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一声嗤笑,黑发褐肤的刺客的身影缓缓自黑暗中浮现。
黑暗系术士的隐蔽能力远超同阶层术士。要不是之前乔治差点被杀时,对方泄露了些许气息,伊亚洛斯完全不曾觉察到,地牢中居然还另有他人。
“一群蠢货。”奥雷瞥了眼那只末日领主的左腿,毫不客气地出言嘲笑道:“这是把我们当成了会在同一个地方摔第二次跤的傻瓜吗?”
地牢修缮一次可就足够了,他可不想再次满大街的、像个傻子似的追着龙跑,然后被一只巨龙救场——好友的那只风行者简直和其主人性格一样讨厌,他可不想被龙看笑话。
伊亚洛斯死死盯着刺客铁蓝色的眼睛。身为黎民党监察暗杀部队的头目,对方的出现,便代表着这件事绝对和幽灵扯不开关系。
骑士长一点点握紧了左手中的短剑,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不断地往下淌血。
“他是故意的?”伊亚洛斯厉声质问道。哪怕没有明说,但是在场的两个人都知道“他”究竟指的是谁。
“你猜?”刺客嫌弃地冲他翻了个白眼。
你可以猜猜他为什么要将一个行事极端且狠辣的探子安排在此时此地出现;你也可以猜猜用来关押曾经逃跑的巨龙、本该戒备森严的地牢为何连小孩子都能偷溜进去;或者你甚至可以猜猜看“赛特老师”为什么今天临时有事……你还可以猜测更多起眼或者不起眼、巧合亦或并非巧合的端倪,或者干脆怀疑他是否连人类变幻无常的卑劣与伟大都算计其中,越想便越觉得毛骨悚然——
骑士的胸口剧烈起伏起来,明明那个人不在这里,他还是不由踉跄地后退了一步,肩膀撞上了冰冷的铁笼。
“我不信任你,王室的走狗。”奥雷语气冰冷地说:“如果按照我的想法,早该一刀砍了你脑袋,以绝后患——但是你知道的,谁都无法违背那家伙的意愿。”
“所以不论你愿不愿意,是不是头脑一时发热、英雄主义作祟,”刺客颇为幸灾乐祸地冲他的老对头耸了耸肩膀:“反正至少现在,你在你曾经的老东家眼中就是个板上钉钉的叛徒。”
一击致命,诛心之言。
此时骑士长的脸色已经和死人没什么差别了。
暴君还是一如既往的可怕,奥雷忍不住悻悻地想,这一世还好他投诚投得早,否则现在这个心死如灰的家伙恐怕就该是他了——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这一点确实要感谢他的好兄弟,眼光真够“绝妙”的……无论是哪一方面的“眼光”。
第301章 彻底
哪怕已经时值深夜,鸢心宫依旧灯火通明。
大概五分钟前,在这个帝国最为尊贵的男女之间,再度爆发一场激烈到令内侍们瑟瑟发抖的争吵。一如既往的,国王再次摔门而去,并且扬言自己”无法容忍和婊子共处一室”。
爱斯梅瑞身心俱疲地跌坐回椅子上,缓缓按揉着额角。她的四周是散乱的文件和被摔碎的花瓶,额头一片青紫,脸上也被飞溅的瓷器碎片割开了一道口子。
国王坚持自己当众请两位辩论者喝酒只是一时兴起,并以令人费解的脑回路声称,死了一个本来就快要老死的老东西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将他从温柔乡里拽出来一通逼问吗?他新到手的美人儿可是被王后侍卫的粗暴行径吓得花容失色,哭得梨花带雨的,等会儿不知道又要哄多久。
爱斯梅瑞差点被他气笑了。不论猫头鹰到底能活多久,是不是快死了,他的圣者身份究竟是真是假,甚至他究竟是不是“猫头鹰”——重要的是全银鸢尾帝国的人怎么想,尤其是那群术士怎么想。
这场扑朔迷离的毒杀发酵至今,明面上确实是教廷倒了大霉,众人几乎都默认了是教廷下的毒手——但是爱斯梅瑞以她摸爬滚打致今却始终保有项上人头的敏锐发誓,此事绝对和诺瓦有关。而且这不久前还到处东躲西藏的通缉犯,此时已经剑指银鸢尾王室了。
内侍战战兢兢着取来药物,试图为王后处理伤口,却被她不耐地挥手全部赶走了。四周安静下来,一名银盔骑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单膝跪下。
爱斯梅瑞用手支着额头,面无表情地睨了对方一眼——新填补进来的银盔骑士,沃顿家的儿子,叫什么来着,温斯特,还是温斯顿?年龄小,家族势力低微,行事易冲动,脑子不灵活,唯一的好处是忠诚,或者说不得不忠诚,以及好操控……
比不上约菲尔·伊亚洛斯,她想。
那名银盔骑士在偷偷觎她的脸色,爱斯梅瑞不耐地用指甲敲了敲扶手:“说。”
“……陛下,莫里斯港传来的消息。”对方为她双手递上一份密信——这事儿似乎令他感到十分崩溃似的,脸色煞白,惶恐而失措。
“约菲尔·伊亚洛斯……确认叛变。”
“……”
爱斯梅瑞缓缓站了起来。
“这是谁确认的?”她俯视着跪在她面前的银盔骑士,平静地轻声问道。
“‘渡鸦’临死之前传来的消息。”银盔骑士战战兢兢地回答道,他看起来认为王后大概是气疯了:“我们在莫里斯港安插的几乎所有探子,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被一个接着一个地搜捕,大半年心血近乎白费。按照常理来说,这种速度只有可能是……”
——有内鬼,还是一个权限很大的内鬼。
头顶传来悉悉索索的看信声。王后没有说话,连呼吸都压得几不可闻,这种死寂却令银盔骑士更加惊恐。明明是寒冬,他却感到冷汗浸透了他的内衬。
王后近期心情可不怎么美妙,银盔骑士想,据说身边的内侍又杀了一批。如果不是他资历最浅,被人推了出来,否则他才不想来触这个霉头。
良久,他听见一个沙哑粗粝的、仿佛来自深渊般的森冷女声自他的头顶居高临下地响起:“……你们,还有约菲尔·伊亚洛斯,全部被人摆了一道。”
……什么意思?银盔骑士茫然地想,难道还能有其他答案不成?
