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当他的脚下就像灌了铅一般沉重,眼前也逐渐模糊时,他忽然听到了那孩子撕心裂肺的呼喊,“凤岐,宣凤岐——你在哪儿?”
“你不要我了吗?”
“你出来——”
宣凤岐想要迈出步子的双腿在这一刻就像定在原地一般动弹不得。
走啊!
快点走啊!
为什么要留下?
宣凤岐在心里催促着自己赶快离开这里,可是他的腿无论如何都无法动弹,他就这样僵在原地慢慢地听那孩子的声音逐渐靠近。
他明明想走的,他明明不想再去伤害谢云程的,只要他离开谢云程就会跟历史上说的一样过他自己的生活,他为什么要留下来呢?
他是个自私的人,当情感盖过了理智,他才发觉自己是个多么恶毒的人。
“凤岐,太好了——你没事,幸好你没事。”宣凤岐在恍惚间被拥入了一个混杂着泥土满都是血腥之气的怀中。
谢云程在这一战受了很多伤,尤其是他这两天精神高度紧绷作战使他的身躯异常疲惫,可是当他没有在人群之中看到宣凤岐时,他脑中刚刚放松下去的那根弦再一次紧绷起来。
他不顾自己满身伤痕,不顾满身脏污漫山遍野寻找着宣凤岐。
他害怕宣凤岐会出现什么意外,会受伤,甚至……他都不敢想下去。
他早就知道这处充满瘴气的山林之中有一座大沼泽,所以当他看到宣凤岐传来的讯号时,他便带领着剩余的将士佯装不敌随后将敌军引去了那片沼泽地。
而作战计划就如同他想象的那般顺利,那些敌军在他这个君王的引诱下身陷沼泽,谢云程也是趁着这个机会与源源不断赶来的援军将残余敌军一网打尽。
明明他还没有见到宣凤岐,可是当他看到那一束堪堪升上夜空中的火光,察觉到林中的暗箭不再释放时,他便知道宣凤岐来了。
他为了再次见到宣凤岐,为了与宣凤岐在一起,这一战也不能输。
所幸,他找到了宣凤岐。
可是当他兴奋激动过后抬起头来望向宣凤岐的时候,他却被宣凤岐苍白的脸色还有他嘴角挂着的血丝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宣凤岐,“凤岐,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伤到哪里了?”
“我这就带你回军营看军医……”
而就当他万分紧张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宣凤岐忽然抬起头来用那一双朦胧的眼睛看着他,温热的泪混杂着冰凉的雨水一起滑下,他几乎像泄了力一般靠在谢云程的身上,他沙哑着嗓子出声,“我没事。”
谢云程愣了一下,但他的眉心还是紧锁着,“就算没事也要让军医看一下,现下还在下雨,你身子素来就弱,快随我一同回营帐中吧。”
“嗯。”宣凤岐轻声应了一下。
……
前来支援的军队可没有准备什么马车,谢云程看得出来宣凤岐的精神很差,虽然他自己也不遑多让,但他还是用一身干净的狐裘将宣凤岐紧紧裹住让宣凤岐与他共乘一匹马。
他虽不知宣凤岐是怎么从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中跑出来的,但这些事情也得要等到他回去以后才能慢慢算清。
谢云程的马术相较于多年前进步了许多,宣凤岐这样一想竟也过去了那么多年。
当他情绪消下去后,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阵让他难以忍受的愧疚与不安。他就这样像一个无助之人蜷缩在谢云程的怀中,他能够听到这孩子胸膛中的那颗炙热的心脏有力的跳动声。
他忽然觉得好累。
而就在这时,那人伸出那双布满血碎伤痕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睡吧,有我护着你。”
宣凤岐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他听到这句话后,他便十分安心地合上了双眸陷入沉睡。
这段日子姑且算他偷来的吧。
……
谢瑆的残党全都被后面赶来的大周将士一网打尽,而谢云程一回去就命人调查他精心布置的计划是怎么流传出去的。
谢云程这一战也受了很多伤,所幸那些伤都没有伤及要害,他的伤被处理好了之后就马不停蹄地跑到宣凤岐的床前守了起来。
他早知宣凤岐身子不好,他就是怕宣凤岐出现什么意外才会想方设法将宣凤岐留在玄都。
他在离开玄都之时自认为已经部署的十分完美了,而宣凤岐却这样轻易的离开了,若是没有人帮助宣凤岐他死都不会信。
盛怒之下,他便传沈英衡进来问话。
毕竟他当初可是将看守宣凤岐这一重任交给了沈英衡去看,没想到这才一月不见沈英衡就把人看丢了,更甚者沈英衡竟然还跟谢云程一起过来前来营救他。
如果沈英衡说出他自己就是那个叛徒,那么谢云程会毫不犹豫拿军法处置他。
只是沈英衡所说的事情却令他有些意外。
谢云程坐在营帐的太师椅上紧紧攥住了双拳,“温郁——”
谢云程的眼中逐渐冒出了狠厉之色,此刻的他忽然抬起头来看向在下面跪着回话的沈英衡,“丞相一直都对自己的故乡抱有执念,他冒着杀头的风险也要将襄王带出来肯定是想回衡城做什么,你率领一小队人马去找他,无论如何都要将他活捉回来,孤要亲自审问!”
