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嫣笑道:“你和我比什么,但说实在的,兄长,你的才能不及陆洗十分之一。”
董颢道:“唉,他那样的世间能有几个。”
董嫣道:“这正是我要交代你的,不要总觉得是我们董家抬举了他,他就该时时刻刻听我们的,他有本事,他在前面开路,你跟在后面守成就好,为何要拦路敛财弄得怨声载道?”
董颢道:“可是我心里实在是不舒坦,他根本不阻拦林相修订漕运法,还放纵张济良与那边交好,末了平辽总督府的军粮是一石也不让少,这不就逼着我工部放血么。”
董嫣道:“兄长糊涂啊,你看于染多精明,自打那卫河漕运使冯盈因胡乱调用船只被陆洗当众鞭笞之后,他把账做得清清楚楚的,凡是有可能犯众怒的事情他是一概不做。”
董颢抬起头,看见地上垂落一道纱裙。
董嫣扶着侍女起身,把丽春花蘸在酒中,拿起来闻了闻。
董颢道:“可我已经和林相翻脸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给你指一条活路。”董嫣收起笑容,从架子上选出一只白瓷瓶,“陆洗虽羽翼丰满,但他和董家的关系不是说断就能断的,不管他飞得多高,他用过的人哪个是你不熟悉的?只要拽着这帮人像苍耳子一样粘在他的翅膀上面,等他飞累了,停下来了,我们再换一片土地生根。”
花插进瓶中。
酒香绕过屏风飘满宫室。
董颢吸了一下鼻子,点头应是。
*
不日,中书省收到来自都察院、工部给事中的十余道弹劾奏本。
【查北直隶布政使、通河漕运使张济良,罔顾《漕运计一十二条》,擅调府衙官兵劫掠尹、吴、张湾三仓。未呈勘合,先破封桩;未候部覆,辄发粮船。坏朝廷成法,专擅若此,请敕下严议。】
林佩把奏本悉数压了下来。他知道,董颢如果真的要捅破天是完全可以直接见到朱昱修的,之所以还是按规矩递到中书省,一是向他示威,二是想与他谈判。
这些奏本里面的内容并不可畏,可畏的是落款的名姓——虽没有陆洗本人,但细数下来,包括平辽总督府副将董成在内,都是一些和陆洗有着分不开的关系的人。
林府正堂,紫檀木器的螺钿映着日光,一片通透明亮。
蜂蜡在盏中渐渐融化。
林佩把董颢撩在那儿,拿起盏把蜡液浇淋在椅子的扶手上。
他的家具从南京运来的路上有些磕碰磨损,一直还没修补。
“林相,你也不希望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吧?”董颢沉不住气问道。
“本阁一视同仁,没有什么不可收拾的。”林佩放下蜡盏,从下人手中接过砂纸,慢条斯理道,“你说张济良未按规章流程办事,敢问那些仓库里你私自囤积的钱粮哪一样是按规章流程办下来的?如果参倒张济良,你这工部尚书一样当不成。”
“你……”董颢拍了拍扶手,气不过道,“林相不要用这话来吓唬我,我的工部尚书当不成,那陆相的平辽总督府也得拆喽,到时候就看太后让不让你这样蛮干。”
林佩道:“都哪年哪月了还在搬太后,董尚书是不希望陛下亲政吗?”
董颢道:“就算陛下亲政,陛下他,陛下他也不会容忍你这样胡作非为。”
在反复擦拭之下,蜡油把木材表面受损的坑洼填平,泛出油亮的光泽。
董颢道:“林佩,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说句话啊。”
“我可以把那些钱粮还给你。”林佩道,“但是在此之前,今年的一百万石粮食必须遵照《漕运计一十二条》按时运到宣府,这是两个条件,一是按时按量,二是守法守纪,如果完不成,牵涉人员依律问罪绝不赦免。”
董颢道:“你不要忘了钱江湾还沉了二十万石粮呢。”
林佩道:“到九月中旬再借不到,我与你一并辞官。”
董颢道:“好,我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门房送客。
林佩没有再往董颢离去的方向看一眼。
他忽然头晕目眩,瘫靠在椅子上面,用手挡着光。
他知道自己得罪的不止是董家,而是贯通南北的整条运河上的官吏,这些官吏大多和他一样都出身于官僚世家,牵连着的是一个阶层的利益得失。
他注定不会讨周围人的欢喜,可是责任在肩上,既得天时,便由不得他不做。
这天以后,林府闭门谢客。
朝野之间议论如潮。
林佩走在千步廊上,两边许多人都盯着窃窃私语。
——“这回林相怕是动真格的。”
——“可若把工部的天换了,不是要青黄不接了吗?”
