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谕转头看他。
陈舷抱着个抱枕,躺在懒人沙发上,一条毛巾罩在脑袋上,脸上带着笑。落阳橘黄地照在他瘦弱的脸上,把他病得苍白的脸照得有了几分血色。那双狐狸眼笑得弯弯,终于有点十几岁时健康的样儿了。
方谕老实交代:“我跟她说,我吃鱼要吃吐了,别做了,看见鱼就犯恶心。”
陈舷毫不意外,笑了声:“果然,还得是亲儿子。”
方谕又没吭声,他转头望着远处,过了会儿后嘟囔了句:“就知道欺负你。”
陈舷望向他。
“蹲一辈子才好。”方谕语气低沉发闷,带着股压着的怒气,“都对不起你,一群混蛋。”
陈舷不吭声了。
方谕偏眸看他:“我明天给你张黑卡,等你全好了,就出去刷,刷不爆就别还我。”
陈舷愣了愣,笑了出来:“这么有钱啊。”
“刷爆一百张都还得起。想买什么就去买什么,买一栋楼都行,我养你。”
陈舷摇摇脑袋,问他:“耳朵治过没有?”
方谕愣了下:“你记得?”
“没忘。”陈舷说,“是不是治过了?我化疗那会儿,声音那么小,每次叫你你都听得见。”
方谕摸摸鼻子。
“我担心你,所以你一点儿动静我都听得到,”他说,“治不了了,问过了。”
陈舷不吭声了,他望了望方谕的耳朵。先前留着一头中长卷毛的时候不明显,这会儿他把头发剃了,耳朵上半部分的耳骨上,一道小蛇似的蜿蜒伤疤,极其显眼。
那是他小时候帮方真圆挡了周延一巴掌时留下的。十几岁的时候,陈舷想偷偷亲他耳朵,一拨拉开他头发才看见。
方谕这才告诉他,周延打他那会儿,手上有个戒指,扇过来的时候把他脸上划了好长一道口子。
万幸的是没伤到眼睛,且处理及时,脸上的口子没留疤,保住了他一张帅脸。
不幸的是耳朵上的留疤了,不过好在不明显。
更不幸的是,周延力气大,当时直接把他打得这只耳朵突发性耳聋,后来又转成听力受损,左耳比右耳听力损伤一半多。
现在还是治不了。
“医生说是直接损伤到神经,根治不了。”方谕捂了捂耳朵,“没事,又不是真聋了,还是听得见……你别这个表情,我说了,你别心疼我,我欠你的比这多。”
陈舷皱了皱眉:“怎么不心疼你。”
“我欠你那么多,心疼我干什么。”
方谕低头,又给他捏了几下腿。
陈舷沉默。
夕阳落下山了,外头黑了下来。吃完晚饭以后,陈舷有点烧心反胃,去卫生间里干呕了一会儿以后,回了卧室躺下。
他睡着了,再醒过来时,还是三更半夜。
陈舷摸着黑坐了起来,半睁着眼往门那儿一看,就看见门缝里透着一抹微光,是外头的灯还没关。
借着那抹微光,他看见地上的地铺还干干净净。床单齐整,被子也是被叠起来的模样。
方谕还没回来睡。
之前陈舷跟他说过以后,方谕也怕压到他的刀口,晚上还是在地板上打地铺。
陈舷挠挠脑袋,从床头柜上摸到手机,打开一看,已经夜里两点半。
他转身下床,从床边衣架上拿起外套披上,又抓着毛巾,往脑袋上一挂,遮住一毛不拔的头顶,走出卧室。
开着灯的是餐厅那边,餐桌上头的暖灯远远地照着,但是桌子上一个人都没有。陈舷又扭扭头,看见工作间里也开着灯。
他还在干活?
陈舷正要抬脚去看看,忽然,一阵说话声从身后传来。
他脚步一顿,回头,才看见阳台上也亮着灯。
这个大平层,在宽大的阳台外,还有一截露台。
露台上,灯光暖黄地投下。两个人影站在那儿,是陈桑嘉和方谕。
两人都背对着他,方谕嘴里似乎是叼着根烟,陈舷看见一缕烟气在他脸边飘。
陈舷走近过去。
说话声清晰了。
“你打算怎么办?”
是陈桑嘉。
陈舷脚步一顿。
方谕歪歪头:“什么?”
“以后,你要带粥粥留在意大利吗?”
