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受不了族里这种氛围,他和许多年轻人也不会一同出走。
“我们要做的,是争取能争取的,绝不放弃任何一个潜在的同伴。”教授的语气依旧平静,只是流露出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理性与冷酷:“而危害极大、冥顽不灵的一批人则属于敌人,这一点我赞同奥雷——对待敌人无需留情,有本事让他亲自来和我们打一架。”
当然,准确来说是和他身边几位高武力人士打一架,哪怕对方以多欺少也没关系,他这边还有一位真正的神呢。
等达尼加走远后,奥雷忍不住冲人翻了个白眼:“谢谢您在人前多少给我留点面子。”
骂归骂,夸归夸——总之心情意外的复杂,但是出乎意料的,他的心里甚至升不起被人当面指责的恼火。
“我没有给你留面子。”那家伙显得有些莫名其妙:“我只是在陈述事实,‘面子’这种集体幻觉中的虚构筹码在我这里一文不值,你不该幻想向我索取这种东西。”
奥雷:“……”
“你什么时候能说些好听的?”他颇为头大的揉了揉眉心,忍不住愤愤不平地嘀嘀咕咕:“你对玛希琳或者阿祖卡从不这样。”
好吧,他承认对方最近冲他阴阳怪气的频率直线下降——但这人对待玛希琳时至少态度平和友善,至于阿祖卡……啧,别以为他没看见这些天对方千方百计冲人讨咖啡喝的模样,简直太惊悚了。
“对我怎样?”
好友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们身边响起,奥雷瞥了他一眼,并且瞧见暴君的身体猛地一僵,似乎是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到了。
下一秒,他的好友眼睛变成了金色,照例仔细观察了一下自家宿敌的灵魂,手上还十分自然地揽住黑发青年的肩膀,顺便帮人理了理衣领,手指不动声色地拂过后颈,仗着对方看不见,简直毫不遮掩自己满腔汹涌的占有欲。
奥雷嘴角抽搐。
无论多久,他都难以习惯好友和暴君之间的“关系”,简直是做噩梦到半夜惊醒的程度。他想起玛希琳曾私下里满脸纠结地偷偷告诉他,怀疑两人是不是打架了——当时他望着红发姑娘带着天真担忧的绿眼睛,只觉得理智已经崩溃得直往下掉渣,风一吹就要化为灰烬,结果还要一边含含糊糊让她放心,一边在心里冲人破口大骂。
某个混账把人护得和眼珠子似的,之前还信誓旦旦地和他说,现今阶段还处于“追求阶段”,怎么可能和人“打架”——鬼扯的打架,床上打架吗?!
“还能怎样?”刺客冷飕飕地说:“黏黏糊糊,令人作呕。”
好友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奥雷发誓,以他对人的了解,这装模作样的家伙绝对正在心里暗爽。
但是对方嘴上依旧十分正经地讲正事,将教授的注意力全部拉扯过去:“之前您要求暗中联系的各方势力代表已经联系好了,愿意出席莫里斯港第一次各界代表大会的名单我已经全部整理完毕。”
“谢谢。”诺瓦严肃地冲他点了点头:“我们需要确保愿意前往莫里斯港的代表的人身安全,这些天要辛苦你。”
救世主的神情软了下来:“您知道的,我总是愿意为您效劳。”
奥雷忍不住在一旁阴阳怪气地重复:“辛苦你~愿意为您效劳~”
教授沉默了一下,哪怕是他,此时也隐隐感觉哪里不对劲。
他眯起眼睛,看向奥雷应该所在的方向:“请问你对我的社交礼仪方面有什么意见吗?”
奥雷双手抱胸:“我在你的右手边,你现在在对着墙说话。”
诺瓦愣了一下,声音是从左边传来的,但是刺客确实有掩藏身形的本事,他犹豫了下,还是看向右边:“别转移话题。”
“好吧,我刚才骗你的。”结果那家伙慢悠悠地说:“我其实在你的左手边,这一次是真的。”
教授:“……”
他难以理解地皱紧眉头:“为什么骗我?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不,只是某个混蛋闲得无聊在欺负您。”救世主微笑着一把揪住一旁嘴角止不住疯狂上扬的好友,直把人箍得顿时剧烈咳嗽起来。
他的声音十分柔和动听,下手却是毫不相符的狠辣:“不过没关系,我会帮您狠狠揍他。”
“喂,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不要这么——嘶!你这混账真下死手?!”
