滞,但很快稳住心神,谨慎地靠近过去。
当手电筒的光照触及那人的时候,他看到那人的胸腔赫然被破开一道骇人的大洞,皮肉翻卷间隐约可见内部组织。
还有那人鲜艳耀眼的红发,在惨白的灯光下,竟比鲜血更加刺目。
第95章
审讯室内空气近乎凝滞, 白炽灯管发出细微的电流声,冷白光打在沈琅面孔上,更显苍白疲惫。他低垂着眼睑, 双手规矩地交叠放在桌面上, 指尖微微用力压住掌心。
他不喜欢这种环境——狭窄、封闭、被注视。但脸上没有展露任何波澜,只是带有些许不安与谨慎,细微的情绪隐藏在低垂的眉眼中。
对面的警官翻动着记录本, 纸张翻页的声音成了整个房间唯一的声音。
“你说,你是在便利店下班后回家的路上发现了尸体?”警察语气平淡却带着隐隐的咄咄逼人, 目光锐利地扫向沈琅。
“是,”沈琅抿了抿唇, 语调平缓的回答,“我当时问道了血腥味,觉得情况不对, 就过去看了……”
“然后呢?”另一名年轻一点的警察接过话头,眉头轻蹙,将笔尖点在记录纸上,“为什么要靠近?大半夜一个人, 你就不怕危险?”
沈琅垂下眼帘, 看似思索了一瞬才回答:“那里有监控, 而且……我以为可能有人需要帮助。”
“你认识受害者吗?”
“见过数次, 不认识。”沈琅如实回答。
两名警察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不认识?只是见过那么简单?”他拿起一份文件, 念道,“陆昱,男,十七岁,市中心私立圣华学院的学生。而你, 曾经也在圣华就读,对吧?”
沈琅沉默了片刻,睫毛垂了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警官皱了皱眉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昨天下午,你和陆昱在便利店发生了争执,是吗?”
“说过几句话,只是普通的员工与客人的对话而已。”沈琅的声音依旧平静。
“据目击者称,你们之间的气氛可不像是简单的说了几句话,”警官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质疑,他身体前倾,目光紧紧地盯着沈琅,“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沈琅抬起头,直视着警官的眼睛:“我没有隐瞒什么,我并不认识死者,与他也没有私交。”
警察显然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靠在椅背上,将双臂交叉抱于胸前,居高临下的姿态说道:“沈同学,我们需要更多的信息。从我们掌握的情况来看,你不仅认识受害者,而且还有直接接触。根据目击证人的说法,昨天他离开便利店后,还曾站在附近逗留了一段时间。”
沈琅微微蹙眉,这种老练套话的技巧让他本能地产生了防备:“我无法控制他人的去向,也没有注意他是否在附近逗留。如果有什么问题,我建议你们去调监控,而不是浪费时间猜测我的动机。”
另一个助手模样的年轻警员凑近主座耳边低语了一句,大概是提到了什么新的线索。主座稍作思索后,将桌上的资料合拢。他重新望向沈琅时,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稍稍缓和了一些,但语调依旧严肃:“那我们再来确认一下。你说,当时你下班后走到巷子口,看到了那名伤者,然后拨打了报警电话,是这样吗?”
“是。”
“但根据监控显示,你进入了那条巷子,但报警通话时间却比监控显示的时间晚了三分钟。那么,这三分钟里,你做了什么?”
“我……”
“……”
沈琅站在两位警察身后,眉头微蹙,双臂交叉抱胸。目光穿透二人的肩膀,落在桌面上摊开的资料里。
视线停留在“陆昱”这个名字上片刻,随后转向正在被审讯的自己。
少年的脸庞清隽干净,尽管表情平静,但紧抿的嘴唇泄露了内心的不安。他坐在椅子上的姿态僵硬,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裤腿边缘。
十七岁的自己还是太年轻,还不懂得如何掩饰那些不必要的情绪。
“下午便利店里的争执呢?”另一个警察补充道,“那些目击者可都指认你们起争执闹得不愉快。如果没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会等你?”