沈英衡:“末将遵命!”
第179章
衡城内一处破败的小巷里, 一名穿着灰青色袍子的老者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说着,“当年我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这也多亏了当年老爷派我出城去外地采买东西, 后来我听说北召的那些人屠了城便吓破了胆……若不是如今再见到小少爷,我怕是真的以为当年的那些人都……”
佝偻着腰身的老人说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重重叹了一口气,“唉……终究是造化弄人啊。”
眼前之人是当年温郁在家宅里的家仆,李二。
李二是当年躲过那场屠杀的幸存者,温郁在这世上已无亲故, 李二大概是目前为止唯一能跟他说得上话的人了。
李二带他走过了那一条破旧的小巷,随后又绕进了一处杂草丛生的院子。
这里便是温郁从小长大的地方, 当年北召人屠完城后, 衡城里的很多建筑都被那群人放火烧毁了。如今过去了那么多年,衡城内重建的房屋已经不像当初那样排列了,所以温郁已经有些记不清楚自己以前的家在哪儿了。
幸好他找到了李二,有李二带路他倒是很轻松就回到了这一小方院子。
曾经也算是繁华的门户如今杂草遍地,窗柩也断裂无力地吹落下来, 温郁站在这座自己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小院里,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无限悲凉的感觉。
他拨开足足有半人高的杂草堆走进了那已经破到四处漏风的房屋里,他伸出手来将那些等在他面前已经落满尘埃的蛛网用一根木棍挑下来。
他看到了桌子上还放着几本已经生了黑色霉点的书籍,当年北召人在他的家里烧杀抢掠,可是他们却对这些文书没有兴趣。
温郁走进父亲的书房后恍惚间看到了父亲那最后苍劲有力的文字, 只是这纸上的字迹早已被风雨模糊, 已经看不清写的是什么内容了。温郁将那些字帖无声地一点点收了起来,而就在此刻他不小心碰到了摇摇欲坠的书架, 一个同样已经腐朽的不成样子的木盒就这样落在他的面前。
木盒上面的锁扣早就松了,里面那把金属物在掉落在地上的同时发出了一阵沉闷的碰撞声。温郁见状弯腰小心翼翼将那东西捡起,当他看到落在地上的竟然是一把断成两半的匕首时, 他的眼睛一下就大睁起来。
他要是没记错的话,这把已经断掉的匕首好像跟他送给宣凤岐的那把“传家之宝”十分相似。
而就在这时,在他身后缓缓走过来的李二看到了他手中的断掉的匕首后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这个呀。”
温郁在听到身后之人出声后紧锁起眉头来,“你知道这是什么?”
李二点了一下头:“是啊,这是老爷留下的物件,公子那个时候年纪还小,老爷不小心将这左上传下来的物件给弄坏了,为了不让大老爷伤心训斥,于是他便托人去江南寻一下有没有跟这件传家宝物一样的匕首,而这把匕首就这样被老爷藏在了书房里。”
或许是那些进来抢劫的北召人也觉得断掉的匕首没有什么价值,所以这把匕首才会在今天重见天日。
温郁听到李二这些话后眸子闪过了一丝疑惑……原来他送给宣凤岐的那把匕首是赝品吗?可是那把匕首他当作是家里流传下来的唯一念想带在身边多年,那把匕首的刀柄是用黄金熔的,上面镶嵌的宝石也是货真价实的,就连有些年头的刀锋也是锋利无比。
温郁想到这里的时候又仔细看了一眼自己手中拿着的那把已经断成两半的匕首——虽然这把匕首的做工是按照他之前的那把复刻的,但这把做工没有那把精致,就连上面的宝石也早已掉落,不知何处。
李二在他仔细端详着这把匕首的时候又回想起了一件事,“小少爷您现在带着的那把传家之宝是老爷在扬州的一个贩子那里买的,听说那把匕首沾过血,而且杀人者还是一个只有十来岁的少女,虽然那少女最后被处斩了,但这把匕首终究是不吉利,老爷当年为了填补上这空缺所以什么都没说,他还总说着这把匕首让你不要总贴身带着了,只放在家里便可。”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又沉重起来,“唉……可惜这些事情老爷都没来得及亲自跟少爷你说。”
温郁在听到李二这一番叙述后脑海中已经拼凑出了答案。
或许,这把已经断掉的匕首才是赝品。
原来他不是把东西送出去,而是物归原主。
温郁将那把残缺的匕首收了起来,随后转身看着李二,“才十来岁的少女就有杀人的勇气,必定是被逼到了绝境,她在力量悬殊的情况下还能杀人,就代表着这把沾了血的匕首十分锋利,既然已是武器,锋利的武器又有什么不吉利的?”
