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便在两天后带回来一只小金毛。
陈舷叫它大毛,后来就在拼某多上买了个九块九包邮的小狗平安符冰箱贴,贴在了冰箱上。
往事又漫上心头。
方谕皱了皱眉,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真是贱的发慌,不久前这人才在餐厅雅间里又骂了他一遍狗杂种,笑话他这么多年都在痴心妄想,可一转眼听见陈舷可能身体抱恙,他就又开始担心这担心那。
都二十九岁了,方谕头一次发现自己真是不长记性。被捅过一刀就算了,居然还会巴巴的凑上去让人家多捅几刀。
他啧了声,不给陈舷想了。他爱怎么样怎么样,有病就死外面拉倒。
他活该。
方谕想着,一回头,却撞见后头上墙的碗柜里,有一对一模一样情侣碗,工整地摆在最边上。
方谕忽的哑然。
那是他十五岁时,陈舷半开玩笑半认真买回来的,他说他们是兄弟,要用一样的。
方真圆从来不记这些小事,也不想浪费,估计就是这样迷迷糊糊地留下来的。
方谕沉默地和那两个碗对视,和自己满地狼藉的十七岁对视。隔着玻璃的柜门,他看见空荡的碗里盛着的是他已经无人在意的、面目全非的腐烂青春。
“小鱼!”
方真圆在客厅里叫他。方谕收起心绪,转身出了厨房。
马西莫赶紧抬起碗,豪爽如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似的把粥一口闷了,擦擦嘴跟了出去。
合格的秘书要和老板如影随形。
方谕走到客厅:“什么事?”
原本瘫在两边的外公外婆都坐起来了,三个人围在沙发前的茶几旁。方谕边问边探头一看,才看见茶几上摊着个本子,上头写了很多人名。
方真圆把本子交给他:“这都是你爸爸葬礼要请来的人,妈妈都打过电话了,大多都是咱们这边的亲戚和妈妈的朋友。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加的?你要不要再叫几个人来?”
方谕把本子拿过来,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不用,我国内没朋友。”
话说着,他却一眼扫到了初高中班主任两个人的名字。
方真圆说:“那好,就叫这些人吧。唉,其实人也不多,你爸爸的事情出的这么突然,最近又刚过年,好多人嫌晦气,不愿意来。老陈家那边,陈建衡会叫人,听说也没叫来多少。”
方谕把本子还给她:“你把初高中的老师都叫来了?”
“多少是熟人。”方真圆接过本子,“而且你现在这么出息,当然要让老师看看。你以前,在学校成绩就很好,老师们都喜欢你的。”
“你不知道以前出过什么事?让人家过来看笑话吗?”
方真圆笑容一僵。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尴尬地强扯着笑脸,“而且你也没有错,叫过来没关系的。”
“陈舷呢?”方谕追问她,“这是他爸的葬礼,你让这些老师过来看我多风光,陈舷怎么办?你成心欺负他吗?”
方真圆的脸惨白下来。
外公皱起一张老脸,严厉道:“你说那个精神病干什么?你妈请两个老师过来,顺道看看你现在多厉害,不行吗?又不是葬礼不办了!”
“就是啊,小鱼,”外婆也苦口婆心,“可不能这样和妈妈说话,妈妈该多伤心。怎么还因为那谁和妈妈顶嘴?”
方谕不说话了。
马西莫站在他后面,望向他的背影。方谕还是一如往常,背影看不出什么,可马西莫却无端从他身上感到一阵沉默的悲凉。如同一只被世俗捆绑的羔羊,不论过去多少年,命运和世俗仍然将他五花大绑,架在篝火上炙烤。
……那很香了。
真的香的很馋人了。
马西莫被自己想到的比喻饿着了。
方谕沉默地回了房间,没再说话。马西莫跟他进屋,锁上了门。
第二天,葬礼的请帖都发了出去,守灵厅最后的布置也收了尾。
亲朋好友都召集好了,葬礼也急匆匆地要开始。葬礼的前天晚上,陈舷最后过去看了一眼。
下车时他捂着嘴咳嗽几下,咳出几口血来。
胃在一阵一阵抽疼,这两天陈舷的病情一直在反反复复,总是折磨他。
陈舷的药比饭吃的还多,却也无济于事,压不住病痛。
他走进守灵厅里,老方家的人也都在。陈舷打眼一扫,看见方谕正抱着胳膊在守灵厅里来回走。
看了他一眼,陈舷就收回目光,转头打量一番四周。
工作人员见他来了,叫了声“陈先生”就上前来,跟他嘟嘟囔囔说了些话。她说方真圆把门口的花圈升级了,要多付几百块钱。
陈舷无可奈何,应声说好,拿出手机来给她付了钱。
付好了钱,工作人员转身离开。
陈舷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身边又传来一阵接近的脚步。他一抬头,方真圆穿着一身优雅高贵的黑裙子,朝他走过来。
“辛苦了,”她说,“明天就是葬礼了。你……办完葬礼,打算去哪儿?”
