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官的说话,有几个真的?”
盘老六将信将疑地领了腰牌,当天就在码头搬货时被汉人工头克扣工钱。他咬牙掏出腰牌,没想到当晚那工头就被衙役锁走。更让他震惊的是,竟有官差挑着粮种、铁器进了瑶寨。
“抚台大人说了,”差役擦着汗放下担子,“山里种不了稻谷,但这些耐旱的番薯苗,保管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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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为办事方便,干脆在澳门住下,过了几天,澳门圣保禄教堂的钟声响起时,温缜正在签押房把玩一个威尼斯工匠新制的玻璃望远镜。赵汝明匆匆进来:“大人,佛郎机人答应了!用三个造船匠换两成税额,还献上了南洋海图!”
“那他们可真识趣,”温缜转动镜筒,透过玻璃望着海湾对面的香港岛,“还告诉他们,本官要在对面那个荒岛上建炮台,需要会砌棱堡的工匠。”他放下望远镜,玻璃镜片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冷光,“等炮台建好,就让他们的商船直接停到广州港。”
他在重庆时,就上书撤了广州港的海禁了,上面的表示只要他管得住不出乱子,放开也行,但如果出了乱子,他全责。
听上面的语气,是很想他出乱子啊。
此时夕阳西沉,珠江上波光粼粼。温缜映在墙上那幅崭新的广东海防图上。香港岛的位置,被朱砂笔重重圈了起来。
此时的香港,是划在新安县下的,他带着狄越准备出海去香港时,听见码头的人用粤语大声议论他,觉得他听不懂,说他头脑发热,想一出是一出,上面一句话,下面跑断腿,真是好恶心一长官。
他顿了顿,然后朝这衰仔走过去,插腰站了一会,与前世穿夹克那站姿一模一样,那人额头汗都冒出来了,就听他说,“吓?当我聋?讲嘢都唔睇场合嘅!”
这正宗粤语一出,吓得那人当场跪了,温缜哼了一声,他也没生气,就吓吓人,他俯视跪在地下这个码头工,在对方胆战心惊下,慢悠悠的道。
“头先唔系讲得好过瘾咩?'上面一句话,下面跑断腿'?而家做咩跪得咁爽啊?”
码头工吓得面青口唇白,结结巴巴,“大...大人,细佬有眼不识泰山...”
温缜看他不经吓,就算了,“趁我今日心情好,仲可以当你冇出现过。”
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好长,码头啲工人个个静鸡鸡,只听得见海浪声同,温缜行远几步,回头大声笑,“仲有啊!下次讲人是非,记得查清楚对方识唔识听粤语啊!”
温缜上船后,有人将这事传给赵汝明,赵汝明越发觉得这人可怕,一个江南人,升广东巡抚的圣旨才过去半年,他就连粤语都学会了,还学得这么好?!
他都还没学会,真是好聪明牛逼一人。
狄越是半句也听不懂,上船后问他。“你刚才说啥呢。”
温缜笑了笑,“没啥,那人说我坏话,吓唬他一下,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当面曲曲的了,不愧是我素未谋面的故乡。”
“……”这时狄越才有温缜是转世的真实感,不过他也有些心疼,温缜说他故乡是对面那岛,那岛穷得除了驻守屯门的军队,就剩野人了。
他向来很直,“那你小时候也不容易,在那么个荒岛长大。”
“?”温缜懵了懵,才发现这代沟有六百年,人无法想象没见过的事物。“并不是,这地以后叫香港,有户口就没有穷的,我父母搬内地,去惠州养老了,买了个别墅,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的抚恤金,还有家里的房子卖掉,也够他们晚年富贵,重新领养个小孩长大了。”
香港多的是没房来打黑工的人,他家那一百多平的老房子,那地段真卖出去也是很吓人一笔钱。
海风渐起,吹得船帆猎猎作响。温缜倚着船舷,望着远处黑黝黝的岛屿轮廓出神。狄越不太能理解,
“那荒岛日后真能发达?”
温缜唇角微扬,屈指轻叩栏杆:“何止发达。将来这里会竖起百丈高楼,入夜后万家灯火能把海面都映成金色。”
狄越一脸难以置信:“百丈高楼?人怎么上去?莫非用云梯?”
想到故土,温缜的眸子格外清亮:“阿越可知道,二百年后这里会成为远东第一商埠?英国人,也就是欧罗巴那边的,会为这个岛发动战争,强占百余年......”
