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干嘛?”
“去了你就知道。”
“到底去干什么?雪很大,开车危险,你要去干什么?”
施霜景真的不愿意出门。外面飘鹅毛大雪,S省鲜少下这样大的雪,还不知道要下多久。万一到了晚上有积雪凝成冰该怎么办?
平时都是罗爱曜用这样强硬的语气,今天施霜景忽然用一下,罗爱曜觉得很新鲜。“你不要穿那些运动装,可以穿我的。”说着说着,罗爱曜把施霜景拖进屋里,之前他们从三楼转移了一些衣服到四楼。
黑色高领毛衣,宽松西装裤,皮带。马上就逼施霜景脱校服,换上罗爱曜的衣服。男装号数按身高算,施霜景穿罗爱曜的衣服只会觉得大,幸好高领毛衣有弹力。施霜景腿长,裆部位置高,竟然穿罗爱曜的裤子也就是微长,搭双合适的鞋就不会拖地。
施霜景非常狐疑,罗爱曜这是第一次折腾衣服折腾到他身上。是要去见什么人吗?见谁需要穿这么正式?想着想着,罗爱曜将施霜景的项链从衣领里掏出来,环着黑色高领。罗爱曜继续叉腰打量施霜景,心里其实有更适合的方案,今天来不及了,就先随便穿穿。施霜景今天也是第一次穿罗爱曜的外套,昂贵外套的垂感都很不一样。
罗爱曜抓上车钥匙,也抓上施霜景,施霜景趁乱撸了一把玉米的小猫头,被迫关门。
两人一头扎进雪里,车停得不远,可坐上车的时候,两人头发又都微湿了。
触控屏亮起,施霜景找暖气开关,罗爱曜看也不看地调好了暖气大小和出风口方向,“系安全带。”
施霜景照做。罗爱曜熟练地在大雪中开车,施霜景起初还挺心惊,开着开着,施霜景想,他干嘛担心罗爱曜的车技,难道有人真的能撞上罗爱曜的车?反正他是佛子,该躲肯定能躲掉。
难道是约会?施霜景突然跳出这个想法。
这可真叫罗爱曜难以否认。不是约会,但这能说?
下雪天,车道小堵,他们大概开了一个半钟头,似乎终于是开到目的地,路上施霜景歪头就睡,他的习惯是上车就睡觉。车驶入地下停车场,刚才施霜景在车里看见这大楼的造型很奇特,可能是出自某个著名建筑设计工作室。刚放学就被罗爱曜拉进市里,施霜景有点饿。两人乘电梯上到一楼,施霜景发现建筑内部完全就是工作场所,不是商场之类的,心里就明白,这大概率不会是约会、吃饭之类的活动。
所以施霜景问:“要多久才办完事?我饿了,如果要拖到晚上八九点才吃饭,能不能让我先找些东西垫下肚子?”
罗爱曜不响,牵着施霜景进了写字楼旁边的咖啡店,替他买了可颂和咖啡。施霜景心想就这点东西,哪还需要坐下找位置,他三下五除二站着就把可颂吃完了。施霜景不怎么喝纯咖啡,总觉得喝咖啡跟喝中药似的,所以罗爱曜给他买的是近乎甜水的调配咖啡,抹茶口味,施霜景很喜欢,尝第一口露出惊喜神色。
“佛……”
“今天晚上,你叫我舅舅,不然就不要喊我。”罗爱曜打断施霜景。
接下来的话都是在内心来回抛接,变成了秘密的对话形式。咖啡厅里聚坐着许多附近写字楼下班的白领男女,施霜景和罗爱曜站在门边的嵌墙长桌旁,外套也不脱,很明显是聊几句快话就要走了。可是这什么舅舅外甥的,他俩像么?这也太像某种情趣了。
罗爱曜:今晚有人要拍卖我的供奉小像,我们就来看看。
施霜景:拍卖???你的???谁??你的信徒做的吗?
罗爱曜:不会是我的信徒。事实上,今天会有很多我的信徒到场,准备拍下这尊小像。我肯定不会以应身示人,但我又很想凑这个热闹,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看我的眼睛。
施霜景这才发现,罗爱曜的眼睛已经全然改换成了棕黑色。那双标志性的蓝眼睛被藏了起来。
罗爱曜:你喊我舅舅,我借了你母家的姓氏,但大家应该都用化名,所以我叫什么不重要,你不用记得我的假名,叫我舅舅就行。
施霜景:我需要做些什么吗?
