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看到他的母亲坐在庭院台阶上,在落雪里看他们吃冰雪元子,嘴里哼着一首不知名曲调。
山南城庭院飘雪,曲音落在彼时的谢夷白耳朵里。
又似乎隔着遥远的百载光阴,流淌进昏暗狭窄的洞穴。
谢夷白靠着石壁,突然间笑起来,笑得眼圈发红。
他看着昏暗石壁,手臂收紧,把郁临抱在胸口上:“我听到了。”
他的目光在黑夜里,呼出的热气滚烫。
“我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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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临喂谢夷白吃了丹药,又把崩开的伤口重新包扎一遍。
他放下丹瓶,听了听,外面的雨声几乎已经停了。
山洞内的乳石迎接着天光,微微闪动细碎光芒,天明将至。
与郁臻约好的路线在北,只是昨夜雨骤,飞舟被毁后,难以前行。
山间林木众多,遮天蔽日,雨夜视线不清,如今雨停,搜查的人很快将至。
吃了丹药,谢夷白温度褪下很多。
郁临合上丹瓶,收回搭在他脖颈上的手指。
谢夷白睫毛抬起,轻轻刷在他手腕上:“雨停了,我们该走了,还好吗?”
“还好。”郁临点头,捡地上散落的丹瓶。
顿一下,他微微抬眸,眉眼安静平和,轻声道:“不必担心我。”
仙门传言,郁家小姐身体柔弱,性情温善,仙门弟子若有难事,去陵阳求她,多半不会空手而归。
好似她是话本里没有脾气的小神仙。
但谢夷白知道不是,他的未婚妻,分明还是一名不逊于他的绝世剑客。
谢夷白微微起身,半蹲下注视他,看一会儿,抬手摸摸他的头顶:“好。”
两人收拾东西,山洞外用来隐蔽的树叶被人拨开,忽地发出轻微摩擦声。
有少年声音传进来:“师兄,这里已是黎江地界,谢夷白他伤那么重,还会冒着雨夜,千里奔袭至此吗?”
“去别处找。”
又一道金玉相击的冷淡音调,让人听到便想起一张玉质金相,气势逼人的脸庞。
山洞外,郁璟拿金光剑拨开一从叶子,顿一下,又若无其事拨回去。
雨后初晴,太阳灿金的光线落在他金丝绣成衣袍上,愈发显得颜色明亮。
此行追捕谢夷白与邪修余祟,由各方天骄带队为首,然而仙门同气连枝,为避免有人与谢夷白有旧,每队弟子都出身很杂,并不拘泥一派。
见郁璟掉头要走,当即有散修开口:“郁家郎君,如何确定谢夷白不在?”
“正是。”一名宽袍男子蓄着短胡,随在众人身后。
他轻握剑柄,环顾四方,微微眯眼,面露怀疑之色:“郁家郎君,你莫不是想包庇贼人?”
林中一片静寂,在场开口的一名是仙门前辈,一名是郁家天骄,普通弟子并不敢随意搭话插嘴。
“包庇?贼人?”静默片刻,郁璟却突然冷笑,他抬眼,淡淡扫短胡男子一眼,冷声道,“他杀贼的时候,你还在襁褓。”
“你——”男人气急,胡子微翘,“无理至极,你便是想包庇他,毕竟……谁不知道,你们郁家小姐已委身贼人!”
“诶诶……话可不能这么说。”正说着,身后忽然又传来一道懒散腔调。
碧水书院与天音宗弟子相携而至,为首一名狐眼少年与垂髻少女。
出声的是狐眼少年,摇着扇子,笑道:“这么热闹,我看看,诶呦,这不是么潮音剑么,怎么,京都招妓总不给钱,这就被扫地出门了?”
碧水书院专司情报,不会有假,一旁的垂髻少女闻言,噗嗤笑出来。
她怀抱短琴,扬眉道:“胡光散,说得好!把他底裤都扒出来!小师姐救了那么多人,对大家那么好,又……他也配提?”
少女心直口快,眼见说出什么,胡光散倏地转头,正要阻止,见少女自己止住,又慢慢轻笑。
一夜过去,三十六枚锁魂钉下救走谢夷白的是何人,外面众说纷纭,不知所云,他们相熟的人却有猜测。
只是不知是太过不可置信,还是小师姐平日为人实在太好……居然至今也无人把她供出来,此事成了桩无头悬案。
他们便也全当不知道。
见南音没乱说话,胡光散点头,轻轻一笑,拿扇子隔空点她一下:“好好,都听你的。”
他转头一笑,把潮音剑当年初入仙门,改不了欺男霸女满身恶习,被谢夷白当街教训,继而怀恨在心的事抖出来。
“你……你们!一群竖子小儿!”潮音剑见陈年烂事被抖擞出来,脸色一变,继而腔调也变了许多,拂袖离开。
他打定主意自己得这份功劳,不与无礼竖子为伍,只余下一众不明所以,听谢夷白传说长大的少年面面相觑。
沉默一会儿,少年们扭头看还在笑的师兄师姐,不明所以:“前……前辈气走了?那……那我们找不到人怎么办?”
