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热得像蒸笼,阮丝莲端着碗坐在窗户边上,她听乌芷喊话完后,眼睛沿着街道看向远方——报警器的灯还没熄灭,危机还没有解除。
城外尸潮持续不断进发到凌晨四点,乌珩不关心枯荒会不会沦陷,他睡在谢崇宜在休息站的单人床上,虞美人缠绕着下铺床架,守在那里就是一个兵。
谢崇宜一身血腥靠近时,它将整张床缠绕,将少年含于其中,绷直的藤蔓直指向他。
“啧。”
没等谢崇宜想出靠近的办法来,身后一阵哗哗啦啦的振翅声响起来,X一头扎进了虞美人丛当中。
一藤一鸟当着谢崇宜的面纠缠撕打起来,不约而同地朝对方下接近死手的攻击。
谢崇宜能看出来,两种生物已经不满对方许久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藤鸟暂时休战,一地绿叶和羽毛,谢崇宜顺理成章躺到乌珩旁边。
虞美人虎视眈眈地一直盯着谢崇宜,X仰面躺在乌珩的另一边。
一个小时后,外面传来悠扬的琴声,尸潮的吼声仿若伴奏,沈平安第一个跑进休息站,污血还在他的脸上流淌,“X说的那个手拿大提琴的女人出现了,是纪阿姨。”
咽下沸腾的唾沫后,沈平安看着床上睡眼惺忪的两人,继续说:“黑色的鸟群抵达了枯荒,但它们的目标不是丧尸。”
“是基地,是幸存者。”
乌珩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谢崇宜靠在床头,捞了一条藤蔓硬攥在手中,他抚摸着藤身上的叶片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乌珩睁开了眼睛。
“别摸这根。”乌珩耳朵莫名发热,他坐起来,从谢崇宜手中把不停扭动的藤蔓夺走,揣上另外一根,又躺下了。
谢崇宜若有所思地问:“几点了?”
“五点出头,天快亮了。”沈平安身后,鸟群靠近的翁鸣声,像是许多架飞机在接近。
同样作为鸟类的X从床上跳到床头,它翅膀还没展开,刺耳响亮的鸣叫在休息站上方无限接近,噼里啪啦的撞击声随即响起,紧随其后的就是呼救声与惨叫。
鲜血与鲜肉的味道飘进鼻息,昨天只进食了早午两餐的乌珩早已经饥肠辘辘,他坐起来,跨过谢崇宜的双腿,下床的速度飞快。
沈平安也很自然地跟在乌珩身后,转身走出了休息站。
X紧随其后。
刚露出来的熹微已经消失了,基地天空重新盖上黑幕,红眼乌鸫汇成巨大而又密不透风的网。
它们试图笼罩枯荒基地的整个上空,但数量难以办到。
所以,鸟群此刻正汇聚于基地抵抗尸潮的防御工事上方,不断有乌鸫流弹一般脱离鸟群,袭击地面的守卫和异能者。
它们的体型比寻常乌鸫大了四五倍,壮硕无比,撞击力足以将一个成年男性撞得飞出去数米远,口吐鲜血。
反应不及时的人类会马上被眼尖的乌鸫重伤,被鸟群分食。
抵御尸潮最核心的人手显然是吴典和生姜,两人站在城墙上,身旁的守卫早不知道换了几轮,他们却完全没有休息过——乌珩能闻出他们身上的味道,疲惫、困倦、不够新鲜。
他像是在发呆,不远处一只乌鸫马上就脱离了鸟群,收紧双翅,疾驰冲他而来。
沈平安产生不了催促乌珩别发呆的意识,他提手,地面藤蔓拔起。
乌珩却在乌鸫靠近的前一秒收回神,他手臂伸出去,乌鸫的躯体僵在半空,锋利如刀片的喙近在咫尺。
