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宁屿点头:“易恪的个人素质很强,单独执行任务没有任何问题。”
其余人纷纷赞同,毕竟别的不说,单就银·Bar那次,易恪绝对算是实打实帮了三区一个大忙。话到这份上,庄宁屿再要提前走也确实有点说不过去,只能被迫站在原地继续聊天,还不能回房间,因为他人缘实在太好,几乎每一个路过的同事,都要跑过来和庄队打个招呼,关心身体顺便倾诉思念之情,再问一下规则区里的小易。
问到后来,庄宁屿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复读机,这世界好喧嚣,不想说话,想去瑜伽室跟着老师敲钵。
等吃完酒席,已经到了下午两点,宾客们有活动的继续活动,没活动的则是三五结伴往停车场走,准备乘坐中巴车回城。至于庄宁屿,霍霆还真安排了辆车来接他,结果司机左等右等,等到所有人都差不多走完了,依旧没看到庄队的影子,一打听才知道,故事的主人公在席间吃完倒数第三道菜后,就表示肚子实在撑得慌,需要散会儿步,跟新郎官打完招呼,人就消失了。
负责封锁进山口的交警在电话里表示:“对……半小时前庄队的确一个人进了山……他说要去找一区的同事叙叙旧……看起来心情很好,还给我们送了点心和喜糖……怎么了霍部长,我们是应该把庄队拦下来吗?”
霍霆:“……算了,不用。”
风若有似无。
庄宁屿独自走在山道上,心情好似春游。封锁后的清泉山,实在静得有些瘆人,早年这座山上还有不少原住民,后来随着附近商业化程度越来越高,绝大多数原住民都选择了把老院子租给商户,自己则是举家搬往锦城居住,现在仍留在山里的老住户总共不到十家,在规则区出现后,政府只用了几个小时,就把这些人集体转移到了临近的几个安置区。
在这个被规则扰乱的社会里,高效运转的国家机器的确能给民众提供最大程度的安全感。
“宁屿,”叶皎月打电话过来,“霍部说你进了山?”
“对。”庄宁屿报了自己的坐标,“我马上到柳树湾。”
柳树湾是清泉山最具有文艺气息的一个商业区,没有柴火鸡农家饭麻将馆,主打小资情调,有素菜馆、甜品店、咖啡店,还有一些家居店和画廊,周欢畅的MotoZ餐厅也开在这里。
钟沐刚才带着几名队员,已经把餐厅里里外外都搜了一遍,没找到周欢畅。店门口有一个老式摄像头,每次有人影经过时,就会触发拍照功能,不过因为内存卡容量有限,目前只能确认周欢畅是在昨天下午五点左右回的MotoZ,至于他走没走,几点走,则是完全没录到。
“他回来干什么?”庄宁屿问。
“店员说是为了收货,我们刚才联系过青石桥一家海鲜店的老板,证实他昨天下午确实约过周欢畅来这儿,六点送鱼,实际抵达时间六点零五分,卸货用了二十分钟左右,六点半老板就独自开车离开了。”
周欢畅上山的交通工具是他新购入的摩托,现在那辆摩托也不知所踪。钟沐继续说:“因为目前并没有切实证据,能证明周欢畅是被困在了规则里,所以刚才警方也来现场取过证,目前是两部门联合办案。”
餐厅一共有三层,周欢畅平时经常会留宿于此,所以基本上整个第三层都是他的“家”,会客、办公、休息都在这儿,卧室里凌乱丢着七八个包装袋和价签,钟沐解释说:“是头套、手套、护目镜之类的护具,还有一套骑行服,周欢畅昨天下午没有跟海鲜店老板一起下山,说自己还有点别的事,他应该是住在了这里,想等半夜执法人员离开后,一个人去山上试新车。”
庄宁屿问:“这么赶?明知道有人在抓飙车族。”
“有联合执法的时候,才是清泉山最空旷的时候,试问哪个机车手不想拥有一整座山?”钟沐手一摊,“还有一个原因,他要试的这部车是新款,最近在圈子里非常火爆,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哪位大神能第一个出详细测评,周欢畅除了是几家实体店的店主之外,还是圈子里的头部博主,肯定想抢占这个热点。”
“难怪。”庄宁屿又四下扫视一圈,“行,那你们先忙,我去别的地方看看,对了,我进山的事,不要告诉小易,免得他分心。”
钟沐点头:“好的庄队,没问题,但为什么小易知道你进山就会分心?”
