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的,贴住皮肤的口袋里,有手机传来震动。
这里歌声高昂,要不是震感太强烈,黎星灼还真接不到,他把手机拿出来,发现是一个小弟打来的。
黎星灼眉宇蹙起,他接通,站起来放到耳边。
那边人说了几句话,听起来语气惶恐,黎星灼眼皮莫名地弹跳了两下,他有些烦,表情不善道:“我这吵,你说话大声点?”
又有声音传来:“悯希……喝酒……警察……”
黎星灼还是没听清,他不耐烦了,但听见有悯希两个字,只好忍着挂断的冲动道:“叫你大声点,你没听见,还是没吃饱饭。”
黎星灼语气突变得明显,那人微微僵硬,想起了被有钱人支配的恐惧。
可再恐惧,他也不敢占着线发呆,只听他深呼吸一下,将气体压进肺部,大声道:“——我说,悯希死了!昨晚淹死的!”
“——淹死的”“淹死的”,三个尾音从传音口荡出来,惹来一边徐浩的侧目。
黎星灼神色猛然变阴戾,一字一顿问:“你、说、什、么?”
那人以为黎星灼真的没听见,老老实实又重复了一遍,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知道得也太突然,于是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
三句话里两句都是倒装,有时候还没有主语。
但黎星灼听明白了。
这次他听明白了,操,这家伙是在说悯希,就是他认识的那个悯希,昨天晚上喝了点酒醉了,回家路上路灯又暗没看清路,一脚踩进湖里,不幸身亡,泡了整整一晚,第二天才被上早班的社畜发现报了警。
人都被泡白化了,面目全非。
黎星灼后背僵直了一下,眼前也白了一下。
再然后,他身体大开大合,像误入沙漠渴极的旅人,病态地吸了两口氧气:“我告诉你,我没空听你在这恶作剧,再敢玩游戏玩到我头上来,我绝对会把你揍死。”
以前他也接过类似的电话,他信了,最后才知道原来只是玩大冒险输了的惩罚。
那边一下慌了神:“哥,我哪敢拿这事骗你!别说我,谁敢啊,那不找死吗?学校都炸了,其他人都不敢告诉你,只有我……”
黎星灼阴阴地笑:“我不信,你就是在骗我。”
他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看了眼上面的备注,又重新放回耳边,“你等着,我现在就回去揍你,你等着啊,别跑。”
一边不知哪个女生放在桌上的化妆镜中,映出黎星灼目眦欲裂的脸,他面色扭曲,狰狞,英俊的眉目看不出原本的形状。
隔着电线那边的人看不见黎星灼的表情如何,可放在之前,那些人哪怕只是听见黎星灼这句话都会悚然。
但此时,那人只是沉默。
良久,轻轻叹息:“哥,我知道你一时不能接受,我听到的时候也……”
黎星灼突然低吼:“谁准你叫我的?滚!叫你别玩我头上,你还玩上瘾了是不是?”
“来,你告诉我,你周围现在都有谁,有一个算一个,我回去全部揍死。”黎星灼语气阴森地威胁着,下一秒却直接退出后台。
他点进一个人的聊天页面,手指飞速敲字,发过去一句话。
这个时间国内应该是深夜,可他问的人根本没睡,不出两秒,对面就发来一则新闻的截图。
四周突然开始纷杂,四面八方跑过来不少人,他们虚影晃动,面露惊恐。
黎星灼被四面围住了,才发觉过来,自己跌坐在沙发上,嘴里呕出了一口血。
他呆呆地把摊开的五指放在眼前,看见一行血从指缝中间流淌出去,浸透了皮肤纹路。
被跌在沙发缝里的手机亮着光,还在不停发出迟疑的询问:“哥?你怎么了?哥?”
