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将扩音耳仪器递给斐西诺,斐西诺接过来随意塞到耳里。
他在耳仪器外轮廓的某处滑动了下,一点红光便在上面闪烁起来。
斐西诺目光盯住森林深处,沉思良久后,他慢慢地,张开唇:“好久不见。”
“真的、很久不见。”
斐西诺眸色阴鸷了些,一字一句从齿间挤出森冷的语句。但转瞬,他又灿然笑起来:“这么久不见,不和我好好寒暄寒暄,叙叙旧,却是一见面就跑,实在是,让人很伤心呐。”
“不过没关系,我很喜欢这个捉迷藏的游戏,我想,你现在应该已经藏好了。”
猩红的视线牢牢注视着林里的风吹草动,面上,斐西诺神态平静:“为了让这个游戏更刺激一点,我们定个倒计时怎么样?”
“就……就两个小时吧。真可惜,你不在,只能由我来定惩罚。”
“惩罚我也想好了,一定会非常刺激。”
“还记得那年你救济的孤儿院吗,院里一共三十名幼童,如今各有建树,都变成很优秀的大人了。”
“我每次去见他们,他们嘴里念叨的都是你,好像他们与我之间的话题只有你,他们真的很喜欢你啊,不知道你这么多年,到底、有没有想过他们?”
“抱歉,说多了。他们是莎里斯蒂帝国不可多得的人才,是我亲爱的子民,如果两小时后,我还找不到你,那么每过十分钟,我就绑走一个他们中的一个人,送进牢里施以鞭刑,如何?这可是对我非常残忍的惩罚了。”
“为了我亲爱的子民们免受虐待,我一定——会发自真心地努力找到你的。”
斐西诺在耳仪器上轻点,似笑非笑道:“现在,是下午三点十九分。重复,三点十九分。”
最后一个“分”字的话音落下,斐西诺抬手就拔出了耳仪器。
他拿过骑士手中干净的衣服,准备转身走进殿堂内更换,一旁一名胡须花白的老人两步追上来,痛声道:
“陛下,我不得不提醒您,您贵为一方皇帝,却拿自己的子民生命作威胁,这简直是非常、非常,丧心病狂的做法……!如果莎里斯蒂有专门针对皇帝的法律,那么我想,您这做法必定会被定下重罪,我希望您能立刻停止!”
劳森史官,是当年伊克大帝亲自带到斐西诺身边的人。
他的任务就是记载莎里斯蒂的历史,再在必要的时刻,用最犀利、最无情的话语,唤醒做出荒谬行径的帝王。
斐西诺笑得残忍:“劳森史官,多谢您的点评,我还生怕不够‘丧心病狂’,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接下来,我有很要紧的事情去做,劳森阁下,就回宫里享受下午茶吧,贵安。”
劳森史官满目震惊:“陛下,陛下!”
他想追在斐西诺的身后,继续游说,斐西诺脸上的笑意却在转身后,顷刻间被擦了个干净,只剩下沉得滴水的阴冷。
斐西诺关上门,重重将劳森史官关到门外。
斐西诺换了一身全黑的衬衣长裤,他慢慢从殿堂里走出来,往森林里踱步而去,步伐缓慢,像要去密谋罪案的杀人狂。
三点四十五分,他到达林里的一间公用盥洗室里。
在里面搜寻一圈后,他走出门外,却在开门把的一瞬间,笑盈盈地蹲下,猛一下掀开墙角用红布盖住的拖地仪。
望向角落,唇角塌下。
“啊,这里没有。”
四点二十一分,斐西诺又到达一处房子里,里面的住民已经被驱散了出去,里面空无一人。
“或许会藏在这里?”
他掀起二楼卧室的床单,探向底下,仍然一无所获。
四点五十分,斐西诺走到一个儿童游乐场里,挤进充气城堡最隐秘的通道里,探头。
“这——里呢?”