李二听到这话之后似懂非懂点了一下头。
而就在此刻,这条人迹罕至的破旧巷子里忽然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温郁听到那一阵铁甲互相摩擦发出的声响后抬起头来最后一眼望了一下这座供自己长大的宅子。
他走出去后便看到了沈英衡率领铁甲兵将整座院子包围了起来,温郁见状缓步走上前笑道:“沈将军为了抓我一个人,也太兴师动众了一些,反正我人在这里又不会跑。”
沈英衡看到温郁身边没有任何仆从随侍,只有一个佝偻老者满脸惊恐地站在旁边时便让周围拿着利剑对准温郁的士兵都放下了武器。
沈英衡从未与温郁共过事,但他知道洛严是宣凤岐的人,宣凤岐这次逃出玄都全都是温郁的计划,可若没有温郁他们也不会靠着宣凤岐那么快救出谢云程。
反正谢云程对他下达的命令是活捉温郁。
所以此刻他还是对温郁十分客气的:“丞相大人既然早在此等候,那想必十分清楚末将因何事前来,陛下现下在营帐之中等着您呢。”
温郁听到这话后有些无奈地笑了一声,随后他瞥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李二,“这位不过是我家以前的家生子,如今衡城之中大变样,我不识得以前的路才麻烦他带我来这里,我所做的一切事都与他无关,你们只管带我走就好了。”
沈英衡听到他这样说后点头道:“自然,还请大人移步。”
温郁听到他这话后微微点了一下头,随后他便挪动步子被那些士兵押解出去。而就在这时,刚才被这么大的阵仗吓得瑟瑟发抖的李二忽然鼓起了勇气发出他那苍老的声音,“小少爷,您要去哪儿?”
温郁在听到这阵声音后忽然停住了脚步,他转身看向那个风烛残年的老者,“我要去报效大周,刚才我去的那个房间里有一袋银子,李叔你拿着那些钱去安度晚年吧。”
李二听到之后他那苍老布满皱纹的眼睛忽然红了起来:“那小少爷以后还回来吗?”
温郁这次转身之后就没有回头,他高举着手挥了挥,“嗯,以后就不回来了。”
说完,他便跟着那无数士兵离开了这座破落的院子。
温郁当初找李二带他来旧宅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避人,所以沈英衡才会这么快带着这些人找到他。他知道自己一旦被找到最轻也得要被治一个死罪,所以他想在自己回去之前再过来看一眼自己以前的家。
因为这一眼真的有可能是最后一眼。
那些将士沉闷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而院子里还呆滞着的李二还在往温郁消失的方向凝望。
……
宣凤岐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这个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漆黑以及些许微弱的光亮,其实他是害怕什么都看不见的环境的,于是他拼命想要跑出去,可是无论他跑了多久,那一丝光始终距离他很远。
就当黑暗要将他完全笼罩起来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有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那有些冰冷的手指。这一丝温暖好像是三月暖春率先融化冰雪的阳光让他冰冷僵硬的身子重获温暖,他缓缓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军营中的篷顶,当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后,他才发现他的手被另外一只不属于他的手紧紧相扣着。
宣凤岐微微偏头便看到了趴在床榻边上睡得正好的谢云程,他也不知道他从平芜丘回来有几天了,他依稀记得自己昏睡过去之前是谢云程将他抱下了马……
明明谢云程也受伤了,可是如今这人却在他的床边睡了起来。
他原本该在解决完谢瑆之后就离开的,可是当时他是因为那句“你不要我了吗”而停下了脚步,他如果真的还有回天之力,如果能继续陪伴在这个他看着长大的人身边,他怎么舍得离去。
他是自私的,贪婪的,他想等到谢云程再打完一场胜仗,他就离开。
谢云程其实睡得并不深,当他感觉到一种冰凉的触感轻轻落在他的脸颊上时,他便一下惊醒了。
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了醒着的宣凤岐默默凝视着他,此刻宣凤岐的眼眸中满眼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