“没有。应该习惯不了,所以在那边把事情安排好,就回国内立一个工作室。反正是全球的品牌了,在哪儿都没差。”
“意大利没有国内好吗?”
“反正我呆得不爽,没有国内好。”
“那干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回国?”
方谕沉默了挺长时间。
“不想回。”他最后说,“刚毕业的时候,方真圆也让我回来,但是说的话很难听。”
“她说什么?”
“反正不是人话。话里话外,都是想把我绑在身边别走,我听出来了。”方谕夹着手指把烟拿出来,呼了一口白烟出来。他沉默了挺久,把烟在靠台上抖了两下烟灰,“我其实早该回来。”
“因为粥粥?”
“嗯,我以为他真的要分手,才一直没回。我没仔细去查过这件事,我有问题。”
陈桑嘉没做声。
“我问题很大,我该早点回来的。怎么被欺负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
“你知道就好。”陈桑嘉说,“我都要恨死你了。”
方谕苦笑一声,问她:“阿姨,以前做什么的?”
“奶茶店,还卖些小蛋糕。前几年,为了治病,我给卖了,后来去夜市摆摊……其实,我还挺喜欢卖奶茶的,还有蛋糕。不过不后悔,粥粥最重要,开不开店的,都得排在他后面。”
她本还要说,陈舷都听见了她下半句话的气音。
但方谕打断了:“要再做吗?”
陈桑嘉一顿:“啊?”
“我可以给您出钱。不干也行,待在家里想清闲点儿,也可以,我一样出钱。”
陈桑嘉愣了会儿,笑了声出来。
夜里的风起了,方谕指间夹着的烟气儿被风吹散,陈桑嘉的一头长发也被吹得飘飘。
她转头,往靠台上一趴,看着下头的夜景:“我其实看你挺不爽的。”
“可以理解,”方谕说,“我要是您,就拿把刀来把我捅死,您已经对我很不错了。”
陈桑嘉又笑出声来。
“你知道吗?”她说,“老陈还跟我抢过粥粥,在他出院之后。”
方谕骤然僵住。
“他说,他要把他带回去,好好补偿他。”陈桑嘉话尾略微发抖,“我都气疯了,我说你把他弄成什么样了。”
“老陈说,粥粥喜欢他弟弟,当然要教育。我说教育你不会好好教育吗,为什么把孩子送去那种地方。”
“老陈就跟我吵,倒打一耙说我这么多年都没管过,凭什么说他。”陈桑嘉笑出声,“明明是他不让我去见,这么多年都不让我去。”
方谕没吭声。
陈舷悄悄走过去。风在吹,他在窗户里面都听得到。
陈舷偷偷在阳台后面靠着墙坐下,屁股冰凉。
“我跟他吵了好久,还跟方真圆动过手。”陈桑嘉说,“那时候我跟疯了一样,有几次还拿着菜刀往外冲,朝着他们挥。我真是恨不得把他们都砍死,怎么敢把我的粥粥弄成这样。”
“我姐说,我像个护崽的老鹰。老鹰好啊,老鹰厉害。”
“方真圆倒是骂我老母鸡。老母鸡也行了,不管是老母鸡还是老鹰,我都当,我死都不要把孩子送回火坑里。”
方谕沉默。
“方谕,”陈桑嘉说,“老陈是个烂人,但粥粥不是。”
“粥粥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宝物。”
“他小时候,追着我后面喊我妈妈。有一次去超市,他缠着我买了布丁回来吃,但挖出来的第一勺却递给我。”
“他出来那时候,整个人瘦得不像样,眼睛空空的,上床都不敢上,吃饭也不敢吃,每天晚上就抱着自己缩在角落里,一直发抖。”
“我给他夹菜,他就吓得往后缩,他看什么都害怕。”
“吃了饭就吐,闻着什么都是臭的。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把他关在那个禁闭室里,只给他馊饭吃。他不吃,就摁着他的脑袋往里面淹。”
方谕又僵在那儿。
“那时候,别人碰他一下,他都会叫。等他清醒过来,看见我在哭,他又跟做错事似的看着我,跟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什么呢。”陈桑嘉轻声,“是我对不起他,我早该跟老陈吵一架,拼了命也去看看他,告诉他,我没不要他,他要是想,就来跟我过。”
方谕哑声开口:“对不起。”
他声音像被块石头压着似的,发闷。
陈桑嘉愣了下,没做声。
她沉默下来,方谕也沉默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