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年其实有段时间没想起那位老人了。
爱屋及乌,他总是难免会站在裴度的角度去看事看人,纵使知道林老的诸多挣扎与苦痛,但也还是为裴度觉得难过可惜。
“外祖为我起了什么表字?”沈溪年摸摸绑好的发带,手指尖弹了一下发带尾端坠着的珠子,有些好奇。
裴度显然是知道的,或许还参与了取表字的环节,但沈溪年这样问,他却故意没回答,只说到时候便知了。
加冠取字这样慎而重之,在大周人眼中才是真正长大立世的礼仪,在沈溪年看来还不如加冠之后便能成亲来得有吸引力。
所以裴度卖关子不说,他也懒得追问,晃晃脑袋上扎起的高马尾,拉着裴度往前厅走。
“好啦,我们去用早膳,顺带问问昨天那个人是怎么一回事。”
……
沈溪年没有过多吩咐,谢宅的管事也找不到裴度询问,不好越了规矩,索性当客人招待这两位,把人安排在了客院,衣食起居都仔细供着。
隋子明完全当这是自己家的,吃饱喝足洗个了澡,睡一觉醒来还换了身方便的劲装,大清早的在这座大宅子里溜达转了一圈。
青年多少有一些身为客人的拘谨,洗漱过后也换了身体面文气的衣裳,此时恰好也在花厅。
裴府没有在用膳时谈话的习惯,在沈溪年来之前,裴度向来是食不言寝不语的君子行事,只不过沈溪年吃到喜欢的东西总喜欢往裴度碗里怼。
每日的早膳其实也没多少花样,但沈溪年就是能吃出一整天的好心情,连带着裴度的心情也愉悦起来,不自觉便会多吃些。
忠伯总觉得自家大人清瘦,对此乐见其成,但裴大人总有些不好诉之于口的小心思,暗自加了不少骑射时辰。
少年不在身边的时候,裴度换衣偶尔会垂眸审视自己,目光总会在小鸟流连忘返爱不释手的胸前腹部肌肉上认真巡视,而后才用里衣平静淡定地裹起来。
沈溪年还没发现过裴度的闷骚行径,就像他并没有发现,裴度居然将昨晚的帕子和今早找齐的紫檀木珠子单独存了个匣子。
用过早膳,四人先后走着来到前厅坐下,沈溪年分了一个苹果给隋子明:“你先说说。”
隋子明接了苹果咬下一口,含含糊糊道:“棠姨走之前留下了吴王在漕帮的账本,还圈了几个可能的囤兵之地,这东西总需要人去排查探探。”
“你们都南下了,我待在京城也没什么意思,索性把这件事揽了跟着出来放放风。”
账本什么的还好,但事关吴王的私兵,这件事交给隋子明去做的确是最合适的,所以裴度也就帮着隋子明藏了身份一同出了京城。
“你们南下姑苏,我中途换船去了扬州府。”
扬州是漕运的枢纽所在,漕帮在扬州府的势力盘根错节,与当地的官员盐商等都交清匪浅,可以说是吴王势力的大本营。
也就隋隋子明艺高人胆大,孤身一人就敢往里面钻。
“吴王父子都在京城,这扬州府可算不上太平。”隋子明的语气颇有些玩味,“我在那儿当了一阵子船工,有用没用的事儿听了不少,但最有意思的还是一条在船工纤夫们之间口口相传的小道消息。”
“说,吴王殿下早就没有了生育能力,现下的世子其实是吴王妃早年的奸生子。”
裴度端茶的动作一顿。
沈溪年也抬眼看向隋子明。
隋子明嬉笑道:“真真假假的,反正老百姓们也没多在乎,证据虽然没几条,但传言愈演愈烈,说的五花八门,有鼻子有眼的,就算是假的也要被说成真的。”
沈溪年用匕首削了一块果肉塞进嘴里,眸光微妙。
问题的关键在于,这消息还真不是假的。
裴度的视线扫过不远处挺直脊背坐着的青年,问隋子明:“吴王妃呢?”