乌鸫的心脏已经快要接近人类心脏的大小了,乌珩将手从乌鸫的身体之中抽出,掌心俨然托着一枚拳头大小的鲜红的心脏,它还未停止跳动。
乌鸫的身体重摔在地,抽搐了几下后,两人身后的X窜出来,从它身上撕下来几块肉甩进口中,几滴鲜血溅到沈平安脸上。
乌珩像咬开一只苹果那样咬开血流不止的变异乌鸫的心脏。
不知道是鸟类心脏独有的精致小巧造就了鲜嫩软弹的口感还是因为变异,到目前为止,没有食物能与它的味道比拟,除了他自己的心脏。
X双翅抱着乌珩的大腿,张大嘴,伸长舌头,接着从乌珩下颌低落下来的鲜血。
宛如鬼魅,宛如鬼鸟。
-
乌鸫在与尸潮协同合作,试图攻下枯荒这座尽是它们口粮的基地。
早上匆匆见过一面的好些守卫被撕咬得血肉模糊,这算是全尸,不少人还进了乌鸫或是丧尸的肚子。
远处黑压压的尸潮中间,一身正装的女人尤其扎眼,没人能看不见她,她坐在几具尸体之上,脊背笔直,发丝顺着她偏头的动作滑落,她用琴弓熟练优雅地拉动琴弦,琴声是鲜血,刺激着尸潮。
在一天前,这把琴还在沈涉的背上。
沈涉不管坐哪儿都背着琴,琴是沈涉的第二次生命。起码在纪泽兰看来是这样的。
所以在脱离队伍,独自前往枯荒的路上,母子俩因为要不要丢下琴,产生了激烈的争吵。
琴弦的旋律悠扬却更悲怆,母亲的心血悉数都在里面了,女人发灰的手指将琴弓拉得嘎吱响,她脑海里被孩子的冷漠无情和天真无邪占据。
“丢下琴,就等于丢下你自己,你认为你今日丢下的不过一架大提琴,明日你又会丢下你身上其他的东西,最后你一无所有,你开始丢下品德、智慧,良善,最后是人性,”纪泽兰万万没想到,自己悉心教育出来的孩子,非但没有在这人道尽毁的乱世里坚持自我,还要与大众同流合污,“你也要去成为原始社会的拥护者吗?!没有琴,你就是居无定所的野狗!”
“母亲,那是您,不是我。”
他竟如此冷血。
纪泽兰完全有理由怀疑,沈涉可能从未爱过大提琴。
飘扬在空中的琴声不再悠扬,像是铡刀切开颈骨的尖刻恐怖,鸟群之下,尸潮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
纪泽兰背着琴,几近晕厥地走在路上——沈涉将琴丢下公路,她又将琴拾了回来。
沈涉则走在她的前方,五十米?一百米?还是五百米?纪泽兰的视野里逐渐失去了她孩子的背影。
她倒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若有似无得低吼声靠近,炎热气浪里的腐臭味直击灵魂,教她不得不睁开眼睛——那张发黑腥臭的大嘴正咬向她。
多么可悲啊,纪泽兰心想。
空气中的音符再次变得缓慢怡人起来,漂浮于每个人的头顶,像是传道者的悲悯吟唱。
她不想找到自己的孩子,她没有那么愚蠢粗鲁的孩子,沈涉已经被魔鬼偷偷交换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解救世间其他的愚者。
被围在中间的女人显然是进化型丧尸,她双眼有神,她俨然仍具有思想,只是她的思想大有可能与人类无关。
琴声悦耳动听,穿透力极强,没有任何物体能隔绝它,大提琴家的手指在何时何地都一样的优雅拉推琴弓。
孟海青拉开长弓,箭羽射出,几只跳跃至半空的丧尸被穿透,却毫发无伤。
砰!
青年被几只丧尸一齐扑倒,丧尸一口咬开他的咽喉,鲜血喷起半丈高,他的手自不断啃噬的丧尸之中伸出来,高喊:“她的大提琴能削弱我们的异能!!!”
