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口音的许晏之笑出一口大白牙。
第144章 大智若愚篇(七)
施霜景当即站定了,刚才的活泼像假的。他对许晏之这人没印象,但对许晏之的肤色、口音有印象。罗爱曜在心中悄悄提醒施霜景:他是我的信徒,你在拍卖会上见过,祖籍福建,拉着我们聊了半天的那个人。施霜景记起来了。上次见到许晏之,施霜景穿得稳重,表现得也稳重。刚才那一冲属实有点破坏施霜景人设,施霜景还穿着校服,简直与拍卖会那次两模两样。
公益机构一共来了六个人,分两辆车,两位是负责社会工作与儿童福利的工作人员,一位是财务评估人员,一位是队长兼项目管理评估人员,一位是司机,再带了这么一位格格不入的许晏之。
罗爱曜:你去问问他,他为什么要来福利院。
施霜景接到指示,强定心神,上前问道:“许先生,你来做什么?佛子给你们下达指示了么?”
“就是来找你玩啦。你比我小那么多,我把你当弟弟不行吗?”许晏之拂一拂空气,“开玩笑开玩笑。上个月月初,我家老人连续几晚做梦,很担心佛子呢。今年很多家族的老长辈都要一起来F酒店供奉佛子的唐卡,我先来替他们打点,顺便来看看你。”
许晏之没提施霜景的“舅舅”。他认得这舅舅,也记得舅舅曾经的自我介绍。对于这位舅舅的热心帮忙,许晏之不好过问。作为佛子的信徒,他总对卓逸纶这号人物略感尴尬,太热切了显得像是背叛佛子,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刘茜一脸疑惑,怎么非盈利性公益机构的人会认识小景?罗爱曜越过正在对谈的施霜景与许晏之,来到刘茜身旁,他是刘茜请来的外援。刘茜压低声音对罗爱曜道:“我暂时把鬼子母神像藏了起来,她不会生气吧?”
“既然你能搬动她,那她就不会生气。”
施霜景绞尽脑汁地接话,余光却看见罗爱曜与刘茜带着那几位机构人员就进了建筑物,不顾他死活了。施霜景欲跟上他们的脚步,许晏之却拦住他:“施先生,你老实说,佛子他还好么?”
“为什么这么问?”
“唉,我有没有同你讲过,我们家老人供奉佛子像的时候,会用一块手帕仔仔细细地擦佛像,擦出什么颜色就是什么指示。最近我们家老太太怎么擦都擦出鸽血红色,要知道以前擦出红色顶多是珊瑚红……老太太很不安心,这家族传下来的供奉手记里也没有写这种情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就只能来问你了,毕竟你是佛子选的人。”
施霜景想,唉,他真不好意思告诉许晏之,佛子说自己不能涅槃了,原因就站在许晏之面前。这与许家人擦佛像擦出鸽血红色有关么?
罗爱曜:无关。
罗爱曜:我最近心情烦躁,不想处理这种种。
施霜景:哎……你没事吧?
罗爱曜:我能有什么事?
施霜景对许晏之顾左右而言他,问就是不知道,可施霜景不擅长撒谎,说不知道的语气很像是知道点什么却不能说出口。许晏之改变策略,耐心下来,让施霜景一起进建筑物,参与机构人员的调查和评分中。
对于机构人员的问题,刘茜回答一大部分,主要是有关儿童照养、儿童入院情况以及福利院的院史;罗爱曜负责一小部分,可这部分都很专业,刘茜请罗爱曜扮演驻院志愿者,而且是专业知识相当丰富的那类志愿者,罗爱曜让刘茜记住自己的假名,他是卓逸纶,不是罗老师。
施霜景就这样默默观察罗爱曜,罗爱曜与人沟通时神采飞扬,施霜景半点看不出他在家里的摆烂赋闲状态。罗爱曜一人能答上四个人的问题,就连刘茜都听呆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请了个院长来。机构人员被罗爱曜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谈话风格骇住,一时间调查重心只能落在纸面上,就请刘茜带他们去了解一下福利院近年来的支出和收入情况,这是最重要的——毕竟他们带了钱来。
施霜景:罗爱曜,平时你是不是在家憋坏了。
罗爱曜:……
施霜景:我们厂太小、太偏,没什么人气儿,你也没有什么朋友在这里……
罗爱曜:前半部分我同意,后半部分——我本来就不需要朋友,就算在城市里也是如此。
施霜景:……
罗爱曜:……
施霜景:怪不得我说“我想当你的朋友”时,你马上就拒绝我了。好像平时也没见你用过“男朋友”这个词。
罗爱曜:我的因缘要尽可能保持简单、直接、明了,“朋友”这种关系太含糊不清,代表一种无法定义的需求性的情感关系。你对我、我对你的感情都很好定义,无需做朋友。
许晏之打了个响指,施霜景又走神了。施霜景面无表情地说抱歉。许晏之摸摸下巴:“你下午还要回学校么?现在时间不早了,我们要不找地方吃个午饭?你是本地人,你带路?”