话未说完,狄越已伸手探他额头:“莫不是海风扑着了?那些红毛夷连福建水师都打不过,怎敢......”
狄越不能理解,因为此时的大明太强了,强到没有将夷人看在眼里,不知晚清的悲痛,与师夷长技以制夷。
此时的大明,虽然被瓦剌绊一脚,但对上这些人,打他们都不用兵法。
海禁都是觉得他们太烦人了,习惯了自给自足,对他们的东西也没有追求,人都是慕强的,当了太多年的老大,是看不上小弟们的东西的,此时追求的奢侈品是皇商们卖的,想与皇家御用用一个牌子。
“算了,这事以后也不会发生,就别说了,咱们去岛上看看。”
海浪轻轻拍打着船舷,温缜望着越来越近的香港岛,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发紧。六百年的时光横亘在眼前,让他既熟悉又陌生。
“阿缜,你看那边!”狄越突然指向岸边,“好像有人。”
温缜眯起眼睛,果然看见几个人,他心头一跳,这个年代,岛上应该只有零星的渔村和驻军才对。
“让水手们戒备。”温缜低声道,“先别挂官旗。”
船缓缓靠岸,温缜也看清了岸上的情形,十几个衣衫褴褛的渔民见到官船靠近,纷纷跪伏在地。
“大人饶命!小的们只是在此避风......”为首的渔民颤声道。
温缜心头一酸。这就是六百年前的香港,荒芜得连渔民都活得战战兢兢。他正要开口,却听亲卫厉声喝道:
“大胆!不知道这里是海防重地吗?”
渔民们抖得更厉害了。温缜抬手制止他们,温声问道:“你们平日里以何为生?”
“回、回大人,捕些鱼虾,偶尔帮驻军搬运物资......”
温缜点点头,从袖中取出几块碎银:“拿去置办些渔网。”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以后遇到官船不必惊慌,只要安分守己,没人会为难你们。”
渔民们千恩万谢走远回船上,狄越看着温缜的目光有些悠长。
“阿越,”温缜望着远处黑黝黝的山峦,“你说得对,这里实在太贫瘠了。”他的声音很轻,“以后的历史也将改写,既然我来了,就绝不会让这片土地再经历那些殖民苦难。”
大风拂过,带来咸湿的海腥味。温缜深吸一口气故土的气息,隔六百多年沧海桑田,海水未经污染的清澈。
“走吧,”他转身向船上走去,“我们还要巡视全岛,先去驻守的屯门看看。”
第126章 港澳(二)
海雾中几座简陋的哨所若隐若现, 这片曾经熟悉的港湾,如今却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军事设施。
官船缓缓驶入屯门湾。温缜站在船头,望着岸边简陋的军事要塞,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夯土垒成的矮墙, 几座摇摇欲坠的瞭望台, 这就是大明最南端的海防前哨。
“大人, 要鸣炮示警吗?”亲卫请示道。
“不必。”温缜摆摆手,“直接靠岸。”
船刚停稳, 就见一队衣衫不整的军士慌慌张张地跑来。为首的百户官帽都戴歪了,扑通一声跪在码头:“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
温缜眉头紧锁。这就是大明最前沿的海防?难怪历史上葡萄牙人能轻易占据屯门。
“起来说话。”温缜环视四周,“驻军多少人?”
“回、回大人,在册一百二十人, 实际......实际八十余人。”
温缜冷笑一声:“吃空饷吃到海防前线来了?”他忽然提高声调, “传令!即刻清点人数, 缺额者按逃兵论处!”
这把总吓得瘫软在地。狄越凑近低声道:“大人, 要不要先见见新安知县?毕竟这是他的地界......”
“见, 当然要见。”温缜目光如刀, “不仅要见,还要让他亲眼看看,他这个父母官治下的海防是什么样子!”
温缜立于残破的炮台之上,海风卷起他的锦袍下摆, 腰间玉佩轻晃。
“大人!”一名亲卫匆匆跑来, “新安知县到了, 正在营门外候着。”
“让他等着。”他转头对狄越道:“先随我去看看军械库。”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库房里蛛网密布,几门锈迹斑斑的老式火炮歪斜地堆在角落。温缜用佩剑挑开油布, 底下露出的火药早已受潮结块。
当看到军械库里生锈的刀枪和霉变的箭矢时,狄越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也能叫海防?”
“好,很好。”温缜怒极反笑,“这样的军备,怕是连海盗都防不住。”
这时营门外传来骚动。只见吴知县不顾阻拦闯了进来,官帽下的胖脸涨得通红:“温大人!下官好歹是朝廷命官,您这般......”