庄宁屿被问住了,好在他脑子转得向来飞快,一秒能不动声色编出二十个答案:“因为他会误会又是易总在背后运作,想找人照顾他,但其实并没有,我就想进山看看你们,再顺便透透气。”
钟沐果然相信了,甚至觉得这答案十分合理,可见在某些方面,她确实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在离开前,庄宁屿顺便拎走了两个秩序维护部的行动背包,以及一辆巡逻摩托车,不过并没有立刻去找叶皎月,只是给她发了条消息,又共享了坐标,而后就独自骑车上了山顶。
时间倒推几小时,在酒席开始之前,他一直在翻周欢畅的社媒,以及通过周欢畅的社媒,又找到了几十个本市车友圈里的活跃达人,就像钟沐说的,周欢畅要测评的这辆新车外型炫酷,人气相当之高,在正式发售之前,评论区里就多有提及,其中出镜率最高的一个地点叫“梳子路”,就位于清泉山的最高点,因为山道密集弯折,在地图上看就像一把梳子,从而得名。
噱头大、难度高,对于周欢畅来说,这条路应该是试车的不二地点。冬日萧瑟,即便有头盔,庄宁屿依旧被吹得脸颊刺痛,他减慢车速,沿着侧边道路慢慢开,耳机里传来叶皎月的声音:“宁屿,你到了吗?”
“到了。”
“别动,停那儿等着。”叶皎月说,“我们还有十分钟。”她在出任务时的第六感向来敏锐,可能是担心庄宁屿和易恪一样,先一步被卷入规则区。
庄宁屿这回倒是很听话:“行,那我就站在路边等你们。”他摘下骑行手套,搓了搓冻僵的手。四周很安静,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油门轰鸣声,不过因为山势回音的原因,并不能很准确地辨明声音来自哪个方向。
易恪一直在定时上传着任务报告,那个小女孩在消失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何雨依旧话少而沉默,她和易恪实在没什么共同话题,聊超过十句就开始干巴,幸亏手边还有一只兔子,可以时不时地撸一把,假装有事可做,好让两人的相处没那么尴尬。
易恪:回城了吗?
庄宁屿原本想视而不见,但视而不见的下一秒,估计就会迎来一个电话,于是只好敷衍地回了一句,没,在路上。
这并不算撒谎,确实在路上,只不过世间道路千万条,此路非彼路。易恪却并不是很好被糊弄,进一步问,哪条路?
庄宁屿:“……”
该来的电话始终会来,庄宁屿看着屏幕上出现的名字,居然生出了一种毫无道理的心虚感,而在经过短暂而又快速的犹豫之后,他最终选择按下挂断键,然后无事发生地回一个,信号不好。
易恪:回去。
庄宁屿现在听不得任何消息提示音,“叮”一下心就颤一下,他本意并不是要干扰易恪的任务,但对方的心情又很显然已经受到了自己的影响。几分钟后,他带着那么一丝摆烂的心态,把电话给易恪回了过去,对方接通得很快,却并没有说话,在一片沉默里,庄宁屿不太确定地问:“你不会是又哭了吧?”
另一头的易恪要被他气死了。
庄宁屿清了清嗓子,尽量公事公办地问:“规则区里情况怎么样?”
“不知道,没顾上看。”易恪答,“还没哭完。”
庄宁屿无语凝噎,站在寒嗖嗖的路边,被冬风吹得打了个好几个清脆喷嚏。
易恪的心又软下来,哄道:“冷就快点下山回家,我让人送炖汤给你,叶队他们呢?”