王后却没有和属下解释的心思,而是忽而转身一脚踹翻了椅子,沉重的、银晃晃的座椅砸在地上,发出了一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
银盔骑士抖了一下,一声不吭地缩起脖子,恨不得当场消失。
一群……蠢货!爱斯梅瑞强压着满腔火气。本来莫里斯港的损失本不必如此之大,奈何有人因伊亚洛斯的“背叛”慌了神,又被逐影者杀鸡儆猴的血腥手段吓破了胆,自认自己随时可能会被骑士长指认,于是在惊慌失措之下反倒连泥带水牵扯进来了更多。
她的对手对局势的把控简直精准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爱斯梅瑞甚至开始怀疑那个人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看透她的棋路的——是她落棋之时,还是甚至是拿起棋子的那一刻?
“……诺瓦。”王后缓缓用牙齿碾磨着这个名字。
同为神选之人,她对此人观感复杂,甚至夹杂了一点微妙的同病相怜,或者是一种名为“让我看看你在神明的捉弄下究竟能走到哪一步”的,傲慢的怜悯与敬意。
但是现在,黎民党和奥肯塞勒学会将手伸向了王城,一直承担沟通之责的伊亚洛斯“叛变”了——既然决定彻底撕破脸,那么在政治立场上,他们就是敌对双方,他是她值得尊重的对手。
……对于敌人,斩尽杀绝才是最高的敬意。
“开始动手吧。”爱斯梅瑞缓缓闭了闭眼睛,阴郁地说道。
……
王城的另一端,教授同样得到了来自莫里斯港的消息。
“奥雷干得不错,王城在莫里斯港留下的情报网基本瘫痪了。”黑发青年打开煤油灯的灯罩,将秘信置于跳动的烛火之上,任由信纸被火彻底吞噬。
他似乎在想些什么,有些走神了。直到火苗尖儿扑到了手套,教授才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嘶了一声立即收回手指,将燎焦了一片的手套扯下来,丢在桌子上。
正在帮人泡咖啡的阿祖卡闻声迅速扭头,正瞧见他的宿敌眉头紧皱着,一边看信,一边将手指含在嘴里咂摸,舔得啧啧有声。
“烫着了?”他眉头微蹙,放下手中的活计,强行将那只爪子拽出来,仔细查看了一番——还好,只是指腹有些发红,在治愈法术的作用下,很快便恢复了常态。
教授:“……”
他甚至没来得及说话。
“您是不是最近太累了?”阿祖卡叹了口气,将煤油灯的灯罩盖了回去。
自从来到王城,对方这种不着调的次数似乎多了些。上次是刷牙刷到一半,忽然带着满嘴的泡沫跑去奋笔疾书。等他在床上等了半天、发现浴室没人时,那家伙已经穿着睡衣趴在桌子前神情亢奋地写了足足三页纸,嘴边的白沫都干成了渣。
“没有,我最近作息规律,现在精神和身体状态全部十分良好——我很确定我不累。”宿敌先生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明明眼下带了点青黑,灰眼睛依旧努力睁大了些,看起来生怕他以此为借口,将即将到手的咖啡没收。
“哦,既然如此,看来您似乎并不需要咖啡?”救世主微微眯起眼睛。
“我累了。”暴君火速改口。
阿祖卡:“……”
见人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诺瓦思考了一下,忽而凑过去,在人嘴上亲了一下——然后趁着对方愣神之际,迅速从救世主身侧将那杯咖啡拖了过来。
“小心烫。”阿祖卡无奈地帮人稳住杯子:“您最近表现得很乖,身体状态也不错,我不会无故克扣您的咖啡份额的。”
至少没有自残,在他的催促下勉强愿意按时进食和休息,半夜在他身边被梦魇惊醒的次数也少了许多,也愿意于浑噩中迷迷糊糊钻进他怀里,向他寻求一些让自己感到舒适的安慰——这是一些很好的变化与表征,本来他还有些担心猫头鹰之死会对人造成更大的精神负担,但是他的恋人显然比他之前所想更加坚强,也更加强大。
对方阴测测地瞥了他一眼,捧着杯子,带着胜利者的矜持与傲慢,优雅地慢慢啜饮着咖啡。
“你在床上也是这么说的。”他面无表情地嘲讽道:“恕我直言,您有些时候是没有信用可言的,这一点还请您进行自我反省。”
表现得很乖,所以这一次很快就会结束什么的——鬼扯。
见救世主的神情略显错愕,似乎是被他噎住了,黑发青年得意地低头又喝了一口咖啡:没有只有这家伙忽然不正经噎人的道理,他很聪明,也会这招。
“您这是在暗示我可以继续信用破产下去吗?”结果某人十分惊喜似的问道。他微微俯下身,一手撑着桌面,另一只手轻柔地揉了揉黑发青年的后颈,甚至手指似乎隐隐有下滑的趋势:“既然您的精力这般旺盛……”
“——不许!”教授差点被咖啡呛到,他有些恼怒地抬起头来瞪人,一字一句地强调道:“不,许。这就是您的自我反省?”