罗爱曜:你随意,就当来玩的。我的信徒不会认出我,但他们大概率会认出你。
施霜景神色一变。为什么?
罗爱曜伸手摩挲着施霜景项上的链珠,动作暧昧,说话坦荡。
罗爱曜:在我的信徒眼中,这些玄珠会呈我眼睛的蓝色,说是佛珠,其实是一百零八佛眼。我的信徒大多都是以家族形式供奉我,一些人已经知道我醒了,都想接我,但没有任何信息。
罗爱曜:他们接近你,我就挡开他们。我带你去信徒面前亮亮眼。
罗爱曜:你不是觉得我把你挡在我的世界之外吗?
罗爱曜:这需要一步一步来。
罗爱曜想,先进我的宝殿才是倒反天罡。没有人是一来就接触最危险的东西。甜头一点没尝到,尽吃苦头了。
施霜景傻眼。罗爱曜不早说?早说了他都不会出这个门啊。罗爱曜行事作风高调,施霜景可不是这样的人。他本来就寡言少语,去大场面就更是如此。施霜景有一瞬甚至怀疑罗爱曜这是不是又要逗他了。可看见罗爱曜无比自然地接过施霜景手里的甜水咖啡,帮他喝掉剩下的一口,罗爱曜的表现不像是在看热闹。
西装配风衣,罗爱曜的定位是陪外甥来应酬、付钱的舅舅。施霜景的高领毛衣像珠宝衬布一样,衬托的是佛眼制成的高珠。被佛子选中的外甥不用擅长说话,外甥到场就行了。小孩嘛,在场会有那么多由信托宝贝长成的“成功人士”,谁不理解受宠的二十岁小孩,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更何况外甥里外都受宠。外甥想做什么都可以。
第95章 他戴玄珠可示我(二)
施霜景下午四点半到家,换衣服再出门,他们开车抵达多功能写字楼时,黑天因降雪而呈现一种微微尖刺的质感。天空毛茸茸是乌云清朗夜,天空毛糙糙是粗雪似萤石。
踏入写字楼一层,怎么看都不觉得这家写字楼有在盈利。倒是见着了安检的机器,施霜景转头看向罗爱曜。罗爱曜拎着手提包,看起来非常商业。施霜景开始觉得高领毛衣磨得脖子不舒服了,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不喜欢脖子有拘束感,施霜景扯了扯衣领。
接下来施霜景和罗爱曜都使用他们的秘密交流法。这让施霜景稍微没有那么紧张。这氛围好像电影,那种现代谍战或是高科技大盗电影。说是这么说,施霜景也只是刷过这些电影的小视频而已。施霜景有会读心的佛子哥做搭档,就不需要藏在耳道里的微型耳机。
穿白衬衫外搭定制西装背心的向导从一旁走出,他微微欠身,介绍自己:“您好,我是您的拍卖会向导与讲解员。请将您的邀请函交给我,接下来将由我为两位贵客带路。”
罗爱曜将两张邀请函交给讲解员,一张已经拆开,编号为002,一张是纯新,编号为001。讲解员戴上手套,防止指印留在黑底触感纸上。002号,卓逸纶先生。001号,施霜景先生。确认身份的流程并不复杂,似乎这些工作人员已经事先知悉了贵宾们的面貌、姓名。过安检,机器装模作样地响了响,安保谨慎仔细地为两人检查,施霜景脱下大衣,而后大衣很自然地就到了罗爱曜手里。讲解员从罗爱曜处接走两件大衣和提包,送去保管。
讲解员说:“施先生,卓先生,请跟我来,我们为荣誉嘉宾配备了专属电梯。在预展期间,我们的专家将全程随同二位,作特别的讲解。”
“其他人都来了吗?”罗爱曜随意问道。
“我们的预展才刚开始,您来得正好。”讲解员并不直接回答,换了种方式接住罗爱曜的问题。
施霜景单手拢了拢头发,照见电梯里的镜子。好像头发长些是会显得没那么局促、学生气。罗爱曜给施霜景搭的这一身简单却显贵,手表在毛衣袖口若隐若现,腰间系了小牛皮窄腰带,穿起来很不习惯但很适配的皮鞋。施霜景侧身站着,罗爱曜着全套西装,他饶有兴味地看施霜景照镜子。
施霜景:好紧张。大家都好客气。
罗爱曜:讲解员是经理。看他的胸针。
施霜景这才注意到讲解员的胸针,看上去是拍卖行的标志,可惜施霜景认不出来。定睛一看,胸针上带钻,而且不止一颗。这真吓人。
罗爱曜:他很专业,你可以试试向他搭话。在场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很专业,你想说就说,想问就问。
越是这样的场合,人就越是礼貌。不论是客人还是工作人员,于上流社会,大家唯一在乎的就是社交场的这几个小时的体面,愈体面愈好,极致的、虚伪的体面。
