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哦”了一声,想了想,学着秦少英道:“从前的事不提了,别怕,都过去了。”
秦少英手指描摹了卿云面上轮廓,他陡然发觉卿云“疯了”之后,剥去了那些痛苦,既不恶毒也不记仇,居然就这般轻轻松松地原谅了他,他原是如此柔软,只这柔软比锋利更割他的心。
“你若醒了,绝不会说这样的话。”秦少英颤声道。
他的气息离卿云实在太近了,卿云有点受不了,慢慢抬起手,把手挡在两人中间,隔着指头缝道:“我觉着差不多了,你可以走了。”
秦少英如他所言,没有勉强他,放开了手,从怀里掏了许多小玩意给卿云,“这些,给你拿着玩。”
卿云眼花缭乱,眼睛都瞪大了,拿了其中一个老虎泥塑,“这个给我?”
“喜欢吗?”秦少英含笑道。
卿云喜欢,他没见过,看一眼便喜欢上了,连带着对秦少英也越来越喜欢了,他嘴角克制地咧了一下,又咧了一下,抬眸道:“你叫什么?”
秦少英笑道:“你可以叫我阿含。”
“阿含……”
卿云笑得很灿烂,“谢谢阿含!”
秦少英展开手臂,“再抱一下?”
“好!”
卿云很大方地过去抱了下秦少英,很快便撒了手,他的注意力全在那堆新鲜的小玩意上,秦少英见他满脸高兴,无忧无虑,心下竟觉着他便这样下去也好,何必想起那些事来,徒增烦恼?
卿云得了秦少英给他带的这些小玩意,爱得不知怎么才好,吃饭睡觉都要带着,连沐浴都得带几个泥人攥在手里玩。
“老虎,小狗,小马……”
卿云捏着那匹泥塑的小马,神色陡然之间却生出了几分恍惚,他心下一哽,喃喃道:“小马……”
卿云又添了样心病,他觉着他应当有一匹小马,耳朵小小的,眼睛大大的,那匹小马同他特别要好。
“宫里头有马吗?”卿云问宫人。
宫人道:“御林苑有许多御马呢。”
卿云道:“御林苑在哪?”
宫人告诉了他大概的位置,卿云一听那么远,马上便蔫了,他如今稍好一些,只是能出内殿门罢了,要离开凝和殿,对他来说还是有些困难。
卿云靠在凝和殿殿门口,外头宫道上侍卫林立,每个在卿云眼里都不像是好人,宫人紧张地站在卿云身后,生怕他一个不留神跑出去闯祸。
宫道之中偶尔也有人经过,每个人都俯首帖耳,低垂着脸,跟他怀里的泥人都差不多。
卿云有些恍惚,怀里的泥人他还挺喜欢,路过的人他看了却觉着不舒服。
“你们能不能去御林苑牵一匹马过来,那马小小的,眼睛大大的。”
卿云坐在殿门口的台阶上,同宫人们打商量。
宫人们一向也都尽量满足他的要求,那是皇帝的吩咐,只这便有点超出他们所能做的了。
被委婉拒绝后,卿云失望地看向宫道,却见宫道中有马车驶来,他一下便站起了身,眼巴巴地看着那马车。
那马车由远及近,竟慢慢在凝和殿前停了下来,卿云神色疑惑,身后的宫人却是如临大敌,不知来者何人。
马车窗户推开,老者面孔露出,笑道:“小徒儿,你怎在此?”
卿云瞪大眼睛,他惊讶地看着那人,回头对宫人道:“你们瞧见了吗?他的眉毛是白的!”
颜归璞微微一笑,“小徒儿,你不认识师父了?”
卿云听他仿佛认识他,便回过脸,仔细辨认了颜归璞的脸,“你认识我?”
“你是老朽此生所收的最后一位徒弟,”颜归璞微笑道,“无妨,不记得便不记得了,无思亦无忧,老朽要去拜见皇上了,你莫要乱跑。”
卿云心说这个老头怎么和宫人说一样的话,他到底哪里乱跑了?
马车驶去,卿云回头问宫人:“你们认识他吗?”
宫人道:“那是中书令,颜归璞颜大人。”
卿云道:“是大官吗?”
宫人道:“很大的官。”
卿云吞了下唾沫,有点激动,“他说我是他徒弟,那、那我……”对啊,卿云猛然想起,宫人们一直都叫他大人大人,他摸着自己的胸膛,真诚又期盼地问道:“我是大官吗?”
得知自己是整个内廷内侍当中最大的官之后,卿云腰杆直了,胸也挺了,人也膨胀了,“我的官,和无量心比呢?”
