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光,你做的真的很好。”
多年不曾见到这个外孙,林老的目光在裴度身上细细描摹,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昔日女儿的聪慧倔强,亦看到了曾经女婿的坚毅执拗。
他轻轻叹息,手掌盖在裴度手背上:“吃苦了。”
裴度垂着眼眸,看不清眸中神情,一时间似乎不知该如何回应,微微张口,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一旁的沈溪年见气氛略显沉静,他笑着凑上前,将手中的新鲜酥梨递到床头:“林爷爷,京中难得得了些好梨,是扶光尝了说要带来的,您尝尝?”
林老见他一头异于常人的白发,难免多看了几眼,但却并没有多问这些,想到那拜帖上的内容,老爷子微微眯起眼睛,旁敲侧击:“扶光这孩子从小就是满脑袋之乎者也,家国百姓的,哪里会这般贴心?我看啊,八成是有更贴心的人帮忙照看这些吧?”
沈溪年毫不羞涩地应了老爷子的试探,眨眼暖声道:“恰如梨果逢暖日,自此团圆岁岁安。”
“晚辈是头次上门,便想着若是能借梨子能讨个长辈欢喜,就再好不过啦。”
被少年的活泼打动,林老忍不住笑出声来,心情似也明快许多,转头责怪似的看裴度:“你倒会挑人带来,省得来我这屋的人常年板着脸。”
裴度微微一笑,眼底多了分暖意,握着林老的手更紧了几分,眸中渐有光亮,暖声应道:“是,溪年……自是极好的。”
沈溪年端了杯茶递给裴度,低声揶揄:“看吧,裴大人,别太板着脸,外祖都说你苦闷呢。”
林老听见,哈哈大笑,厢房里的气氛瞬间活络开来,再无一开始时一老一少都不知该如何亲近交谈的礼貌生疏。
沈溪年掐着关键活跃了气氛,后来见裴度与林老开始说起书院文人,朝政宗亲的事,沈溪年便不再插话,将时间都留给了祖孙俩。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从小鸟变回人后,沈溪年的五官都灵敏了许多,他鼻尖微动,在满室的清苦药香气里努力分辨那一丝丝的诱人香气。
他总觉得,好像闻到了一股红烧肉的味儿。
怪香的。
……
秋风将桂花的香气吹进厢房。
茶水换了两轮,裴度的眼眸暖意蔓延,林老被沈溪年逗得呵呵知晓,稍显苍白的脸色都红润了几分。
“若无要事,不若就在家中多住几天。”林老抚着胡须,别有深意地看了裴度一眼,叫来管事吩咐,“去收拾两处相仿,东廊光线好,南廊僻静,两边院子风光都极好,你们各住一处。”
沈溪年手里捧着茶盏,没想太多,脱口而出:“不用两处,我们平日都是一起……”
话音落地,房内空气倏地一凝。
沈溪年屏住呼吸。
完蛋。
刚才的俏皮话说多了,这会儿嘴在前面跑,脑子在后面追。
没追上。
林老也曾钻研官场,告老还乡后教书育人,见过的年轻人多入过江之鲫,方才就从这两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极其亲密的眉眼往来。
这已经不是情窦初开的青涩了。
这会儿听到这话,老人的眉心皱成一个“川”字,精神看上去比方才还要抖擞,眸光在裴度身上掠过,沉声道:“哪怕已然订亲,但溪年不曾及冠,两家更是结契礼数未尽,不曾合籍。”
“扶光,你年长几岁,自当如兄如长,顾全溪年声名,周全礼数,岂敢如此孟浪?!”
沈溪年被这声呵斥吓得“咕嘟”咽了口茶,眼神飞快转向裴度,一个劲地使眼色,示意裴度说点什么。
裴度先前便料到外祖这句会来,神色未变,眉眼温和地顺着老人的话道:“外祖教训的是,是孙儿从前情难自已,唐突行事,今后定当更加谨言慎行。”
沈溪年挑眉。
谨言慎行,指的是不抱着小鸟睡觉了?
两人拜别林老,相携走出厢房,沈溪年正要说什么,手心就被裴度的手指尖轻轻划了一下。
沈溪年被这种偷情的刺激感划得一机灵,猛地转头瞅裴度。
裴度还是那副斯文端方的君子模样,温和浅笑。
沈溪年端着姿态,忍着没回应。
书生的手指尖在家主的手心轻轻画了一个圆,而后又慢慢勾勒出一个代表小鸟嘴的小尖角。
沈溪年被撩得脖子耳朵红了一大片,想到身后说不定林老还在看,便甩了裴度的手,跟着来引路的侍女加快脚步跑了。
啊啊啊,受不了了!
恩公怕不是狐狸变的吧?!