罗爱曜这样怂恿施霜景,奈何施霜景还没找到开口的机会,电梯就已经显示到达了指定楼层。电梯门打开,讲解员伸手挡门,送罗爱曜与施霜景出电梯。他边走边介绍道:“欢迎来到本次‘大隐’私人拍卖会。我们的预展将持续到七点半,专家已经在展厅门口等二位了。预展结束后,所有嘉宾将移动到拍卖会会场。我们所寄送的藏品介绍手册中介绍了四件展品,最后一件展品仅限预展现场展示。我们为最后一件展品专设了私密展示厅,二位是序号最前的荣誉嘉宾,享有最优先的参观权。如果您需要参观,请随时向专家提出您的需求。”
这写字楼的层高挑高好高,写字楼外表看起来特别前卫,施霜景以为内部也是十足的现代风格,可这层不是这样。在如此挑高的一层里,预展的布置浓淡有致、色彩鲜明,如梦又如画,倒像是时装展的展厅。展厅大概是做了本土化的设计,符合D市的主题,参与拍卖的也大多是中国人,就更为契合目标群体。主展厅被圈划出来,围成了不规则形状,高约三米的墙仿的是屏风。人声轻而易举地越过墙头,人数并不多,因此声音也非常微茫,像屏风上描画的人在低语。
施霜景终于开口:“这是我第一次来拍卖会,我也没有看过藏品手册。”这是对讲解员说话。来都来了。
“施先生,没关系的,不论是预展还是拍卖会现场,我会一直在您的视线范围内,您需要的时候,招我过来就好。”讲解员挂上专业的微笑,“拢共五件藏品,您愿意的话,让专家一件件讲给你听就好,不会花费很长的时间。您受邀来参加拍卖会,应该是有心仪的藏品?如果您对拍卖流程不熟悉,如果您需要——或许我们也可以有私洽的空间。”
“谢谢你。”施霜景真挚道。
讲解员微微欠身。
施霜景:他真的好客气啊。拍卖会都是这样吗?
罗爱曜:当然不。拍卖行都有自己的脾气,就算你是超高净值用户,他们背后只会是更高净值的资本势力。他只是希望能以尽可能高的价格出手展品而已。你是001号客户,是这个私人拍卖会设立的原因。
施霜景脚步一顿,在讲解员发现之前,罗爱曜就轻轻揽过施霜景的手肘,带着他往前走。
罗爱曜下一步的解释已经在心头酝酿,忽然间接到施霜景的想法。
施霜景:我什么时候被邀请的?为什么我是001号客户?罗爱曜,这是不是你自己组的局?
施霜景:不然我想不通为什么别人会知道我。
罗爱曜:……
罗爱曜:我为什么要组局呢?你还缺这么一尊佛像吗?
罗爱曜:至于你为什么是001号客户,是因为你被出手佛像的卖家当做最有可能拍下藏品的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知道你。
施霜景的怀疑思路忽然被打断。他们进入了预展展厅。
这整一层的打光都介于暧昧朦胧和明亮光耀之间。暧昧朦胧的是地灯、墙灯、顶灯,明亮光耀的是展品的打光灯,展台不多,光便聚拢,人贴着光,三三两两地相聚、洽谈。除此之外,似乎是为了填实这空旷场地,墙上布置了艺术品,拍卖品展台附近也布置了小的、零星的展台。
讲解员与专家碰面,专家不是拍卖行员工,而是签合同办事的学者。专家甫一准备走过来,罗爱曜就抬了抬手,示意专家和讲解员都暂时不要靠近。
交谈声仍未断绝,可那种令人背脊一悚的凝视感缓缓浮现上来。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刚进展厅的二人。
二人并未站定。穿定制深蓝暗线西装的男人个子略高,身形挺拔,容貌昳丽,是出挑,十分出挑,眼睛一瞬间都往他看去。冥冥中有一股力将目光又拉回来,发现穿随意黑色高领毛衣的男人才真正是个狠角色。他似乎不大习惯来到这般衣香鬓影的场合,略有拘谨,可光手上那块表就够了准入这一阶级的资格。八位数的腕表半藏在衣袖里,表不被主人当回事,主人就好像随意地洗了把脸、抓了件衣服就过来参加私人拍卖会。天知道会不会是哪家二世祖过来代家里的大人来取货,顺便找找拍卖的手感。
买家与买家之间大多不熟,也不会互相知道编号,只是在这些人与人的小小聚落里,每个聚落总会有一两个人死盯着黑色毛衣的男人。
一百零八佛眼并不似人眼,而是眼型的繁复文字。字在玄珠上微动,也就是佛眼微动。这些字符既不是梵书经文,也不是纯粹的抽象符号。这是密咒的浓缩,是全天下人不可以懂也不需要懂的佛子密咒。
只有信徒能望见这一枚枚豆大的蓝珠子,象征家中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最要紧的警告:不可以惹佛子生气,佛子怒目,会看见蓝眼睛。见到蓝瞳怒目,家里是要死人的。
男人就这样轻巧地戴了起来,男人是不是也知道,他浑身上下最贵的其实是这串佛眼珠,所以故意绕黑领子一圈,衬得这蓝更加不祥。男人身边跟着西装男人。所以是佛子让他来的吗?他与佛子什么关系?