“正在往我的坐标会和,这里有可能是周欢畅的失踪点。”庄宁屿看着山弯处那几辆风驰电掣的吉普车,“预计还有五分钟到。”
失踪点往往和规则区紧密相连,庄宁屿显然也清楚这一点,于是不等对方开口,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安心工作,我等会儿就坐车回城。”
易恪说:“好。”
然后两人就又同时陷入了沉默。
而沉默往往会无数倍地放大尴尬和暧昧。
如果站在理性的角度上来分析,这沉默其实没有什么必要,毕竟庄宁屿身为前秩序维护部的支队长,在吃完酒席后到附近的规则区看一眼正在执行任务的老同事,合情合理,完全不需要向任何人做出任何解释,可易恪恰好又是“任何人”之外的那个人,他实在是有一种来势汹汹的,莫名其妙的理直气壮,并且这理直气壮还经过了一番巧妙包装,所有的强势压迫都被藏在真诚乖巧的雨夜小狗外壳里,显露在外的,只有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和被拒绝后哼哼唧唧的声音。庄宁屿虽然拒绝过很多人,在这方面熟练到能开班授课,但易恪明显并不在他的经验范围内。
远山微蓝苍白。
如果在这种时候,易恪突然冒出那么一两句,比如说之前叫过的,不太恰当的称呼,那么庄宁屿就能顺理成章地挂断电话,但偏偏易恪也在沉默,带着那么一丁点故意的沉默,他显然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一言不发的最佳心理时机,并且能敏锐捕捉到对方在这份沉默中所显露出来的,和平时的得体持重大不相同的,罕有的生涩感,像被坚硬冰壳包裹住的蜜桃,在春天慢吞吞融化出了一点轻微的甜。
庄宁屿皱眉:“你笑什么?”
易恪否认:“没笑,鼻子有点堵。”
吉普车队隐入最后一个山弯,又很快重新显现在枯林间,眼看双方距离越来越近,庄宁屿大大松了口气,因为总算有了挂电话的理由。他一边往前走,一边招手示意,下一刻,车队忽然“滴滴滴”地响起喇叭,惊飞了一群暂栖林中的南飞鸟雀——
“宁屿!”叶皎月从车窗里探出大半个头,用几乎要挣裂肺部的声音大喊,“快闪开!”
寒意骤然爬满全身,庄宁屿瞳孔一缩,本能地闪身避向路边,回头就见一辆摩托车正在白雾间横冲直撞,周欢畅面色惊惧,头盔挂在手上,整个人已经慌不择路,最后竟然直直朝着庄宁屿撞来!
轰——
巨响之后,是轮胎摩擦柏油路的刺耳声音,四辆吉普车接二连三穿过白雾,又接二连三刹停在路边,队员们拉开车门冲出来,庄宁屿和周欢畅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叶皎月:“……”
青岗:“……”
接到汇报的霍霆:“……”
规则区内,周欢畅单手撑着一棵树,弯腰吐得昏天黑地,吐完之后虚脱回头,在一片朦胧泪光里,他认出了眼前这秩序维护部的短视频专用吉祥物,顿时连声音都染上一丝绝望:“你是庄队?”
庄宁屿骑在摩托车上,气定神闲地安慰他:“没事,我会带你出去,先说说看,从昨天下午六点到现在,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
第40章 林中白雾5
周欢畅坐在地上缓了好一阵子,才开口说:“昨天下午,我约了鲜满水产的老板到店里送货,等他走后,我又回三楼睡了一觉。”
最近俱乐部里事情多,他也累,原本设置好了凌晨三点的闹钟,结果一直到四点才被吵醒。就像之前钟沐的猜测,周欢畅确实想第一个出新车测评,抢占这个热点,所以他在换好衣服后,就带上户外拍摄设备,准备趁着山里寂静,马不停蹄直奔梳子路。
庄宁屿问:“你不知道清泉山规则区的出现?”
“当时不知道,起晚了有点匆忙,没顾得上看手机,后来到店门口才注意到消息推送。”周欢畅解释,“本来我都准备回店了,回店后就按照流程上报,等你们接我下山,结果车还没来得及熄火,一团白雾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我的对面。”
来不及细想,周欢畅一拧油门,轰足马力就朝下山的方向冲,但白雾很快就追上了他。被吞噬的世界像一片空气化成的海,能呼吸,却无边,看似畅通无阻,偏偏到处都找不到一条对的路。他的视线尽头重复着白雾——山景——白雾——山景,无数次的相似更迭轻易就能把所有心理防线磨溃,骑到后来,周欢畅眼前发黑,整个人都在抖,神智也趋于模糊,直到最后撞上了白雾尽头的另一辆摩托车。
庄宁屿说:“所以我是被你撞进来的。”
周欢畅稍微一顿,不那么有底气地辩驳:“你不是秩序维护部的人吗?”
庄宁屿耐心解释:“以前是,现在不是,我已经离职了。”
周欢畅不是很想负这个责,于是转移话题:“那秩序维护部的人在哪里?”