山间草木众多,山上的叶子凋落的慢一点,空气里是被雨水打湿的林木味道。
郁璟站在一颗梧桐树下,抱着金光剑,眉眼淡淡:“怎么办?既是找人,难道不是各凭本事。”
“若找不到,那便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他冷笑:“谁能左右?”
他说着往前,不再留恋,冷淡眉眼在晨光下,仿佛金玉正散发微光。
“还有。”即将离开时,他脚步微顿,手中长剑在阳光下折出金色光芒。
他微微偏头,目光掠过山间尘雾,落在身后某一从茂密叶片上,冷声道:“郁家的人,若有违负,千里必死。”
“……”
山洞内,谢夷白抱着定沧海,神情冷峻,垂目往外。
他身躯紧绷,直到郁璟话音落下,方知道危险已过。
他微微挑眉,放松身体,垂在身侧的手指轻勾,扣住郁临的。
“小少爷,他在警告我。”谢夷白眼眸微张,语气新奇。
郁临偏头,看一眼自己被扣住的手指,轻轻点头:“嗯?我听到了。”
谢夷白便笑起来,眼眸轻弯,无奈道:“我是想说,若有那日,轮得到他?”
郁临轻轻眨眼。
便见他低低垂眸,淡淡道:“若有那日,你亲自动手,我自愿赴死。”
第32章 天之骄子的未婚妻(十二)
燕岩山一役,邪修一脉尽数覆灭,仙门九州陨落一名少年剑修。
与此同时,在最北地的东陵镇,几间房屋拔地而起,平平淡淡,普普通通,融进镇上人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
八个月后,青冥道人强行出关,听闻此事,满怀怒气,持剑上门,一剑重创归一山庄。
据说那一日他被剑气反噬,本不敌大泽居士,是天边砸过一道如雪白光,仿佛白虹贯日,势不可当,一剑斩了大泽居士的后路。
然而众人惊惶看去,只看到天边静影沉沉,一道如雪流光。
随即青冥道人日夜星辰,远赴陵阳,走了郁家一趟,见了一面谢夷白的未亡人,尚在修养的郁家小姐。
不知说了什么,出门时青冥道人青丝皆白,不复往年。
那一年仙门实在发生很多事。
比如邪修虽死,仙门弟子外出历练时,却还是声称见到形貌怪异的异修。
比如远在天边的云州边界,不知怎么出现了几座黑气缭绕的城镇,城中人形貌怪异,语言陌生,仿佛天外来客。
两年时间一晃而过。
东陵镇是北方的一座城镇,地处偏远,生活平静,镇上人爱花,于是家家户户鲜花满簇,镇中到处是低矮花丛。
谢夷白早上被人请走,说是请他去修房屋。
昨夜下了大雨,雨水透过墙面落下,洇湿厚重的泥土。
不少人家里屋顶被雨水打湿,急需修,于是梯子成了紧俏物。
只有谢夷白不同,这位江湖少侠身手极好,轻轻一跃,便能爬上屋顶。
于是腿脚不便的老人便纷纷来请他,顺便留下几颗自己家种的瓜果。
凡人界的日子简单又快乐。
早上房门被敲响,谢夷白轻手轻脚起床,离开的时候郁临还在昏睡。
昨夜雨水绵绵,声音叮咚,回响在天地,怀里人太乖,他没忍住,胡闹一些。
外面的小鸟轻啄窗台,想要讨食,谢夷白穿上靴子,轻轻转头。
床上的青年已经完全长开,皮肤雪白,光泽莹润,鸦羽般的睫毛轻垂,根根分明。
他正睡着,垂在枕侧的手指细长,透着薄红,好似南山玉石雕成。
谢夷白披衣起身,又转头看他,看一会儿,忍不住轻笑一声,俯身下去,在他指尖上落下一吻。
两年过去,谢夷白未中锁魂钉,也未曾陨落。
如一定要历经百般磨难,方才有所成就的传说不同,他被救下来,修为境界却并未受阻,反而一日千里。
当年他的师父千里而来,不仅告知他的身世,还告诉他一桩旧事。
五官俊俏,满头雪发的青冥道人自雪夜而来。
他捧着盏茶,神情平静,告诉谢夷白:“你的母亲殉剑时将你抱给我,我带回你时,天机子当晚便杀上门来。”
思及往事,青冥道人眉心紧锁,不觉无奈:“我与他过招后不敌,反让他将你抢去。”
“但当时他看你一眼,却将你还给我。”他问,“夷白,天机子参透天机,他这样做,你可知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