第199章 注定
鸢心宫议政厅穹顶垂落的翡翠枝形吊灯,在昂贵的黑曜石长桌上投下蜿蜒的倒影。卡穆公爵不动声色地抚摸着指上的红宝石戒指,静静听着他的同僚拍着桌子吵架。
莫里斯港的奴隶爆发了暴动,杀死了当地驻军将领和港口官员,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叛乱。军务大臣要求调遣军队增援莫里斯港,对这群胆敢冒犯王庭尊严的奴隶进行严酷镇压。而财政大臣则摆出帝国近期的财务现状,严厉地指出帝国已经没有余力去处理一座远离王城的港口城市爆发的叛乱。
也许放在往日,甚至无需王城军出马,单凭地方正规军队便能镇压一群卑贱的奴隶。偏偏此时的帝国外忧内患,甚至又和神明扯上了关系——这才是最重要的,卡穆公爵神情幽暗。
……神。
喝得面色酡红的卡西乌斯二世难得出现在议政厅。他毫不客气地将两只脚架在长桌上,昏昏欲睡地听他们争吵,脸上甚至还沾着鲜红的口脂,浸着酒渍的衣领皱皱巴巴大敞着,一副放浪形骸的模样。坐在他下位的王后爱斯梅瑞则面色阴沉,低着头翻阅汇报文件,一言不发,直到大臣们渐渐安静下来,她才缓缓抬起头来,脸色沉冷地扫视过众人。
“不论是教廷,还是你们,全部信誓旦旦地告诉我,引发白塔镇暴动的罪魁祸首已经被关押在异端裁决所里。”王后冷笑着,直接将一沓报纸丢在了长桌上:“那这又是什么?!”
《黎民报》的主编火力全开,在近期的报刊的绝大多数篇幅里,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大胆与犀利,毫无顾忌地痛斥莫里斯港当局乃至整个帝国的罪恶与腐败,同情并赞美叛乱的奴隶,称他们为“未来的先行者们”,呼吁取缔奴隶制,邀请“全世界的被压迫者们团结起来”。
“……想象一下吧!”笔者如此严峻地宣告道:“也许仅仅只是因为一场卧床不起的疾病,一次不合时宜的降雪,甚至仅仅只是一场来自地主与督工的刁难,你便莫名其妙地失去全部财产,欠下巨额债务,被迫沦为奴隶,从此彻底失去一切身为人类的尊严与自由……我们不能继续沉默下去了,我们要奋斗,要抗争!”
“——哪怕为之死去,临死前依旧足以微笑着说,我是为了人类最伟大最高尚的解放事业而牺牲。”
帝国审查局的负责大臣满头满脸都是冷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他不愿得罪奥肯塞勒学会,但更不敢得罪王后,毕竟后者真会砍他的脑袋。
突然闯进议政厅的侍从救了他一命,那名侍从直直冲向王后所在方向,手中捧着专门负责传输加急军报的水晶球。
北境之城传令官的脸在水晶球里惊慌失措地闪烁着。
“极北之国费尔洛斯正式向银鸢尾帝国宣战!”他脸色煞白,呼吸急促,明显正在竭力保持镇定:“数万大军正向着北境之城进发,大概三小时之后便会兵临城下,伦斯贝阁下已动身前往边境,军需物资紧缺,我们需要——啊!”
一阵惊呼,然后水晶球便黑了。
除了卡西乌斯二世,在场众人的神情都变得极其难看。极北之国弗尔洛斯绝大多数国土都属于永恒冰原,完全无法耕种,甚至无法住人。这只驻扎在雪原深处的冰霜巨龙早已对银鸢尾帝国的广袤耕地觊觎良久,前不久还发生过几次不大不小的冲突,甚至令坐镇当地的圣者伦斯贝受了伤,逼得银鸢尾帝国不得不耗费大量钱财人力加固边防——要知道对方可是也有一位圣者的。
这次突如其来的进犯称不上出人意料,但对于本就缺钱缺物资的银鸢尾帝国来说,依旧是一条天崩地裂的噩耗,整个议政厅仿佛炸开了锅,一时间甚至都没人顾得上去操心莫里斯港的奴隶。
就在大臣们激烈争论的时候,卡西乌斯二世终于勉强睁开浮肿的眼睛,不耐烦地用力锤了锤桌子:“吵什么,到底吵什么?吵得我头都要炸了!”