施霜景学着罗爱曜,从盘中接过香槟,罗爱曜说:“我带你先去取些茶点?”
“不用。”施霜景很不安,寸步不敢离罗爱曜,“我只看到四样展品,现在才六点过——我们要等到七点半才能开始拍卖?”
“开办预展主要有两个目的。一个是让买家近距离欣赏拍品,另一个则是促进买家之间的社交。这场预展的时间不算长。”
我,好,紧,张。
愈是往里走,施霜景愈是不自然。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看,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罗爱曜倒是代替了专家,低声替施霜景介绍拍卖的展品之一,让施霜景权当是逛博物馆。
“这幅是萨金特未公开的肖像画,拍卖行鉴定之后为它取了名字,《散落贵霜铸币的女人》。这应该是萨金特早期的作品,那时他还未彻底转入肖像画创作事业,各个风格都有触及。这幅肖像画中有大量的风景画技法,从近处的山野到远处的城市景观,画面深邃,透视精确。女人并不是画面的主体,可最后鉴定师还是将它分类为肖像画,原因在这女人的刻画上。根据科学鉴定手段的结果,鉴定师认为萨金特在后期可能回来重新描摹了这个女人,甚至不止一次。这就代表这幅画跟随萨金特辗转了许多地方,从巴黎到伦敦,这期间这幅画可能一直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对施霜景来说,画面中的风景、城郭是异域的,女人却有东方人的气质,令施霜景感到些许熟悉。散落一地的铸币像跟在女人身后的星星,女人回头看向这些金币,没有捡起它们,但也没有继续往前走。
施霜景问罗爱曜:“这幅画大概多少钱?”
罗爱曜轻快道:“起拍价至少五百万吧,我预计成交价在八百万左右。”
施霜景倒吸一口凉气。
施霜景:你疯了?有人在期待我当冤大头?你把我带来当冤大头?
施霜景:我要是一件藏品都不拍,会被拍卖所扣留吗?我纯粹是来参观的。
罗爱曜:展厅里大大小小的藏品,你要是看中什么,我会刷卡。我只要求你必须参与佛像的竞拍。抢没抢到不重要,你是代表我出席,要的就只是一个态度而已。
施霜景还是觉得罗爱曜好像疯子。钱在他嘴里跟厕纸一样,可就算是厕纸,八百万换算成八百卷厕纸,这也足够多了……施霜景胡思乱想,揉了揉眉心,从画作前退开。
再一抬眼,他发现有人向自己这边走来了。目光,好多有意无意的目光。施霜景呼吸加重,罗爱曜微笑,上前一步挡在施霜景身前,正正好好拦住前来搭话的信徒。
“先生,您好。我姓许,全名许晏之,祖家在泉州,是为福建八正的二正。”
许晏之对施霜景讲,施霜景望向罗爱曜,罗爱曜说:“请你作详细的自我介绍。我外甥对你们信仰的东西并不那么了解。不要假设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存在。”
施霜景十分认同地点头。
不过,原来有舅舅的感觉是这样的。
第96章 他戴玄珠可示我(三)
许晏之穿一身骆驼色西装,口音是南方中的南方,发蜡皮鞋黑黄皮肤,人很精神,可能是三十来岁的金融骄子。从暖色的西装到过白的牙齿,许晏之令人想到棕榈树干的手感,野兽毛皮一样的枯叶鞘,油润与干燥并存,想来他应该经常跑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