卿云声音很大也很自信,宫人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个胆子大的宫人小心翼翼道:“皇上是最大的官。”
卿云蔫了。
说来也奇怪,尽管李崇如今对他不错,也没再欺负他,卿云却始终对李崇相信不起来,也喜欢不起来,总觉着李崇随时可能会翻脸。
这种感觉挥之不去,便和心底里那股时不时涌现的寒冷交织在一块儿。
卿云掌心搓了下胳膊,靠在殿门口,半晌,回头对宫人道:“我想吃热面条。”
第167章
卿云千辛万苦,终于完成了侍寝大作,将所有的春宫图都临摹了一遍,虽然临摹得不是那么好,但卿云还是挺满意的。
秦少英来探望他时,他便折了几张送给他,当作是还礼。
秦少英接了,抬眸看他,他对李崇很了解,李崇一向对父弟嗤之以鼻,他们越喜欢的,他便越厌恶,对卿云,李崇从来都只有利用。
“这个,你知道是什么吗?”秦少英还是问道。
卿云道:“知道,这个是侍寝。”
“你侍寝了吗?”
“从前侍寝,现在不侍寝。”
卿云如今说话习惯诚实,他也喜欢说真话,觉着这样很痛快。
“无量心说我给先帝侍寝,所以先帝很宠我。”
秦少英收起那几张画,看着卿云剔透的眼睛,还是没忍心说什么,总觉着像是亵渎。
“我要去丹州一趟,你还记得丹州吗?”
丹州……卿云摇头,“不记得,”他忍不住道,“你很希望我记得吗?”好像每次见他,都要同他说起从前。
秦少英希望他记得,又希望他不记得,他神色复杂,抬手摸了下卿云的脸,卿云在等他给好玩的,就没躲。
秦少英原想在宫里留几个人护着卿云,然而以李崇的性子,无论留多少人,都是个死,与虎谋皮,他从一开始便明了。
如今卿云还是安全的,只要李照的尸骨一日未曾找到,只要他心里还牵挂着卿云,卿云便有活下去的价值。
他真想带他走,但他如今的状况,若生生带他离开,那便是要了他的命。
毒药是李崇安排的,秦少英甚至怀疑卿云如今这般神志不清的模样便是李崇一早算计好的。
无法,只能暂且如此。
秦少英将带的小玩意一股脑全拿了出来堆在软榻上,想了又想,还是哄他,“亲一下?”
卿云对亲不排斥,不疼不痒,而且秦少英亲他额头的时候,卿云不知为何,心会轻轻颤一下,可能是因为感觉到秦少英是真的喜欢他,他喜欢别人喜欢他,于是卿云点了点头。
叫卿云没想到的是,秦少英亲的是他的嘴。
和亲在额头感觉有点像,又有点不一样,卿云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秦少英笑微微道:“什么感觉?”
卿云道:“软。”
秦少英道:“还有呢?”
卿云低下头,脸慢慢红了。
秦少英定定地看着卿云,在这个心思纯净又极容易原谅人的卿云面前,如何表明自己的心迹都是可以的,不必担心有朝一日二人会互相沦落算计。
“我喜欢你,再亲一下,好不好?”
卿云没回答,低着头,脸上红晕一直飞到两颊。
秦少英双手捧了他的脸,小心翼翼地又亲了他一下,卿云闭了眼睛,觉着身子有些轻飘飘的,他睁开眼,神色困惑地问了秦少英一个问题,“我从前真的不喜欢你吗?”
秦少英浑身一震,若非卿云身子有碍,他真想直接将他带走,无论将来功过成败,他都带着他。
“你乖乖的,”秦少英轻抚了下卿云的头发,“等我回来再给你带好玩的,你身子好些,便带你出去走走,外头没你想得那么可怕。”
卿云对秦少英有几分好感,这些好感来自秦少英带来的新鲜玩意,和秦少英看他的眼神。
自从他醒来之后,秦少英是唯一一个用那般眼神看他的人。
只他虽然高兴,却并不满足,总觉得在期待另一双眼睛,至于是哪一双眼睛,他也不知道。
朝中正在经历一场无声的清洗,各部官员,千丝万缕,风声鹤唳。
归来的中书令休息了这段时日,早便按捺不住,心甘情愿做了新君手中弄权的一把利刃,在各部掀起腥风血雨。
“苏侍郎。”
在接见户部官员之后,颜归璞特意单独留下了苏兰贞,含笑道:“朝中上下常有传言你是我的学生。”
苏兰贞道:“学生久仰老师风采,今日便求请拜入老师门下。”
颜归璞大笑,对苏兰贞从前的借势而为和如今的顺势而下都极为满意,他的眼光一向毒辣,从未错过,“可惜啊,我此生已决意再不收徒了,”颜归璞轻抚胡须,“你是皇上看重的人,哪怕不是我的学生,也照样前程似锦。”
“学生惭愧,”苏兰贞垂首道,“愿为百姓谋福祉,为国尽忠。”
苏兰贞退出屋内,神色之间却是难掩愁绪。
张平远人虽和他不同部了,关系却一如既往地好,上前道:“如何?中书令大人可有斥责?”
苏兰贞摇头。
张平远见状,如何能不明白他为何发愁,“我也不知你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刑部大牢传来死讯时,我真以为你死了,早知我便不那般说了。”
苏兰贞眉头深皱,他那时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那四十鞭几乎已经要了他半条命,牢中有人喂药时,他毫无反抗之力,以为必是投毒,未料醒来却是变了天地。
如今的皇帝,当时的齐王用假死药瞒天过海救了他一命。
宫中发生了什么,苏兰贞也不知,但他有股强烈的感觉,先皇暴毙和卿云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