财政大臣迟疑片刻,尽量用最简单易懂的方式和人解释道:“陛下,弗尔洛斯进犯北境之城,向我国正式宣战——但是我们没钱。”
“这不简单。”卡西乌斯二世打了个哈欠,醉醺醺地嘟囔着:“弗、弗尔洛斯到底要什么,给他们就是了!北境之城那个——破地方!吃也没有,玩也没有……”
“陛下醉了,请陛下回去歇息。”就在大臣们面面相觑时,王后猛地站了起来,粗暴地打断了那些含含糊糊的呓语。
她冷着脸,示意身旁的侍从将卡西乌斯二世搀扶下去,后者却是毫无征兆地一把搡开了侍从,跌跌撞撞地随手从贴身护卫的伊亚洛斯骑士长的腰间拔出了长剑,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毫不客气地用剑尖指着王后的鼻尖。
“我、我我哪里说错了?你这个婊子,凭、凭什么不让我说话?!”他发着酒疯,胡乱挥舞着长剑,锋锐的剑尖顿时划破了精美绝伦的地毯,又将华丽繁复的窗帘撕成了布条。一旁的银盔骑士长面色难看,却不敢贸然上前夺剑。
被国王当着一众大臣的面辱骂,王后的眼中闪过一抹疲惫而悲哀的痛苦,但她依旧笔直地站在原地,毫不犹豫地徒手握住了卡西乌斯二世胡乱劈砍的剑锋,热烫的血顿时溢了出来。
一片寂静中,卡西乌斯二世似乎愣住了,他呆呆地低下头去,看着那些血沿着剑锋的凹槽一缕缕淌了下去,将脚下的一小块地毯染得猩红——这一次爱斯梅瑞成功将长剑从国王手中夺过去,丢给了她身旁的骑士长。
“您醉了。”她任由血水顺着手指流淌,异常平静地说。
……
远在莫里斯港的教授发现,他罕见地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决策失误。
吞噬黑夜与死亡之神的灵魂导致的“排异反应”的影响时长有些超出想象,看不见就意味着无法汲取外界信息,也意味着受制于人——至少自他瞎了以来,某位大魔王已经连续快一周被迫过着早睡早起三餐规律的“好日子”。
这放在以往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但是现在,但凡他曾经的助教宣布他的工作时间到此为止,接下来是休息时间,他拿对方一点招儿都没有。
——还能怎样?冲人哼哼唧唧着撒娇打滚?
他一向是个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但是那家伙简直软硬不吃。救世主总是笑吟吟的,温声软语着哄他进食,哄他洗漱,甚至会像对付小崽子似的,将挤好牙膏的牙刷直接塞他嘴里——然后哄着他上床掩好被子,一副准备给他读故事书唱安眠曲的瘆人架势。
长期的黑暗与被迫养成的良好作息令教授开始很容易犯困,时常脑子里还想着大局,嘴里还在口述工作,结果便被按揉得困意一阵阵袭来,不知不觉蜷在某人身边睡过去,再次清醒已是第二天清晨。
这种情况下,教授忍不住再次想起通过濒死来消耗黑夜与死亡之神灵魂的提案,理由也是现成的:马上就是莫里斯港第一次各界代表大会,如此重要的场合,他不想瞎着眼睛参与。
但是救世主盯他盯得很紧,如果他在人眼皮子底下自己寻死——也不是做不到,但是如非必要,诺瓦不是很想去挑战这家伙的底线,谁知道他会发什么疯。
“所以您想出的好办法,就是让我……‘杀死’您?”阿祖卡慢慢冲人抬起眼来,神情幽暗难辨。
“不是杀死,是制造濒死体验。”教授皱着眉,认真地补充道。失去视觉令他判断力大幅下降,他听不出对方究竟有没有生气,干脆选择和人讲道理:“你是最合适的人选——首先你强到足以承载来自萨缪尔灵魂的力量,还能避免出现突发情况。其次我足够信赖你,你不会让我真的死去。”
“你知道我是对的。”失焦的烟灰色眼瞳平静且残忍,仿佛荒芜的月壤表面:“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去浪费,这是效益的最大化——况且萨缪尔的灵魂在我的体内残余太久,谁知道会不会发生其余变数?”