“回江城去呗,还能去哪儿。”陈舷说,“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不会死皮赖脸留在这儿的。”
方真圆有些尴尬:“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是什么意思,我都不会留的,很快就会走。”陈舷说,“你死了的老公估计也不想见我。知道送终钱居然还是我出的,这会儿估计在下边抱着马桶吐呢吧。”
“……”
陈舷转头又看看四周:“这个厅也没什么问题,那我就等着明天吃席了。我走了,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吧,要钱再跟我说。”
陈舷走了。
方真圆望着他离开,皱了皱眉,眼里涌起一阵嫌恶。
方谕慢慢停下脚步。他转头,望着陈舷又匆匆地走了。
走到门口,陈舷停了下来,他突然回过头,望了过来。
两人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
陈舷愣住了。
方谕居然在看他。
方谕立马又别开脸,那双丹凤眼里同样满是嫌恶。
陈舷默然了瞬,呆立片刻,还是转身推开门走了,没有再说什么。
外头风雪交加。
冷风迎面一吹,陈舷浑身的血都一凉。他骨头一僵,胃里立马更疼起来,有把电钻在钻似的。
他弯身咳嗽起来,捂着肚子缓缓蹲下身,在门旁缩成一团。陈舷咬着牙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巾,捂着嘴咳了会儿,再一松手,纸里已经有了一滩血。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殡仪馆外的风雪长长叹了出来,发了会儿呆。
陈舷把满是血的纸巾团成一团,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拿出手机来,给殡仪馆发了消息。
他问:可以预约墓地吗?
“我有个认识的朋友要死了,”他在聊天框里说,“他想给自己提前预定个骨灰盒。”
殡仪馆回的很快。
“可以的,陈先生。”殡仪馆回复,“明天您的父亲葬礼结束,就可以来挑选骨灰盒。墓地的话,我们也有很多地方可以挑。请问什么时候需要?”
陈舷推出来,翻到日历,数了下日子。
葬礼布置了好几天,就差三天就到老陈头七了。
还有三天,方谕就要走了。
“六号吧,”他说,“我那朋友没几天了。”
第23章 葬礼
陈舷忽然有些后悔。
倒在酒店床上捂着肚子窝在被子里,疼痛难忍得意识都模糊的时候,他突然有些后悔。
再睁开眼时已是半夜,他的胃痛好了一些,但也没好到哪儿去。陈舷摇摇晃晃坐起身来,进了卫生间。
他低头往洗手池里啐了几口血,然后吸了几口气,低手解开衬衫的袖扣,把两手的袖子往上一拉,露出胳膊上一道叠着一道的伤疤口子。那些口子有新有旧,层层叠叠得触目惊心。
陈舷并不在意,对着洗手台又咳嗽几口,擦干净嘴,他出了卫生间,到柜子跟前,拿起两瓶纯净水,打开水壶,往里一倒。
水烧上了,水壶发出咕噜噜的声音。陈舷把旁边堆成山的药挑挑拣拣了会儿,拿着一板药,晃晃悠悠地到了窗边。外头夜色浓重,飘着细小的雪花。
陈舷发了会儿呆,直到水壶发出“滴”的一声。他回头,倒了杯滚烫的热水。
他喝下烫喉咙的热水,吃下了药。
往墙上一靠,一转头,他看见柜子角落里躺着他的胃癌诊断书。
外头风声呼啸,陈舷和那张诊断书对视了会儿,忽然真的有些后悔。
大约是日子近了,他突然不想逞强了,也不想再瞒着了。
陈舷拿起诊断书,把它放到床头。
第二天一早,他又吃下一堆药,把诊断书拿上,去了葬礼。
今天也是陈建衡来接的他。
看见他越来越瘦的模样,陈建衡表情有些怪异,在车上问了他一句:“我怎么感觉你瘦了好多?”
“我亲爹死了啊,”陈舷朝他笑笑,“我还遇到这么多年没见的后妈一家了,我憔悴一点不过分吧?”
陈建衡哑口无言,再说不出什么。
到的时候天已经大亮,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葬乐在门口吹个没完,唢呐刺耳地一直响。宁城这破地儿也是神奇,讲究一个喜葬,那唢呐声欢快得极其诡异。
门口,亲朋好友们拿着请帖,一个一个地往守灵厅里走。
其中不乏陈舷也很眼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