吴王妃就在江南,这样的传言不可能传不到她的耳朵里,事关重大,她怎会袖手旁观?
隋子明两手一摊:“吴王妃病了,病得很重,缠绵病榻几乎无法起身。”
沈溪年下意识:“吴王干的还是郑闵下手?”
青年看向沈溪年的眼睛里顿时多了些什么。
隋子明朝着沈溪年比了个大拇指:“是郑闵身边一个很会用毒的侍妾下的手。”
“他从京城千里迢迢派了爱妾过来照料生母起居,差一点就能把生母照料到永远无法开口,但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被吴王得知消息,同样派了心腹南下,吊住了吴王妃的性命。”
哇塞。
这么精彩。
怪不得呢,沈溪年总觉得最近龙傲天男主出奇地安分,在京城不搞事,在江南也没什么存在感,原来是忙着填补自己身世的惊天大窟窿。
这种身世血脉上的质疑,放在原文里郑闵登基后都是极其棘手的麻烦,更别提他现在甚至连吴王都不是,头顶上还压着一个年老疑心重的老爹。
孩子是吴王妃生的,当年的乳娘接生婆都被吴王妃在这些年为了隐藏秘密先后料理,事到如今能为郑闵正名、亦或者将他完全钉死在奸生子耻辱柱上的人,只有他的生母。
如果郑闵当真对自己的身世毫不知情,那么他一定会想办法请出母亲为自己解释,然后滴血认亲演出一波父子情深,危机自解。
但显然,郑闵是知道的。
不仅知道,他的第一反应还并不是与母亲商量行事,而是想先下手为强直接让生母吴王妃闭嘴,永远保守住这个秘密。
若是他成功,吴王妃病逝,吴王纵使再疑心,没有证据,也不好真的就对自己唯一的儿子下手。
但偏偏,郑闵派去的人不仅没有成功,反而走漏消息打草惊蛇,距离和吴王反目成仇只差一步。
沈溪年转头看向裴度。
四目相对,沈溪年便知道,他想的对了。
这一招对付吴王世子的招数堪比釜底抽薪,又狠又准。
郑闵如今想要翻盘,只可能是吴王和吴王妃一起病逝,他在江南学子与商贾的支持推举下继任吴王,直接起兵。
但是……
沈溪年突然就想到了之前莫名其妙偏离原书剧情的林老。
隋子明接着方才的话继续往下说:“吴王父子暗潮涌动,扬州府那边可以说是乌烟瘴气,流言四起,有关吴王世子郑闵实际心狠手辣的传言越来越多,越来越详细。”
“读书人最是讲究百善孝为先,绝不可能追随对生母也能下手的狼子之辈,一时间,有不少幕僚都选择离开吴王府。”
“我呢,就是在吴王府里探查吴王妃真实情况的时候遇见的他。”隋子明指向身旁的青年,“郑闵派来的那个侍妾见事情败露便想逃跑,被我和他联手抓了。”
“审问的时候我见他似乎知道不少事,就在离开扬州府的时候把他揣过来啦。”
隋子明从怀中掏出一份绢布递给裴度,趁着裴度看刑讯记录的时候,坐到沈溪年身边,跟好兄弟说悄悄话。
“好兄弟!郑闵埋伏我的事,谢了~”
很多事后面得了细节,仔细回想才知道是多么必死的窝囊局,隋子明不怕死,但那种死法他真的接受不了。
真要是死的那么窝囊——隋子明很真心实意地想——不论多艰难痛苦,他都得从地府里爬出来。
沈溪年翻了个白眼:“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能被你翻出来谢?”
隋子明用肩膀碰碰沈溪年:“就说这一次,啾啾大王就听一下呗。”
沈溪年没绷住表情,笑了一下,握拳抬手,朝着隋子明扬起下巴:“行,让你谢。”
隋子明也同样握拳碰向沈溪年的拳头,还没说话,就听沈溪年道:“回头你喝上了北疆的烧刀子,有你谢的呢。”
都已经准备好打水战,哪怕死在这都是求仁得仁的隋子明一愣:“你什么意……”
沈溪年抓着隋子明的手,把咬了一口的苹果又塞回这人嘴里:“行了,说正事,那侍妾都招供了什么?”