……
恩公是不是狐狸精不好说,但小鸟精沈啾啾已经准备好暗度陈仓。
月黑风高夜,跳窗偷情时。
沈啾啾鬼鬼祟祟地从窗户缝隙里探出毛茸茸圆滚滚的身体,左右看了看。
确定四下无人,小鸟展翅而起,托着身后的长尾羽轻盈掠过院墙,在树梢上一点一点地跳着飞,停下来的时候左右张望,努力辨认方向。
沈啾啾一开始的目标是很明确的,但刚飞起来不就,就闻到一股熟悉的红烧肉味儿,香得小鸟脑袋直迷糊。
这香味和白天沈溪年闻到的有些像,但是更浓,更厚实。
真的好香。
沈啾啾明明不饿,但是他确定,自己的肚子叫了。
咕噜噜地叫。
表达了小鸟的思肉之情。
小鸟在半空盘旋了一圈,下定决心,脑袋调转方向,顺着那股子勾引小鸟的香味,直直朝着林家的厨房飞过去。
林家并不大,但院落景色是与京城不同的雅致,不难看出院落的主人是很有学识素养,审美风雅的清贵文人。
小鸟的毛肚皮掠过树梢,距离肉香味儿传来的地方越来越近。
他压低一边翅膀,动作敏捷地转过回廊。
下一秒,便和一道蹑手蹑脚,同样看上去心虚不已,鬼鬼祟祟地身影撞了个正着。
小鸟一个急刹车,收拢翅膀,却还是撞进了林老怀里。
林老护着撞过来的小鸟团子,一开始的确被吓了一跳,但看清手里毛乎乎的温热一团是什么后,便笑出声来:“哪来的小家伙?”
沈啾啾眨巴着小鸟眼,看着白日里还脸色苍白,卧病在床的林老。
鸟喙微张,欲啾又止。
不是……您老,装病啊?
这会儿的小老头精神矍铄,面色红润,走起路来步履稳健,哪里有半点外面传闻的重病模样。
更别说,几个时辰前还在教导裴度行事注意周全礼数的小老头,这会儿却明显是甩开了身边小厮管事,半夜三更偷摸出来的。
看方向……
沈啾啾瞅了眼肉香味儿越发浓郁的方向。
……好像还和小鸟很是一致。
只不过沈啾啾可以直接翻墙过去走直线,但林老就得绕过回廊从后门偷偷过去了。
林老伸出瘦削的手指轻轻挠着沈啾啾的下巴,把沈啾啾闹得小眼睛眯成两弯小月牙。
小老头的声音压低:“你主人倒是将你养的极好,机灵又可爱。”
林老是在京城见过大世面的,西域贡鸟他虽未曾亲眼所见,但也挺其他同僚说起过特征,眼前的这只小鸟眼眸清亮,鸟羽顺滑,绒毛蓬松,一看就是被好好养着的稀罕小鸟。
京城来的无非就是他的外孙扶光,和那位与扶光订了亲事的谢家家主。
说起来,那孩子倒随了从前谢家那位女家主的风范,虽为商贾,却不浮滑,性子俏皮讨喜,眼神清亮,待人真诚。
是个极好的孩子。
倒是与扶光闷葫芦的性子契合上了。
林老这般想着,爱屋及乌,又摸了摸站在手心仰着小脑袋看他的小鸟。
沈啾啾眨眨眼,用脑袋一个劲儿蹭林老的手指,叫声讨喜又可爱:“啾啾啾啾啾啾?”
林爷爷,您这是要去哪呀?
林老没听懂啾言啾语,但却看懂了这小鸟表现出的明晃晃的亲昵,以及小鸟喙连续砸吧出的馋嘴动静。
他表情有些好笑,却十分一本正经地和小鸟对话:“我要去厨房偷点红烧肉吃,小鸟也要吃红烧肉吗?”
沈啾啾眼睛一亮:“啾!”
林老轻捋胡须:“小家伙,你可要想清楚了,府中偷吃红烧肉乃是大忌,一旦被发现,可是要被处罚的。”
小鸟英勇无比地挺起胸膛,用翅膀拍出啪啪啪的闷响声。
为了红烧肉!
林老捞了小鸟放在肩膀上,一人一鸟作为偷吃的共犯,一起摸进了半夜三更起锅烧火做饭的小厨房。
灶台另一头正蹲着个青年,袖子卷到肘弯,拿着根烧火棍,正在拨弄灶膛里的柴木。
见林老来了,做饭的青年掀开锅盖看了眼肉的火候,特别默契地朝着林老拱手一礼,顺着墙根脚步飞快地溜走了。
显然,这种偷开小灶的事儿平日里林老绝对没少做。
“哎呀,今日来早了些。”
林老找了双筷子,伸进锅里戳向油汪汪,红亮亮的肉块。
“好肉不怕晚,咱们再等等。”
……
裴度回到院落的第一件事便是支起了窗户,却并没有等到相约黄昏后的小鸟。
他等了又等。
棋子拈在手指放不下去,书卷握在手心翻不过来。
渐渐的,裴度在屋子里有些坐不住,踱步两圈后推门出来,站在院中抬头看。
从黄昏看到月上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