乌鸫也飞了下来,填满几个丧尸之间的空隙,鲜血从他们以及它们的足下流出。
他如蚊蝇的声音从侥幸还没有被完全咬断的喉咙里流泻出来,“人类,永不消灭。”
薛慎几乎是瞬移过去,他抹掉脸上的血,一只丧尸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手中抱着孟海青的头颅。
乌珩高坐围墙之上,垂眼看着这一幕,他率先动手,将几只丧尸的脑袋从肩膀上平削落地。
乌鸫不屑于尸山,但却是虞美人的最佳养料,用尸体当做土地,当做培养基,它发疯般地汲取,生长。
虞美人在尸体里寄生,不用绞杀,自然而然地长到体外,然后周围的腐肉白骨变成肥料,体液是水分,一株接着一株,成为一丛,一丛接着一丛,成为一片——它这是占领,是进化。
虞美人的主干依旧是最初始的形态,杆与叶,藤蔓是它的妖异化,守护着主干的生长,同时也守护着位于上方的少年。
乌珩几乎都不需要亲自动手,自由发挥本就是虞美人的舒适区,它巴不得乌珩只管它的吃喝但不管它做什么。
于是,乌珩脚底下逐渐出现了一片茂盛如林的虞美人花丛。
谢崇宜拿着两瓶水出现在乌珩旁边,他拧开其中一瓶,递给乌珩。
“枯荒的胜算不高。”乌珩说,“莫先生呢?”
谢崇宜挨着乌珩坐下,“城里的感染者也需要清理,他在城内。”
乌珩喝了两口水,手指摩挲着瓶身,“你刚刚说,尸潮结束后,有话跟我说,什么话?”
谢崇宜却低头看着城外的植物丛林,在尸山血海之中,生机以外,更多的是不符合场景的诡异。
乌珩观察着男生的微表情,他不希望谢崇宜害怕自己,万一被吓跑了,得不偿失。
他暗暗号令,希望虞美人能别太张牙舞爪,优美一点。
“你这个,”谢崇宜好奇道,“到底什么时候开花?”
“……”乌珩没想到谢崇宜看了半天是在思考这种无足轻重的问题,他说不知道,“但应该快了,都开枝散叶了。”
谢崇宜点点头,视线上扬,“那等你开花了,把开的第一朵花送给我。”
乌珩不假思索,也不吝啬,“好的。”
谢崇宜一笑。
“班长,”乌珩偏头,脸上干涸的血块都透露着惊讶,“你刚刚牙齿露出来了。”
“……”
“你平时都是笑不露齿。”虚伪,乌珩心想。
谢崇宜用手揩去了乌珩脸上最明显的那块血痂,“我先下去了。”
然而,男生刚起身,围墙底下就传来一声惨叫,琴弓刺入敏姨的心脏,又骤然拔出——纪泽兰不知何时,靠近了他们。
守卫的进攻,被她周围的尸群用身体挡下,她保持着精神面貌与整洁衣衫。
一道身影从围墙上一跃而下,是吴典。
吴典拔出肩后长棍,手中旋转一圈,他身后出现一群与他相同面容身形的伙伴,纪泽兰藏匿在尸群之中,拉动琴弓,吴典自她头顶跃出。
琴声聚成一张无形的盾,哐当巨响,盾牌四分五裂,吴典将长棍垂直挥下去,伴随着爆炸声,几个临时被拽过来的丧尸在长棍底下成了几团血浆。
下一瞬,纪泽兰出现在了城墙上。
“其实,我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只是一种精神。”纪泽兰歪头,脸上神色慈祥又茫然,“见到沈涉,请帮我问他,不拉琴,不演奏,他还能够做什么?”
她手中举着一块不知是谁的血淋淋的肢体,她埋头啃了几大口,重新容光焕发地拉着琴。
空气在谢崇宜掌心流动,无形席卷向纪泽兰,纪泽兰手中的琴弓猛然断开,她只是愣了一下。
腐烂的脸颊上,黄色的浓水不断淌下。
人类意志是最无能但又做无所不能的事物,但意志需要实物的托举,毁了意志的承载物,那一切就都灰飞烟灭了。
毁掉琴,比什么都有用。
纪泽兰身体忽然朝后仰去,琴弓与琴,还有她,一齐掉进了下面的植物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