在斐西诺自顾自的寻人中,另一边。
公馆被废弃多年,肉眼能看到的角落里,都结有大片的蛛网。
地板传来的一丁点震动,都能让这片空间荡起尘埃。
悯希走进这里的时候,几乎是从一片迷雾里穿过,而他此时此刻藏身的地窖,早年应当是用来储存美酒的,现在仍能看见许多酒坛、酒瓶。
他躲在木制台阶下面的狭角里,尽力让自己缩成特别小的一团。
黑暗容易让人丧失时间观念,悯希根本不知道他躲了大概有多久,只不停在濒临极限想要离开这里的前一秒,心中劝说自己。
忍耐一下,再忍耐一下。
只有时间过去足够久,他能逃生的概率才能翻倍,他必须得忍耐当前的饥渴、恐惧和孤独,这些情绪虽然噬人,却总比落在那名阴晴不定的帝王手里更仁慈一点。
悯希就这样劝,这样催眠,这样比较,逐渐让时间消磨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就在他忍不住想动一动酸麻的脚时,一阵奇异的震动,蓦然在地窖的木板入口上,“滋滋”响起!
悯希骇然睁大双眼,抬头望去,就望见木板四周缝隙里的光在消退,有东西在往里面渗透,缓缓地,缓缓地。
是一种类似史莱姆质地的紫色液体,半凝固态,这一块软烂的怪东西在垂坠,以龟速蠕动的速度往地板上掉。
悯希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尖叫!
和大部分人类一样,悯希最害怕阴湿的,缓慢移动模样还恶心的不明物体,当前这突然出现的玩意,在悯希眼里,就是特别、特别的恶心!!
显然,“史莱姆”的恶心程度还在挑战着悯希的阈值,一部分还在雨帘似的流淌,而另一部分流速最快的,已然躺到地面。
这些液体在触碰到木板的第一瞬间,最尖端立马内陷,陷成花苞似的小窝,那窝里,正在以细胞分裂般的速度,分化出数百个肉芽似的末梢尖尖。
下一秒,这些像手一样的尖尖霎时拉长,朝向不同的方向,分工合作地往前伸展,眨眼密布在整个酒窖里。
那一刹,悯希连恶心都顾不上犯了。
他眼睫微微地颤抖,捂在唇上的手,也一下无力滑落,绝望掉在膝盖上。
这些东西地毯似的,在每处缝隙里搜寻,空气中满是恶心的“滋滋”声,有几根已经缠绕上了悯希的手腕,要往悯希的身上伸。
悯希闭上眼睛,呼吸战栗……躲这么久,还是没能躲过,连这种小地方,斐西诺都能找到。
也是,整个帝国现在都是斐西诺的,他想跑,能跑到哪里去?他只是个没有精神体,没有特殊能力,完完全全的普通人类。
斐西诺想找到他,只不过是喝水那样容易。
但究竟是为什么,悯希不能理解,他回顾十年前与斐西诺相处的最后几天,没找出一丝一毫得罪斐西诺的地方,甚至他收到斐西诺的最后一条短信,还是斐西诺说没他在、吃不下饭的,直白内容。
仅是那次他扬言要和自己结婚,他没当回事、还扬长而去的事,能让斐西诺记恨他十年?
斐西诺看起来那样恨他,连他死了都不能安息,要做出一具与他相似的躯体羞辱他……
斐西诺,是不是疯了。
他完全搞不懂斐西诺当前所想,也完全猜不到,被抓回去后,他的命运会怎样。
但悯希知道,如果被抓回斐西诺的寝宫,他的下场绝对不会好,或许,斐西诺会将对那人偶的所作所为,施展在他身上。那样,他绝对无法忍受。
思及此,悯希身体抖得如若稻谷壳粉碎机里的稻子,他觉得自己的眼泪或许要从眼尾溢出来了,手脚也僵得没法动。
转机发生在下一秒。
悯希闭着眼睛接受现实,已经做好会被残暴拖出去的准备,但,五分钟过去,悯希微微蹙眉睁开眼。
随后发现,那些侵入的怪物没有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将他火速捆绑起来,上交给那疯癫的帝王。
那裹住他胳膊的两条“手”,正探在他的手腕和身体处嗅来嗅去,犹犹豫豫的,貌似……在分辨他究竟是不是人类。
分辨?
