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度收起眼中的笑,静静看他。
沈溪年再次看了眼那代表国公府辉煌与过往的铭文,手指收紧,用力握住裴度的手。
“裴度,我想听故事的下半段了。”
祠堂的门被推开,门轴发出声轻缓的 “吱呀” 响。
殿内燃着长明灯,正中央的楠木供桌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供桌上整齐排列着数十个朱红牌位,每个牌位前都摆着只白瓷香炉,炉中残留着些许香灰,淡淡的檀香混着陈年木料特有的味道,在空气中缓缓弥漫。
供桌之后是一片漆黑的阴影。
“先帝托孤当夜,府里突然闯进几个黑衣刺客,招式狠辣,目标直指手握圣旨的父亲。”
“我知道那是吴王的人。”
裴度自一旁取了线香,拈在手中。
“我训练暗卫,招揽部曲,可不是为了在府中坐以待毙,任由所谓皇权随意欺辱斩杀的。”
“吴王本就有争夺反意,我帮他一把又如何呢?”
“弑父杀兄,多精彩的戏码。”
“然而,吴王注定登不上那个位置,永远永远,都只是差了一步。”
“他会感激我,忌惮我,进而……畏惧我。”
裴度靠近长明灯,注视着火舌燃上手中长香,簇出一瞬间更亮的火光。
沈溪年看向供桌一层又一层,一排又一排的牌位,视线最终无声停留在最前方的,属于裴度父母的灵位上。
他跟着裴度的动作拿了香,却并没有急着点燃,而是拈在手中,置于身前,心有预感地等待裴度接下来的话。
“他本不该回来。”
“拿了圣旨,自此便是大权在握的托孤重臣,他应当留在宫中,听着钟声响起,等着第二日面对朝中重臣,宣读先帝遗旨。”
“而不是为了我这个已经被放弃的儿子,回来这座冷冷清清的国公府。”
圣旨上写着谁的名字,谁就是即将荣登大宝的人。
裴国公在宫中才是最安全,但同样的,身在国公府的裴度便是身陷险境,任人鱼肉。
“刺客的刀刺中了他的左肩,本是轻伤,敷上金疮药便能愈合。”
“他却拉着我走进了书房。”
“他不问先帝之死与我有几分关系,不问吴王与我达成了什么合作,不问夺嫡之争幸免于难的几位皇子为何先后暴毙。”
“他只是满眼疲惫的坐在那,颤抖着手抚摸我的脸颊,问我——”
“扶光,痛吗?”
沈溪年第一次从裴度口中听到“扶光”二字,却是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语句里。
“我当然痛。”
裴度低低轻笑,抬手挥灭线香的火苗,看着袅袅轻烟飘荡而起。
“牵机之毒,蛊虫之痛,丧母之恨。”
“每一日,每一夜,每一刻都在痛。”
“看见他的时候,最是痛。”
裴度曾经有多么敬爱这个父亲,曾经看过多少父母琴瑟和鸣的恩爱,就有多恨,多痛。
“他老了,鬓发花白,眼眸浑浊。”
“他阻止不了我。”
“所以,他和我做了一个交易。”
沈溪年猛地抬眸看向裴度,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裴国公在这样的境遇下,想的居然是……和自己唯一的儿子,做交易?!