施霜景接下这任务,他知道厂里有家炒菜馆子不错,如果大家不介意的话,中午可以去吃那家。公益机构工作人员中,除了司机,其余人都是女性,她们很容易就能和刘茜混熟,毕竟都是做社会工作的,出差在所难免,对吃喝不是很在意。
众人在炒菜馆落座,施霜景刚点好菜,刘茜就接到高大爷电话,听完高大爷的信息后,刘茜的脸色登时就变了。罗爱曜敏锐地看见刘茜正在发抖,正巧施霜景被许晏之缠住,罗爱曜便起身,说他要和刘老师一起回福利院,大家先吃。
罗爱曜:你留在这里,不要跟上来。我就在厂里,不会走远。
施霜景虽有不安,但还是克制自己。他听说这回公益机构带了几百万过来,作为第一阶段的补助。桌上不能没有福利院的人。
刘茜远远就望见了那个男人。她心情复杂,可既然被找上门了,刘茜还能去哪儿?
男人正值中年,穿一身休闲衣服,看起来经济情况良好。高大爷不让他进福利院,因为现在福利院的孩子们正在午休,放陌生男子进去会很危险,于是男人就坐在门口的花园墩子等人。他也看见了刘茜,立马站起身来:“妈!”
罗爱曜不动声色地跟着,在这春日里竟然显得有些严肃、阴郁。
“你怎么找到这里了?我们换个地方说,不要在我工作的地方……”
“妈,晓莉和牛牛都来了,我带他们来D市玩一玩,也来看看你。”
“罗……卓老师,你先回去陪小景和其他老师,他是我儿子,不是什么大事。我前夫没跟过来就好。”
罗爱曜已经悄悄将施霜景常用的那把金刚杵调进自己的大衣内兜中。罗爱曜忽然很想要验证一回事,于是他说:“不要紧,我来都来了,如果是小景陪你,他一定会陪到底。我就是过来替他的。”
中年男人睨向罗爱曜,这眼神令人很不舒服,可男人旋即压了下去,装作什么想法都没有。刘茜为罗爱曜介绍,她儿子叫高峰,然后刘茜又为高峰介绍罗爱曜,这位是卓老师,我们福利院的志愿者。
高峰说他老婆和儿子都在车里,想请妈过去见见,但对于过年期间的事,高峰一句不提。刘茜擦擦额头的汗,勉为其难去见了儿媳和孙子。罗爱曜守在院门前,距离这一家人大概三百米距离,高峰以为罗爱曜听不见、看不见,很快就切入正题。
“妈,我最近手上不宽裕,我那两家店都亏本亏得恼火……你看牛牛还小,也是要用钱的时候。我能不能先找你借点,就当过渡,半年内我一定还你钱。”
“你要借多少?”
“妈,那个……二十万可以不?”
“你要把我的棺材本都借走是不是?”