“也没别的什么大事,咱都猜到了。那侍妾的父亲曾经是前朝太医身边的药童,他和女儿说过,吴王之所以对他们父女一直礼遇三分,是因为他知道当初良妃对表哥下毒,实际是和陛下做的一个交易。”
隋子明道。
“只要表哥中毒,裴国公府就此没落,良妃的儿子就能成为太子,继任大统。”
“说是交易,但姨母其实没有任何选择,也知道此事之后,先帝或许真的会立她的皇子为太子,但也定会去母留子,所以她还是照做了。”
“但先帝要的是裴国公嫡系一脉就此断绝,要下的并非牵机,而是要命的剧毒。良妃在宫中左右牵制,被逼上绝路,只能联系上吴王,和吴王达成交易,让冯蛊将毒替换成了牵机。”
沈溪年深深叹气。
吴王想要用牵机之毒的解药胁迫裴国公为他所用,但却没想到裴国公早年竟与江湖蛊医有几分交情,用另一种更为霸道残忍的方式保住了裴度的性命。
良妃想要尽可能保下外甥的性命,却没料想到身为父亲的裴国公竟会心冷至此。
吴王参与了当年对裴度下毒的隐私,裴度得势后,他更是死死压下当年的真相,在冯蛊想要以真相要挟,给女儿搏一个世子侧妃之位时,吴王果断斩草除根。
诸多的算计与人心环环相扣,又阴差阳错,最终造就了如今的局面。
裴度看完了绢布上的内容。
郑闵那个侍妾有几分来历,她的父亲冯蛊曾经为吴王做过不少事,先帝那几个死的不明不白的皇子,有不少是冯蛊暗自下的手。
还有便是裴度当年身中牵机的真相。
裴度并不在意这些,他的目光落在绢布的一行字上,眸光逐渐暗沉。
郑闵会对隋子明下手其实并不是精心计划,而是在发现带人来劫运银马车的人是隋子明后,临时起意生出的计划。
所以当时才会有前赴后继并不同波的黑衣人,因为一部分是郑闵调用的部曲本意是来接走运银车,后面又试图拖延时间将隋子明留在原地,另一部分由冯蛊带领的杀手才是真正对付隋子明的安排。
这样的临时起意计划并不完美,甚至算得上漏洞百出,如果不是裴度恰好被皇帝宣召入宫,凭借裴度的心细如发,隋子明即使会受伤也定然能坚持到裴度赶到,性命无虞。
但偏偏,就是那么巧,就在隋子明遇袭的同一天,相差无几的时辰,皇帝将裴度留在了宫里。
这世上没有巧合。
裴度今日的心情本可以用艳阳高照来形容,但沈溪年这会瞧着,裴度虽然面上不显,但明显有种阴云密布的怒意了。
他问隋子明:“我瞅着不对啊,绢布上就写了你刚才说的那些?”
沈溪年总觉得他在裴度压抑的情绪中感觉到了几分如有实质的杀意。
“哦……”隋子明显然知道陪裴度会以为什么生气,“大概是因为,在伏击我这件事上,陛下不仅知情,还帮着拖住了表哥吧。”
“……什么?”沈溪年呼吸一窒。
要知道,皇帝,裴度和隋子明可是表兄弟,三人的母亲曾经是极其要好亲密的姐妹。
裴度虽然明面上只认隋子明这一个弟弟,但皇帝至今能坐在皇位上,其中有没有裴度对表亲的容忍,恐怕就连裴度自己都看不清楚。
郑闵的一时起意定然不可能给皇帝多少思考迟疑的时间。
所以,郑闵究竟许诺了什么利益,而皇帝又是出于怎样的情感与谋划,才会在当初那么短的时间内便下定决心与郑闵联手对付隋子明?
等等。
沈溪年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原文里恩公会那么雷霆手段废帝不说,还看着废帝幽禁疯癫而死……会不会是,恩公终于查到了隋子明之死的真相?
沈溪年的脸色变来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