悯希一怔,望向那些手,果然没看到有眼睛,或许连嗅觉感官也没有,它们的嗅闻动作非常古怪,似乎只是在模拟人类而已。
电光火石中无数猜测涌上悯希的脑海,他紧盯住那些物体,边观察边猜测,每一条猜测在他脑中闪过,又被他排除。
最终,留下来的结论是。
这些“手”是低智生物,它们被主人放出来搜寻他,但却远远比不上生命探测仪的性能,只能愚蠢地摸索一样东西有没有脚、有没有手,以及有没有呼吸和心跳。
悯希的动弹不会引起他们的重视。
半封闭的空间,难以流通的空气,让悯希身上逐渐冒出很多汗,洇湿了衣服,半干半湿地贴在姣好的身躯上。
此时,那些“手”的嗅闻告一段落,它们准备继续往上延伸,探查有没有关键的信息。
见状,悯希没有再犹豫,他迅速抬起手臂,将一条胳膊压在胸脯上面,另一只手则抬起来,捂住自己的口鼻。
他用力过猛,那平平的胸脯,都在他的推动下,往上一挤,露出点什么不太好言喻的肉感来。
与此同时,其他“手”察觉到异常,逐渐都聚集了过来,在悯希周围游动。
数百条“手”呈食人花状,团团包围在悯希的身上,每一根的尖端都几乎探到了悯希的皮肤。
如果现在有人从后面路过,只能看到肉紫色的墙体,要非常事无巨细地看,才能看到这些由无数蠕动肉根组成的庞然大物下面,有两条洁白的小腿,躺在地面上。
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人类的皮肤,它们全被挡住了。
悯希屏住呼吸,竭力不让一点呼吸从指缝中间渗透出去,手臂也死死地挡住自己胸口后面的心脏。
那些“手”,缓缓盖到了悯希的脸颊,腰肢,大腿上,有几根试图挤进悯希胸口的手臂里,被悯希死死压住不让进,遂放弃,转向其他的方向。
所有“手”都在忙碌,有些将两只脚全面包裹住,在他的脚趾里移动,从第一处缝隙游到第二处缝隙,似乎在辨认是否是脚的形状;有的探入衣角下方,围绕小腹转圈,寻找这上方有没有肚脐眼的存在。
悯希试图扭动身体把他们甩出去,但没有用,太长时间没有呼吸,让他体内汲取不到空气,脸颊憋得通红,那双漂亮的眼眸里,也缓缓凝聚出破碎的水珠。
还好,这些笨东西追求高效率,数量也多,转瞬便完成了对悯希的全面检查。
这具拥有高嫌疑的躯体,拥有属于人类的脸颊,拥有属于人类的脖子,拥有属于人类的四肢,拥有肚子,拥有皮肤温度,拥有指甲,拥有头发,拥有鼻子……
但没有心跳,没有呼吸,这至关重要的两点。
综上所述,这不是一个人类,这是一个高度拟人的玩具。
“史莱姆”作为主脑位置的那根手,在思索后,笃定作出该结论。
他调转方向,发出嗡嗡的不明声音:“……”
那声音游窜出去,迅速让所有手飞速收回,融回成了原先小小的一滩,往地窖木板入口上钻。
这些恶心得能让人将肚子里两天的饭都吐出来的东西,又发出那滋滋的怪声,全挤在缝隙里,原先怎么进来的,此刻就怎么回档似的,缓慢渗了出去。
没有挨挤在一块的奇怪肉根,地窖瞬间重新亮堂起来,甚至连空气都明朗了。
而那些手,走得没有任何留恋,没有一根回过头,去回探一下台阶下面的位置,它们还有要事在身,还要去其他地方探索。
这条铁令,作为高强度驱动力,让这些没有感情的怪物,飞速消失在公馆。
单单只留下了地窖里那个,腿部宛如滴答流着口水,不断伸手往下拽着自己裤摆的可怜人类。
“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