“他将内力全部传给了我,让我不再受经脉枯竭之痛,死死攥着我的手腕,让我握着母亲留下的扶光私印,发誓终我一生,绝不谋反。”
“还说,若有朝一日,我被权势迷了心窍,敢起兵造反,便让他这个做父亲的,死后魂魄不得安宁,日夜在地狱里煎熬,永世不得超生。”
“裴家的麒麟子。”
“大周的裴扶光。”
“他到死念着的,都是这些。”
“我还记得,那时,他的头歪在椅背上,眼睛还睁着,像是在确认我是不是真的记住了誓言。我抱着他的身体,才发现他的手已经凉了。”
“只是,他终究看轻了我,也高看了他忠心一辈子的郑氏。”
“我当然不会谋反。”
裴度将长香轻插进香炉,抽手后轻抚去手指尖沾染的香灰,长长凝视裴国公的牌位,语调柔和,眼神凉薄。
“我什么都不做,便够了。”
“郑氏,坐不稳这个江山。”
窗外的月光终于找到缝隙探进殿内,被拉长的一条月光铺在冰凉的大理石地砖上,照亮了楠木供桌后的阴影。
照亮了曾经高悬在国公府邸外,代表了无尽荣宠的国公府匾额。
一柄长剑深深钉进匾额之中,剑刃将国公二字劈开,狰狞的裂缝横亘在过往之间,将所有的爱恨挣扎永远留在了祠堂牌位后的阴影里。
沈溪年看到了,裴度自然也看到了。
但裴度却只是静静注视着沈溪年。
过了许久,沈溪年终于动了。
他捏着线香,在长明灯处点燃拂灭,对着裴度母亲的牌位恭敬三拜,而后走上前,将长香插进香炉中。
裴度没有说什么,而是牵着沈溪年缓步走出了祠堂。
沈溪年却回身看了一眼。
今时今日,再没人知道,裴国公选择回府的那一晚究竟想着念着的是什么,最后没闭上的眼睛是因为什么。
裴家的麒麟子。
大周的裴扶光。
如今的裴度说起这两句话,眼中只剩下嘲讽与漠然。
可在发生这些纠葛之前,他本该是这样的。
鲜衣怒马,少年风流。
光风霁月,清峙如松。
他读书习武,自幼钻研经世致用、济世安民之道。
他曾满怀对家国天下的期盼,想要为百姓做些什么,也曾想过改变这个世道,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所以,裴度一面做着搅动风云对内政混乱袖手旁观的权臣,一面却又尽可能稳着朝局边关,不让生灵涂炭。
他想毁了父亲执着一辈子的国公府,却又恨得不纯粹,字字句句带着因爱而生的怨。
他想做个只为一己之私的恶人,却怎么都无法狠下心肠。
他本该在光里,却深陷泥沼,挣脱不出。
第70章
从祠堂出来,两人身上都沾染了那种檀香和陈木混合的味道。
沈溪年不太喜欢。
这种味道闻起来带着些许灰尘的腥,总让人联想到内里腐坏的木头。
裴度叫人送了水过来,沈溪年探头看了浴间的大木桶,眸光闪烁。
裴度正在解腰间荷包,头都没抬:“啾啾大人,下官今日可是全盘托出,毫无隐瞒,理应安安稳稳抱啾睡觉的。”
试图说话不算话的啾青天人脸一红,小声嘟囔:“那你也没说不喜欢大变活人啊……下次换个地方变,吓死你……”
裴度动作一顿。
沈溪年理直气壮地仰头。
裴大人叹了口气:“快去沐浴吧,不是不喜欢身上的味道?回来的时候一直在打喷嚏。”
沈溪年在屏风旁边磨磨蹭蹭。
然后当着裴度的面大变黑啾,试探着飞到裴度身前,往裴度伸出的手掌心一坐。
鸟喙在身上这里啄啄,那里叨叨,小眼睛时不时偷看两眼裴度。
贼兮兮的。
裴度看着沈啾啾的小黑脸,故意不说话。
沈啾啾趴在裴度的手心,眼巴巴地瞅着裴度,用脚爪轻轻蹬裴度的手指。
我都陪你进祠堂拜祭生母了唉,不用四舍五入都是确定关系了,未婚夫夫一起洗个鸳鸳浴怎么啦?
人家都主动变成小鸟了。
已经超级矜持了。
沈啾啾斜睨了眼裴度,在裴度手心慢慢吞吞坐起来,用鸟爪踢了踢裴度的大拇指。
裴大人今天小小疯了一下,之前一直压抑的欲望也开始有些蠢蠢欲动。
他动了动喉结:“不会在浴桶里大变活人?”
沈啾啾黑脸严肃,抬翅发誓。
裴度捧着小黑鸟,停顿片刻,托着沈啾啾抬步走向浴室隔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