“……”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诺瓦皱了皱眉,继续劝说道:“关于我的‘前世’,后期为什么我会成为一位行事异常极端的‘暴君’,我对此有一些猜测。”
“除了一些我尚不明白的计谋所需之外,我推测,吞噬神明的灵魂碎片也会渐渐影响我的神智。”他面无表情地扔下惊天炸雷:“你是对的,吞噬灵魂只会让人变成疯子,不论我的灵魂本身有多么强大。”
暴君的极端即是命运与未来所促就的,但同时亦有来自诸神的影响——暴虐来自海神欧德莱斯,傲慢来自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疯狂来自爱欲之神阿娜勒妮,冷酷来自黑夜与死亡之神萨缪尔。
——所以他不得不死。
死亡才是属于疯掉的猩红暴君的注定结局。
第200章 救赎
雨水舔舐着玻璃窗,湿冷的潮气几乎要凝结成雾团,堵住鼻腔与口舌。
他看不见,以至于沉默对于他来说比以往更加令人不安。诺瓦皱了皱眉,向前试探着伸出手来。他不确定自己会摸到什么,说不定会是一片越来越冷、深不可测的海,重力会毫不费力的将他抓住,让他下坠,直到溺死在未知的海域深处——或者只是另一人的躯体。
有人毫无征兆地抓住了他。但不是那只试探的手,而是他的脖颈。
指腹冰冷,就连手掌都失去了人体应有的温度,像是渗着寒气的森冷镣铐,任由喉结在掌心下仓皇地颤动着。
“……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和您谈过,前世的您究竟是怎样死去的。”
“被你杀死。”诺瓦有些莫名其妙地盯着虚空,搞不懂话题为什么会突然转换到这个层面:“作为你的‘宿敌’,难道我还会有其他结局?”
就算暂且不论主角团透露出来的信息——“反派”又怎么可能不由“主角”亲手毁灭?
“来吧,你会答应的,你是个理性的人,不会被情感左右。”他箍住了对方的手腕,将那个人的掌心按向自己的咽喉,带着不可质疑的、傲慢的冷峻:“放轻松,只是一次实验。”
“——还是说你已经失去了再一次杀死我的能力?”
他不明白自己看起来像是那站在祭坛之上,选择主动剖开自己胸膛、剜出心脏的祭品。而他的身后是星穹,是人类,是真理,是世间一切恢宏伟大的东西。
……他是唯独不属于神明的祭品。
金发青年不答,只是虎口往上一卡,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姿态迫使他的宿敌仰起头来。突如其来的强烈窒息带来的巨大痛苦,让诺瓦本能抓紧了对方的手腕。他能清晰感知到因紧绷而冷硬的手臂肌肉线条,还有指腹下突突激烈跳动的脉搏。
起初受害者还算是安静,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他的瞳孔开始放大,生理性泪水顺着被濡湿的睫毛滑落,一滴一滴地砸在另一人的青筋绽起的手背上。无法吞咽的唾液被迫从嘴角溢了出来,黑发青年的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无法自控的、泛着泡沫的咔咔声,像是某种无助的求救。
但是唯一能救他的人声音很轻柔,也很平静,和现在这幅几近谋杀的残酷姿态格格不入:“您知道他们为何称我为‘救世主’吗?”
“因为我杀死了圣者萨尔瓦多,斩杀了冰霜巨龙“白噩梦”,击退了极北之国弗尔洛斯的入侵。”
——陌生的体温顺着指腹下的触感渗了进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灼热。
“因为我率领反抗军,阻止了灭世之战,拯救了全大陆被迫害的信徒。”
——脖颈上的手指越收越紧,青白的指尖深陷皮肉,痛楚的腥甜涌上喉口。
“更是因为……我在银鸢尾帝国的王座之前砍下了您的头颅,终结了您的血腥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