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度:“状元之才,可直入翰林。”
沈溪年还是第一次在裴度口中听到这么高的评价,他捏着下巴若有所思:“那如果他现在入朝做官,咱家天天往姑苏飞的信鸽一定能省好多力气。”
裴度人是被沈溪年偷出来了,朝堂也没什么大事,但基本上每天都有信鸽在谢宅后院来来去去,小纸条一个个写的都是一些或零碎或整合过的情报信息。
“他不会。”裴度微微摇头,“他看不上陛下,且对先帝有怨,应当并非出身寒门。”
“……我居然一点都不意外。”
沈溪年撇嘴。
“讲真的,感觉你要是现在造反,我怀疑朝上除了宗亲外戚得换一番后,其他大臣都不一定换面孔。”
纵观先帝在位时的政绩,的确不能说是昏君。
但他却是个极为任性,刚愎自用的皇帝。
他将勋贵清流都当做棋子无情摆弄,晚年时又对皇子夺嫡之乱束手旁观,如今大周的风雨飘摇,有七成祸根都是他一手埋下。
裴度笑:“那之后皇位要怎么办?”
沈溪年一想也是。
当摄政权臣和当皇帝,除了一件龙袍也没差了,但裴度当了皇帝之后才是麻烦事,禅让制在如今的封建背景下根本是行不通的。
沈溪年在裴度书房看到过裴家旁支的资料。
大周立国到现在,不少功臣族亲都在权势富贵里养废了,大多都是游手好闲的真纨绔。
裴家旁支更是一群五毒俱全,曾经被裴度杀了几个之后才勉强吓乖觉了些的酒囊饭袋。
如若裴度谋逆上位,裴家旁支日后继任皇位……那颇有二世后亡国大乱的意思了。
所以裴度费那个劲干什么呢?
沈溪年突然就共情了如今不造反也不努力去力挽狂澜的裴度。
裴度其实没什么欲望,自然也就没什么向前驱动力。
进一步造反带来的荣耀权势于他如浮云,甚至还有可能事事掣肘不如现在自在。
退一步力挽狂澜稳住大周……呃,裴度没在大周这艘船上凿孔已经算是他情绪稳定,为百姓着想了。
“柳承既然是外祖的学生,干嘛要在书院里浪费时间?早早去吴王或者郑闵身边做幕僚不是更好?”
越是早早陪伴在主公身边的幕僚,起事或是成事之后的地位越是不一般,柳承不可能不知道这个。
“或许是在等我?”
裴度微笑的神情看上去像是有些玩笑。
沈溪年却是心里忽然一个咯噔。
原著里柳承从江南北上,恰好就是在……
裴度废帝后不久。
而皇帝在被废后并没有活多久就疯癫去世了。
换句话说,柳承离开姑苏前往京城的时间剧情点,恰好是隋子明早死,尸骨无踪,废帝身死,裴度的精神状况最糟糕的时候。
柳承或许是忌惮裴度的存在,也有可能……是在等林老三个外孙的结局。
人是一种很复杂的生物,很多时候想的事情说的事情做的事情往往并不在同一立场。
林老说着对三个外孙的不忍,因为对林氏有责任所以不想淌京城的浑水,但实际上却在仇恨郁结下暗自联合江南商贾自立,推动吴王造反。
而原文中裴度废帝的真正原因虽然在男主的视角中并没有详写,但隋子明的死却和吴王、吴王世子脱不了干系。
那个时候的林老是否会在之后得知隋子明这个他所亏欠外孙死亡的真相?
又是否会因为隋子明,而生出那么一丝一毫的后悔与悲痛?
沈溪年不明白,但光是这样想,都觉得悲哀。
“扶光,你说……外祖他究竟想做什么?”
计划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他称病让裴度来姑苏,又让裴度去文津书院接触到柳承,是为什么?
“一开始或许是被人挑拨,有恨与怨怼的日益滋生推动,但外祖是读书人,是文臣,他当了一辈子的大周臣子,鞠躬尽瘁,戴着那顶乌纱帽时不贪污,不营私,不结党。
“单纯的恨与怨怼,是无法让他说服自己做出造反谋逆这种大不韪之事的。”
裴度将沈溪年面前捏碎的核桃拨开,重新捏剥出完整的果肉投喂心上人。
裴度提起林老时候的语气没什么亲近或是不满,很平静,甚至是客观的。
“复仇之外,外祖或许还想要救一救这个世道。”
如今的大周看似平静,但只不过是裴度还在,就像是一根定海神针静静站在那,便让各方都微妙地保持着平衡。
可裴度也是人。
还是一个已经无牵无挂,无妻无子,无家无亲,性情捉摸不透,会疯会死的人。
各方势力明面上在观望皇帝何时有子嗣,裴度是否会选择扶持幼帝继续把持朝政,暗地里却是在等,等谁先忍不住、先出手除去裴度。
除去大周最后的一线生机。
——如若是皇帝与裴度自相残杀,那之后便是群雄并起,逐鹿中原的最妙局面。
若能当高高在上的龙,谁会甘心伏地做虎?