“吴县令来得正好。”温缜转身,剑尖直指那堆废铁,“按《大明会典》,海防营该配弗朗机炮六门,红夷大炮四门。请问这些破铜烂铁,够放几声爆竹?”
吴常顿时语塞,额头渗出冷汗。温缜步步逼近:“更可笑的是,本官前几天查阅历年账册,军械采买的银子可是一文不少。还以为能来这见到什么好东西呢!”
“这、这其中必有误会......”
“误会?”温缜捡起生绣的刀,砸在他脚下,吴常本能跳脚躲。“那请吴大人解释解释,为何三年来新安县衙光修葺炮台就支取了八千两白银?”
海风骤急,在场众人屏息凝神,只见温缜冷眼看他:“狄越,即刻起草奏折。新安县令吴常,贪墨军饷、玩忽职守——”
“就地革职查办!”
吴常面如死灰,跪下想求饶,温缜再懒得看他一眼。
如今他可不是知府,是真正的封疆大吏,遇到这种德性的官员,他大可以先摘掉他的乌纱帽再向上奏,让锦衣卫将他带去京城定罪,由上面复查。
其他人升职一步一步来,温缜已经好几次三连跳了,感觉再过几年,他就要入阁封相了。让大明大小官员闹心的事,这事是很有可能的,上面的阁老年龄大了,天下又没有其他能人。哪怕是袁三那种爹就在吏部的,到现在也还是县令,就是调个地方,哪有他那么开挂的!
如果有举报封号的按键,他们一定疯狂投按,这人怎么能步步高升,还跳着级升。
温缜被这么一闹也没兴趣了,海防都这样了,还指望里头能有什么惊喜吗?
打道回府吧,首先要做的,还是修揖炮台,大搞经济,有钱了才能多养水师。
首要任务,就是剿匪,山里匪剿干净了,再管海里头的,不然路都不通不是在说空话?
温缜回了巡抚衙门,他出门多日,茜茜住在后宅,衙役们为了讨好她有求必应,她小小年纪又有一身好武艺,她已经不满足于剑了,开始耍着枪了。
原本差役给她捧场也是意思意思,没想到她是有真功夫在身上的,于是围观的人越发的多。
温缜刚踏入后院,就听见一阵破空之声。只见茜茜手持一杆红缨枪,在练武场中腾挪闪转,枪尖寒光点点,竟将三四个陪练的衙役逼得连连后退。
“好!”围观差役们爆发出喝彩。一个小丫头片子,竟能把丈二长枪使得虎虎生风,枪花挽得比戏台上的武生还要漂亮。
茜茜一个鹞子翻身,枪杆横扫,三个衙役手中的木棍应声而断。她正要收势,忽然瞥见站在月门下的温缜,顿时眼睛一亮:“爹爹!”
长枪往地上一插,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温缜伸手挡住扑来的女儿,见她小脸通红,额头上还挂着汗珠。
“一身的汗,洗澡去。”
茜茜见他嫌弃,直接往他怀里撞,额头上的汗全蹭他衣裳上,然后没等他反应过来,哼了一声,回房去了。
温缜看了看自个今早刚换的衣裳,再看看走远的茜茜,这漏风的绵袄是不能要了。他开始看向他一来就鸦雀无声的衙役,“这大白天都没事干了?”
衙役应声就作鸟兽散,各就各位去了,唉,老大不在的好日子,就这般结束了。
他看着一旁笑着的狄越,“她一个十岁的女娃,这武学进度是不是太快了?你不是借给了她天枢剑?怎么就开始耍枪了?看看这散落一地的花草,我好好的庭院,怎么就成了练武场了?”
“这个时候的小孩最是好动,耍枪最合适,前些日子赶路的时候,我见她练剑时手腕力道已足,便让她试试长兵器。没想到效果更好,一点也不像个初学者,她在武学一道,天赋异禀。”
茜茜有上辈的记忆,练武当然不是初学者,她年龄小更为灵活,有专业指导,比上辈子闭门造车可顺利多了。
温缜皱眉看着地上深深的枪痕:“可她才十岁......”
“十岁怎么了?”狄越不以为然,武无第二,这种筋骨方面的事更看天赋,“可记得唐初的平阳昭公主?十二岁就能领兵上阵。要我说,茜茜这性子,全然不像文官的女儿,倒有几分将门虎女的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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