“真遗憾。”对方温柔地低笑着,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我本来很期待能够失去一切约束,将您欺负彻底的那一天的。”
教授:“……”
这混账还想要怎么“彻底”?!他匪夷所思地想。
另一人却趁着他愣神,将他手中的咖啡接了过来,放在一边。然后将额头轻轻抵在他的额头上,二人的呼吸亲密地交融着。
“您看,我都为了您做出这样大的隐忍与牺牲了。”带着温柔诱哄的语气,伟大的救世主先生继续面不改色地胡扯八道:“所以请您告诉我,您刚才在想什么,想得这样专注,好不好?”
第302章 祸及
教授瞥了笑吟吟的某人一眼,面无表情地用手掌将人脸推开些。
这家伙在他面前简直越来越……肆无忌惮,私下里一点“救世主”的光辉形象都没有,什么浑话都说得出口。
“好不好?”对方反手抓握住他的手,举到唇边亲了亲,用那双温柔真诚的蓝眼睛安静包容地凝望着他。
……啧。
“……只是一些独立于理性之外的个人情绪,并不会影响大局。”黑发青年任人将手掌放在手里揉捏,微微垂下眼睛,沉默地注视着桌子上散落的纸灰。
“不论是哪一方,我们都已经彻底退无可退。”他有些疲惫地向人低声袒露内心的情绪:“所以接下来所有人所直面的,将会是前所未有的惨烈与残酷……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他不是神,在那些未知的宏大命运面前,无论多么坚不可摧的人类,也会产生彷徨不安的情绪,哪怕是他——但是他同样冷酷地不允许自己深陷在这旁人几不可查的脆弱当中,也就只有救世主一人,凭着己身令人心惊的温柔与敏锐,才被允许窥见分毫。
“您知道的,我会永远陪在您身边。”阿祖卡平静地轻声说道:“只要您愿意,随时可以命令我,无论是向我倾述……还是其他更多。”
曾经的救世主所渴求最深的不过是“复仇”。历史中的英雄已然化为了一只阴惨惨燃烧着的鬼魂,于颠倒的末日尽头冷静而凶暴地一步一步向前行走,试图从诸神手中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但是至于现在——他正被那仁慈而冷酷的月光全然浸泡着,为那些伟大灿烂的银辉,就连整个灵魂都随之呻吟着战栗起来。
教授看了他一会儿,忽而将手从人手心里抽了回来,反手一把拽住了对方的衣领,强硬地迫使金发青年更深地向他俯下身来。
另一人顺应着他的力度,十分温驯地低下头,那些柔软明亮的金发全然顺势流泻而下,在他的肩上蜿蜒爬行着。
“你这样可能会惯坏我。”黑发青年在人的耳侧异常冷静地陈述道。
但凡他有些微的软弱与动摇,一位“神明”全部的力量,对于这个世界的一切反对力量来说,该是多么值得忌惮与恐惧的存在?他甚至可以轻易成为新的王,坐上那延续了千百年的腐朽王座。
——那些诱人的暗示简直就像这个世界上最为温暖柔和的水流,直到将无知无觉的、来自异界的溺水者彻底困在了远离大陆的海底深渊。
……但是他不会对此感到恐惧,他自信自己不会迷失。
“可惜您既不会胡闹,也不会作弊,不是吗。”阿祖卡无奈地低笑一声,主动侧过脸去,怜爱地轻轻吻了吻那近在咫尺的耳尖。
乖孩子,他想,对自己严苛得令人无可奈何着心头发酸,同时也坚定不移得令人肃然起敬。
“我的恋人,我亲爱的月亮,”阿祖卡又忍不住用舌尖贪婪地舔舐着那单薄苍白的耳廓,满意地感受着那细微的本能颤抖,含含糊糊地叹息道:“您真是我永恒的宿敌,总是十分擅长精准地折磨着我……”
准确来说,他无时无刻不在和自己那几近本性的支配与摧毁欲望相抗衡:他想要吞吃他的月亮——他不会毁掉他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