——“倘耽误平辽总督府的军需,那可如何是好啊。”
——“我看还是劝两边各退一步吧。”
林佩拂去肩头落的桂花,继续前行。
檐铃摇动。
朱墙之下候着一人。
那人身形清癯如松,半白的鬓角齐整地贴在冠下,眼尾虽已生皱纹,眸光却澄明如少年。
“师兄?”林佩抬了一下眉。
方时镜行过礼,笑着从袖中拿出一包红纸。
“这是什么?”林佩问道。
“听闻今年汛情严峻,淮扬大户都不愿借粮给漕运司,而你又扛着责任,没有退路。”方时镜目光如炬,“这是我门下学生筹措的米票,共计两千石,数虽不多,聊表心意。”
林佩心中一热,紧紧摁住方时镜的手。
*
消息在大街小巷流传,很快传入宫中。
大光明殿穹顶垂下金色阳光。
画架层叠摆放,笔尖在白纸上唰唰作响。
画师们按朱昱修的要求把锦凤和白虎画进《重明应瑞》。
朱昱修正在指导,扭头看见高檀从殿外进来。
“朝中又有何事?”朱昱修张平双臂,让宫女把衣袖捋平,“他们俩没有吵架吧?”
第90章 漕运(三)
宫人悉数退下。
“吵倒是没有吵。”高檀顿了顿道, “毕竟一个在文辉阁,一个在平辽总督府,没法直接吵。”
朱昱修道:“没有吵就好, 什么事情你慢慢说吧。”
高檀道:“陛下, 近来林相针对漕运修订律法, 弄得工部有些怨言, 地方也出了好些乱子,恐怕难以为平辽总督府明年出征乌兰提供足够的粮草。”
朱昱修听着信报,神色逐渐凝重。
他对漕运没有太深的了解, 但他对左右丞相关系的研究已成绝学。
风起于青萍之末, 开始时不闻不问,等到开朝会公议的时候就晚了, 他知道自己必须尽早扼制住苗头才能不让局势失控。
朱昱修道:“高檀,你怎么看这件事?”
高檀低头道:“臣不敢议论。”
朱昱修在画架前坐下,把狮子猫抱进怀里, 一边抚摸一边问道:“朕的舅舅进宫见母后之前去过陆相的府邸吗?”
高檀道:“是,去过,但待的不长, 半个时辰不到。”
朱昱修道:“你之前提到——张济良的家室和魏国公是同一日到的京城?”
高檀道:“是, 仪鸾司的说亲眼看到张大人和林相在街边茶肆闲聊, 同时……陆相亲自去城郊迎接魏国公府一行人,两边撞面,后半日林相和陆相一起去了高梁桥。”
狮子猫的瞳孔亮着异色的光。
朱昱修的目光越过一排又一排的画架,眺向大殿正中的梧桐木。
——“林相在街边见张济良, 说明这事是水到渠成,他知道张济良会答应。”
——“舅舅进宫见母后应该也是有事相求,而且这件事没得到陆相的支持。”
——“若前后有因果……”
高檀站在殿前, 静静听着这番抽丝剥茧的分析。
忽然朱昱修眼中一亮。
“朕知道了。”朱昱修挺直了腰,话说出口声音却很轻,“因舅舅在漕运这件事上拿的好处太多,陆相一碗水端不平才被林相钻了空子,张济良现在则是待价而沽。”
高檀抬起头,等候命令。
他没有听清楚朱昱修后面说的那些话,但他知道这位看似贪玩成天不务正业的皇帝其实一直在心里琢磨着朝局。
“可是……”朱昱修暗自思忖,“林相为何要这么做呢,他一向顾全大局,陆相明年还要征讨乌兰,如果后方的粮草运送不到,岂不是会误了大事?”
一声鸣叫传响大殿。
锦凤张开翅膀扑了扑,羽毛在光下亮如火焰。
这一日,年轻的皇帝做了一个不同凡响的决定。
他要让前朝知道——即便他尚未亲政,也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先斩后奏,有些事是需要预先给出交代的。
“高檀,仪鸾司当差的如今都穿什么衣服?”
高檀看了看自己:“这个,呃……就是青色布衣,交领,窄袖长袍。”
朱昱修道:“带刀吗?”
高檀道:“臣出宫不带刀,以免惊动路人。”
朱昱修道:“朕允许你带刀,让内织染局给你们做一套武官官服,你们一天轮三班,就在张济良府邸的对面找个摊子坐着,看他每天都做些什么,及时回来报朕知晓。”
高檀听到命令,稍稍犹豫了一下。
朱昱修道:“不必担心朕,朕让你去就去。”
高檀颔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