“我会还的嘛!妈,你是我亲妈,你不能眼睁睁看我变成失信被执行人吧……我们家牛牛还很小……”
罗爱曜听了满耳朵的八卦。刘茜二十二岁就结婚生子,二十三岁在哺乳期内就参加高考,做了妈妈大学生,到今年她儿子高峰已年满四十六岁,怎么看都不是小孩子了。今年的大年三十夜,刘茜前夫家暴刘茜,打得她颌骨骨折,躲回励光厂。这骨折固定带刚摘下没多久,欠了钱的儿子上门来讨债,刘茜哀莫大于心死,却又不能置身事外。这家庭八卦故事越听越复杂,原来高峰带来的老婆儿子都是第二任,刘茜对高峰说,她和牛牛互相都不怎么认识,因为刘茜曾经带的大孙子如今都已经上高中了,她连高峰的第二任太太的全名都背不齐全。
若不是刚才罗爱曜按住施霜景,施霜景一定会觉得,他必须当刘奶奶的守卫。施霜景说不定还要找高峰讨个说法。
不过,现阶段看不出什么激烈冲突的可能性,大衣里的金刚杵也圆圆胖胖地硌着罗爱曜的肋骨。
刘茜根本就没有那么多钱可以借给高峰,就算有,她也不想借。可刘茜很担心高峰下午接着来找她,天知道高峰是不是在这周围蹲守着。万一让高峰看出来这公益组织带了钱来福利院,那刘茜不借钱就会变成刘茜的“过错”,没有母德,见死不救,罔顾人伦。
罗爱曜代替施霜景的位置,可他只会远远地守着。他只要保证高峰不会突然把刘茜拽进车里绑走就好。
话又说回来,罗爱曜最早抵达励光厂时,就觉得励光厂的人情之运势实在不怎么样,厂子事业有多发达,人与人之间就有多复杂,且从已经发生的事来看,流血或混乱事件竟然一点也不少,本地的、外来的似乎都带刀、嗜血。还是说,其实这些混乱的事件从来都不少,只是人们压根不知道而已。这些混乱事件里,有多少跟罗爱曜的到来有关,罗爱曜自己也难以得知,除非去借功德簿或是生死簿来翻一翻。这些统计的活从来都落不到罗爱曜头上。
第145章 大智若愚篇(八)
施霜景与调查组的人边吃边聊,施霜景在福利院的地位很微妙,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他既游离于福利院外,偶尔却又成为福利院的核心。有调查组的人问:“小施,你以后会回院里工作么?”
这个问题好像照见了施霜景心中最不敢看的一口深井。施霜景直面心底的答案:“应该不会。我知道我应该帮忙,但……如果一直留在福利院,我就没有办法去看更大的世界。”
“现阶段的励光福利院只能容纳少量的孩子,如果福利院想要往更专业、更大规模的方向发展,需要对组织管理人员进行调整和升级。”调查组组长说得很委婉,但她的意思其实是,接收了这笔钱以及未来的好几笔钱之后,福利院可能会变得面目全非,不再是这些孩子所怀念的那个励光福利院了。
“对孩子们好就好。”施霜景道。
“刘老师年纪不小了,院里需要招新的老师。”
“我相信刘奶奶的决定,她会处理好。我只是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施霜景筷子不停,不论吃饭还是说话都非常诚恳,“你们都是做这方面工作的。有时候我觉得福利院也像学校,学生总是要毕业的,这里不是我们这些人的家,好像吃了苦也没办法回来。”
“你有怀念的朋友吗?你们还有联络吗?”组长问。
施霜景无法回答。他不确定他与那些已经“毕业”的孩子们是否算朋友。有微信好友但从没说过话算有联络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不会发消息之后发现他们把我删了,也害怕听见他们说自己过得不好。”施霜景的声音有些沉闷。
组长拍拍施霜景的肩膀:“社会工作很难做的。我们每天都在面对这些问题,我们也没有答案。总而言之,希望这笔捐款能帮到你们福利院。”
“已经决定捐助我们院了么?”
“我们还需要出一个系统性的评估报告提交上去,只能说希望你们能顺利拿到吧。”
施霜景默默想,是了,这就是他需要出去工作的理由:如果他不出去挣钱,他就没办法直接地帮助自己想要帮助的人。这些迂回的筛选方式……这是程序,这是福利的准则。在所有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施霜景只能凭朴素的直觉和道德行事,而他还有很多很多事要学着去了解。
午休结束,施霜景回班级上课。月底有三诊,下个月有多校联考,再下个月就到高考了。施霜景的精神既集中又麻木,他以为回学校会增加自己和同学的交流机会,可事实是所有同学都很忙、很紧张。施霜景早上七点就到班级,晚上九点半下晚自习回家,和罗爱曜的接触时间缩短许多,今日见到罗爱曜眉飞色舞的样子,施霜景恍如隔世。谈恋爱和一场重病让施霜景成了粘人的少年,而肆意潇洒的佛子罗爱曜束手束脚。没有对比就没有感知。好难啊。这种事可以开口讲吗?情侣之间的动态又是能通过几句话就调整好的吗?