但真正看得到百姓生死,关心天下的人,却不忍看着这片土地陷入群雄逐鹿的混乱。
“皇帝资质平庸,心胸狭隘,目光短浅,为了与太后宗亲置气而迟迟无后,这让他失去了唯一亲政的可能。若我离世,再无人挡在他身前,天下必定大乱。”
“纵使吴王狼子野心,但到底是皇室宗亲,吴王世子谈吐优雅,性情温敦。如若吴王一脉谋逆登位,大周即使改了名号,百姓也能免于政权分崩离析流离失所的战乱之苦——许多支持吴王的人,都是这样的想法。”
“外祖和柳承,亦是如此。”
这是裴度第一次毫无遮掩地和沈溪年谈论起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
很奇妙的,明明裴度与林老并没有深入的交谈,但就像是某种约定俗成的想法,只是短暂的接触,偶尔的对视,便让他们彼此明白。
“只不过后来,或许是见到了什么人,亦或是发现了什么事,让外祖惊觉他选择的那把刀,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好拿捏。”
“谋逆无法给江南百姓带来安稳,吴王一脉即使有柳承辅佐,也做不到令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甚至有可能根本坐不稳那个皇位。”
“江南的造反只会变成乱世真正的开端。”
“他想停,却又发现一切都早已不受他的控制。”
“他已经老了。”
“老到对一切无能为力。”
走到这一步,商贾的贪婪,吴王与吴王世子的疯狂,江南学子想要济世的热血激奋——又哪里是林老说停就能停下的呢?
“所以,他便想到了我。”
沈溪年不知道裴度是什么时候想明白这些的,又是以什么心情接受这些的,但他听着只觉得胸口堵的厉害。
所有的人都在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搅乱这个世界,唯有本该恨本该疯的那个人始终克制自己,束缚自己时时刻刻在恨与怨中保持清明。
现在,本来最应该发疯失控报复所有的那个人,却又被寄予厚望去收拾这个巨大的烂摊子。
沈溪年用力咬唇,连外祖这个称呼都不想叫了:“那你还让他为我加冠……”
“这又不妨碍什么。”裴度在其他事情上总是理智淡漠到了极点的行事,“林家在姑苏的名声于你有利,外祖既然有求于我,自然也要拿出诚意来。”
“各取所需,这很好。”
外祖这个称呼对裴度来说,就好像只是一个既定血缘关系的存在,而非情感。
沈溪年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指望林家给裴度亲情的想法实在是太可笑了。
求人不如求己。
小鸟才是永远不会背刺永远不会伤害恩公的存在。
沈溪年腾地一下站起来,走到裴度身边,把自己硬是挤进了裴度坐着的太师椅里,伸出双臂紧紧环抱住裴度。
裴度的手在半空迟疑片刻,最终落在少年的肩膀处,揽着,轻拍了拍。
沈溪年仍旧没问裴度是否决定好怎么做——他知道,裴度如若真的决定了,肯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沈溪年就是有这样的自信。
所以沈溪年这会儿挑了一个轻松的话题,打破了方才说那些话时沉重的气氛:“你觉得,那只小绣眼鸟和我,谁跳求偶舞更好看?”
裴度轻拍沈溪年后背的手微微停顿:“我假设,那只小绿鸟的求偶目标并不是我?”
“那你也看了啊!快说!”沈溪年的胜负欲在奇怪的地方冒了出来,“谁跳得好看?”
沈溪年的身上还残留着一股小鸟红枣汤的甜味,这会靠得近了,甜香气丝丝缕缕地顺着鼻腔直往裴度心脏里钻挠。
裴大人想了想,回答:“我当时在看你,不太记得它的动作,但却能画出你求偶时的每一片羽毛。”
这可真是堪称教科书式的,完全没办法借机找茬的完美回答。
沈溪年:“……嘶。”
所以说,和恩公这样情商智商都巅峰造极的人谈恋爱真的很恐怖。
想换换心情搞搞情绪都根本找不到借口。
沈溪年纳闷嘟囔:“怎么感觉我被小鸟求偶,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裴度好笑:“那你会接受那只小鸟的求偶吗?”
沈溪年实话实说:“不会。”
他对恩公的肩头都粗到不带眼睛出门的人都能感觉到了。
而且他又不是真的小鸟,性取向不管是男是女最起码得是个人
好吧,恩公不吃醋不是因为不在意,而是他给出的安全感爆棚。
唔,虽然是第一次谈恋爱,自己也是给伴侣完美体验的天赋型选手呢!
这样一想,骄傲的沈溪年满意点头。
他想起一件事:“对了,我明天要出门应酬,和其他地方过来的商会成员吃个饭,不能和你一起去书院啦。”
裴度知道沈溪年忙,当然没有让沈溪年一直陪在身边的意思,手指捻着沈溪年的发尾,平静从容地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