在山里,但他们大概率又错过了一次进规则区的机会。庄宁屿试着和叶皎月联系,通话信号断断续续,消息也一直正在显示发送中,不过易恪的电话倒是很快就接了进来,可能是因为两人目前正处于同一个规则区。
“你怎么样?”易恪着急忙慌地问。
“没事,我和机车俱乐部的周老板在一起。”庄宁屿语调淡定,“本来我刚才都准备下山了,结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稀里糊涂地撞了进来。”你说说,这谁防得住。
一旁的周欢畅:“……”
易恪满心无奈,靠在树上嗡嗡头疼,万分后悔之前没有直接派司机去婚宴门口堵人,但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没用,得先抓紧时间碰面。对方的坐标点此刻已经出现在了屏幕上,距离自己并不远,于是他说:“站着别动,我来找你。”
“还是我来找你吧,我的腿没事,何雨走路不方便。”庄宁屿示意周欢畅把倒在地上的另一辆摩托车扶起来,“我的通讯信号还没完全恢复,你趁这段时间,先替我向叶队做个汇报。”
易恪挂断电话,树下坐着的何雨抬起头,小心询问:“是你的同事进来了吗?”
易恪说:“两个人,正在调休的前同事,还有一个是锦城本地一家机车俱乐部的老板。”
何雨带着那么一丝期盼,继续问:“男的还是女的?”
易恪答:“男的。”
何雨:“……”
虽然没等到同性,但至少队伍里又多了两个人,所以何雨看起来多少还是轻松了一点。易恪给叶皎月做完简短汇报,又补了一句:“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庄队。”
听到“庄队”两个字,何雨眼睛明显一亮,易恪汇报结束后,很友好地主动告知这位疑似迷妹,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庄队。
何雨没料到自己这点微小表情都能被捕捉,一时间闹了个红脸,解释道:“……我就是觉得庄队真的好帅,当然易老师你也很帅!”
她在称呼方面一时间改不过来,不太叫小易,多是易老师易哥混着叫,可能是实习生的习惯,易恪也就没再纠正过。地图上,庄宁屿的坐标点移动得不算快,因为他和周欢畅都是推着摩托车在穿林,虽然磕磕绊绊不太方便,但秩序维护部的车辆全部经过能源改装,周欢畅的摩托车也是加大油箱,两部车的续航力都很强悍,在这种户外规则区,有一辆好用的代步工具往往会增加许多便利,轻易不能舍弃。
周欢畅此前从来没有进入过规则区,他跟在庄宁屿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试探着问:“庄队,你说规则区为什么要追着我跑?”
“两种情况。”庄宁屿答,“第一种,它见人就追;第二种,它专门冲着你来的,周老板,你在这座山上发生过什么故事吗?”
周欢畅被他问得一懵,过了阵子才犹犹豫豫地回答:“故事确实有一些,我从小就在清泉山附近长大,接触到这一行后,和这儿的关系就更紧密了,隔三差五就要进一趟山,但也不至于让规则区追着我跑吧。”
庄宁屿见他说得语焉不详,于是直白地问:“玩车时撞过人吗?”
周欢畅虎躯一震,赶紧否认:“没有没有,庄队,这个绝对没有。清泉山确实有摩友出过这方面的事故,但和我,和我的俱乐部都没关系,相反,我们还经常做相关事件的救助,不信你可以去查。”
庄宁屿之前看的资料,确实也和周欢畅的自述差不多,所以他笑了笑:“没事周老板,我就随口一问,你不用紧张。”
穿过林地后,路总算变得平坦起来,可以从步行改成骑行。两人跨上摩托,发动机先后在山间轰鸣响起,对于周欢畅来说,这声音就好像是在与一位多年老友交谈,能让紧绷的心情瞬间放松下来。他微微俯下身,离合、挂档、给油,车辆平稳起步,山风自耳畔呼啸掠过,他的血液却在这一片湿寒的白雾中逐渐沸腾起来,甚至忘记了自己正身处何地,转而开始全心感受起身下这部摩托,极小的风阻、绝佳动力下能撕裂空气的迷人声浪,堪称电子和机械的完美共生,他呼吸急促,眼底只剩下了前方畅通无阻的路。
冲!
“滴滴滴!”就在周欢畅即将加大油门的前一刻,一阵急促而又刺耳的喇叭声突然在身侧响起!他猛然回神,常年驾驶行程的肌肉记忆使他即便在懵懂状态下,也在最短时间内安全刹停在了路旁。庄宁屿紧随其后,甩尾稳稳停在旁边,伸手替他打开了防护装备。
精神污染指数从一百出头平稳下降至零,周欢畅的心脏狂跳着,有些劫后余生的后怕:“……庄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