施霜景晚餐在校外吃,他吃刀削面,杨玲玲在一旁争分夺秒地抄施霜景的笔记,杨玲玲问他,李老师周末还来不来呀?施霜景给李老师发消息,如果周末是训练高考题,能不能也让杨玲玲来。李老师让施霜景自己决定。施霜景同意了。做事要有始有终。
自从上回施霜景揍了吴天宇,后者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上学,听张国强说,如果这些学生出勤天数不够,他们能不能拿到高中毕业证都是个问题。
不知为何,施霜景现在看到、想到这些人,心中某种急切的感觉全然消失了。施霜景不再觉得别人说的话是某种信号,催促施霜景去付诸行动。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佛子曾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业,不要卷入他人的业。
很可惜,到晚自习下课时间,施霜景背书包出校门,忽被一位中年男人拦住。男人的车停在路旁,学生如潮水涌出校门,施霜景和男人走到一旁,这才听见男人自我介绍,他是刘奶奶的儿子高峰。
“今天中午,我看到你和那些工作人员一起谈话,你的校服很好认。你是福利院的孩子吧,要回福利院吗?”
施霜景眼神冷寒,有如刀光一闪,他反问:“关你什么事?你要找刘奶奶?”
“呵呵,我找过了……我请你吃夜宵吧,我就和你聊聊我妈的事,我想知道她这些年在福利院过得怎么样。”
“我不需要。”施霜景闪身,迈开大步,甩开高峰。高峰欲追上来,施霜景渐渐心生愤怒,对刘奶奶的家事以及她这些家人,施霜景一恨他们冷眼旁观,二恨他们屡教不改,三恨他们不得报应。
“我妈对你们这些人比我对我还好!你还给我甩脸色?!小弟弟,我妈不是你妈!”高峰大声嘲讽,四十多岁的人了,冲着二十岁的人怀念母爱。施霜景回头瞪他一眼,刘奶奶这么好的人,怎么尽沾上这样的家人。
高峰见施霜景不理他,便转身上车,发动车辆,车灯晃过街边学生的一张张脸,该天杀的近距离开远光灯。施霜景在人行道上快步行走,藏入人群中。高峰的车一路跟,好几回差点擦撞到学生们。
在下一个街角,施霜景忽然给人拽住手臂,硬生生拽停下来。施霜景怒而转头,原来是罗爱曜。
“我来接你放学。”罗爱曜说。
“刘奶奶中午是不是回去见她儿子去了?”施霜景咬牙切齿。
“你看,他们真的只会找上你。”罗爱曜顿了顿,不断思索各种可能性,“不可能是因为你看起来面善,你现在看起来就很不好惹。拿金刚杵出来看看?”
施霜景的书包沉得要命,他现在每天上学、放学都背一大堆东西,施霜景将书包放在地上,翻找着金刚杵,找了好一会才找到。这时高峰的车已停在路旁,他摇下车窗,不怀好意地盯着施霜景。
“小弟,你上车,我们谈谈。”高峰说。
“谈个屁,滚。”施霜景找得心烦,他的金刚杵呢?哦,摸到了!被好几本书压在书包最低层,施霜景一手拎起书,一手才将金刚杵取出来。
罗爱曜:背上书包,继续往前走,我们去人少的地方。
施霜景:好。
施霜景将金刚杵揣进兜里,收拾书包,又背回肩上。罗爱曜与施霜景并肩往巷子内走,这是居民区巷子,愈往里便愈少人,学生的喧嚣进不来,而施霜景家几乎在巷子最底的横排楼栋中。高峰慢慢滑车,时不时冲窗外的施霜景嚷上几句。
“我给你一笔钱,你帮我劝劝我妈,让她回家好不好?她老了怎么办?难道你会照顾她?”
“小弟,你真的很倔。”
“你们一起回家?你和福利院的志愿者一起住?真搞笑,政府怎么还出钱让你们租房子?福利院不够你们住?真不要脸,用我们纳税人的钱住好房子。”
“我妈年三十在警察局里,不会就是和你打电话吧?”
车辆开至小区停车场入口,随着施霜景停步而停车,施霜景敲敲铁皮车门:“出来。”
高峰却说:“不,你们有两个人,我就在车里待着。我就是看不爽你们这种没爹没妈的孩子,连别人的爹妈都要占。”
施霜景与罗爱曜对了对眼神,罗爱曜继续装卓老师,施霜景将书包交给罗爱曜,他摸到衣兜里的金刚杵已变幻了形态,一端锐利,一端则是忿怒相马头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