少年抬眸,看向对方,眼神漆黑干净,却藏着几分倔强:“只是一场误会,如果每一次普通交谈都能升级成矛盾,那人生未免也太辛苦了。”
听到这里,二十八岁的沈琅嘴角轻微抽动了一下,这种故作镇定且带点锋芒的回应他再熟悉不过。当年自己确实喜欢用这种语气,将所有试图接近的人挡在安全距离之外。
他对这桩案件有印象,这是十年前琼市最大的悬案。最初的受害者只是器官缺失,后来升级到连环杀人案。那时候走夜路的人都少了许多,他的打工的便利店也从二十四小时营业转为了早七至晚十。
但沈琅想不起来这案件最后是如何结案的,当年身为高中生的他完全没有余裕去关注这些细枝末节,因为学业、家庭债务、母亲病情……每一样都比新闻占据他的生活,消耗他的精力。
而现在,十七岁的自己被卷入案件中。
陆昱,这个本该顺风顺水,日后成为商界一个小有名气的人物,却死在了尚未成年时。
是因为自己的干预吗?
昨天中午,他唤醒了在公交车上睡着的十七岁自己,引发的蝴蝶效应。
二十八岁的沈琅隐约能回忆起那个下午,他只请了半天假,下午因坐过站而迟到,被班主任训斥,放学后留下谈话,因此错过了晚上的兼职,自然也不会在便利店遇到陆昱,更不会发生之后的一系列事情。
然而属于眼前这个十七岁沈琅的时间线,正在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
如果这条时间线继续沿着新的轨迹发展,那么未来是否还会通向他曾经历过的那个结局?
如果十七岁的自己经历了与他不同的人生,他的性格、思想、乃至人格或许都会因此改变。
那么,是否意味着二十八岁的沈琅,这个基于过去所有经历而存在的自己,也会随之消失,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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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琅从审讯室内走出来,脚步稍有些踉跄。少年的脸庞透着病态的苍白,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在晨光映照下显得更加憔悴。
昨夜一整晚的折腾几乎将他身体里的最后一点力气压榨干净,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的景象都有些模糊不清。
还没等他完全适应外面的光线,就看到两个身影急匆匆地走了过来。男人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女人则一身名牌套装,但此时二人满是焦急和怒火,根本顾不得仪态。
是陆昱的父母。
陆母一把抓住迎上来的警察,声音干哑,不掩失去孩子的痛苦与绝望:“警察同志,怎么样了?找到凶手了吗?我的儿子……我的昱儿他……”
她的痛苦瞬间刺破了少年沈琅强装出来的平静。单薄的身体微微一僵,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他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警察安抚道:“您冷静点,我们正在调查。”
陆父根本听不进去,他的目光越过警察,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沈琅,像是瞬间找到了发泄口,猛地指向他:“他呢?这个就是你们说的嫌疑人?!”
他的怒火与痛苦似乎终于找到了发泄处,猛地指向沈琅,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和笃定:“是不是他!就是他杀了我的儿子!你们抓他了吗?这种人渣,就应该枪毙!”
声嘶力竭的质问引来了周围不少目光。沈琅原本就低着头,听到这指责,身体僵硬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当陆父看清了沈琅的脸,愤怒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是你?!”
短暂的错愕之后,陆父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愤怒中夹杂着一丝轻蔑和怨恨。
他想起当年沈家如日中天时,自己在沈承岳面前点头哈腰的样子,想起儿子陆昱曾经对沈琅的隐隐流露出的特殊情感。而现在,沈家落魄,他的儿子死了,眼前的少年,成为了嫌疑人。
“你们沈家人一个个都是扫把星!怎么,现在落魄了,就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报复社会吗?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爸被抓了,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沈琅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地面上仿佛没有焦点,神色透出一种克制到近乎冷漠的沉静。他没有回应陆父的恶言,只是微微垂下眼帘,那双深黑色的瞳孔被朝阳笼罩,显得暗淡而清冷。
然而,当他听到对方对父亲的指责时,原本掩藏得完好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沈琅缓缓抬眸,那目光就像冬日里覆盖寒霜的水面,平静之下隐藏着锋利的冰刃:“我的父亲,是清白的。”
陆父本想继续发作,可当目光相接时,他竟然生生顿住了。
在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让整个琼市为之侧目的男人。
他居然在一个落魄消瘦的十七岁的少年身上,看到了他记忆中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沈承岳。
“够了!”陆昱母亲低声喝止丈夫的言辞,她复杂地看了一眼沈琅,语气里也充满了隐忍,“现在重要的是找出真凶,不是追究这些没用的信息。”
沈琅并未再多言,只是冷淡地移开视线,离开警局。
他面色苍白,眼窝微陷,眉宇间带着疲惫与倦意,脚步几乎是飘忽的,没有明确的方向,只是任由双腿机械地向前迈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