徐浩也战战兢兢:“发生什么事了?你可别吓我啊。”
黎星灼捂住了嘴。
他想让周围人散开一点,他快不能呼吸了,但一张开口,就有源源不断的血喷出来。
人生在世,谁还没有几个秘密,黎星灼也有。
这件事,黎星灼一直没告诉过别人,包括悯希,因为这些年一直控制得不错,所以很多时候他都当自己真的痊愈了,但没有,这病不能完全痊愈,只有控制得好不好的说法。
那天黎星灼和悯希说,自己可能得心脏病了,说法不严谨,因为他其实心脏真的有病。而他现在呼吸困难,头晕目眩,心脏抽痛,操,他可能病发了。
“你们瞎啊,还愣着干嘛,”身边有人见黎星灼血越呕越多,怕真摊上事,狂吼道,“快打电话啊!!”
黎星灼大脑眩晕,缺氧,他不想让自己脸色太恐怖,可他根本控制不住,这一刻,他真的想买票回去揪起陆以珺的领子,质问他究竟怎么保护的悯希。
手机屏幕还停留在刚才的截图上,黎星灼盯着,眼睛不可置信地收缩又放大。
这个过程一直持续了许久,直到黎星灼一口气喘上来,面容怨毒地眨了一下猩红的眼睛。
他唇色发白,想起了年少时无意看过的一本书,《死亡的三百种方法》。
“陆以珺,去把陆以珺给我带过来……”黎星灼揪住神色茫然的徐浩。
徐浩惊慌:“陆以珺是谁啊?”
黎星灼只是重复:“把他带过来,快。”
他要往陆以珺的嘴里灌满农药,让他从胃开始被腐蚀,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能,死也不能立刻死,他要在陆以珺的手脚上捆住绳子,再挂上重物,让陆以珺沉入水底,死后变成巨人观。
不,不,这些都不够,太便宜陆以珺了,他骗了悯希,还没保护好悯希,应该把他切成一块一块扔进水井里,再等沼气积攒到一定程度,往里面扔炮竹,让陆以珺的尸体炸成烟花,变得稀巴烂。
黎星灼怨毒地将每一则死亡方法,都代入陆以珺的脸,好似只有这样才能畅快。
他轻嚼着嘴里的血,如若嚼着陆以珺的四肢百骸,但没有用,这些并不能让他舒服,他心里想的还是悯希。
如果那人说的是真的,如果那人说的是真的……
黎星灼弓下腰,又发出一阵剧烈的呕声。
二零三五年,黎星灼二十一岁。
本来应该开始新人生的节点,却被一台救护车直接送进了医院。
黎父黎母六十五岁,他们是老来得子,即使黎星灼再怎么胡作非为、调皮捣乱,数年来和他们对抗过几百次,把他们气得恨不得从来没生过,黎星灼也依旧是他们的心头肉。
美国和中国相差十二个小时,当时美国中午十二点,国内已经到了深夜。
夫妻俩人被一个电话叫起来,连夜坐上跨洋飞机,飞机上没有一个人敢合眼。
落地后,两人一个比一个狼狈,身上的是睡衣,头发杂乱,形似乞丐,即使如此,也没得到上天眷顾,他们收到一纸来自医生递来的病危通知。
一夜白头。黎母靠在黎父的胸膛前,好像得了癔症,不停喃喃自己好像踩住了儿子的生魂,让黎父劝劝儿子,让儿子再坚持一下,别往太平间去,那太冷,爸妈进不去,给你盖不了被子。
黎父圈紧脆弱的黎母,独当一面了一辈子的宽阔肩背也在抖,他嘴拙,对着一面白墙,仰头对虚空中的“生魂”对话,他说乖宝啊,听听你妈的话吧。
爸老了,偶尔会犯糊涂,是爸做错事了,等你醒了,就让你回国,到时候你和悯希怎么着,爸都不管了,爸帮你和其他人一起抢悯希。
爸会帮你们办一场盛大的婚礼,比沈青琢那小子还要大的,爸给你昭告天下。
你是爸唯一的儿子,你多和爸讲讲道理,耐心一点,爸还能真不管你意愿吗,怎么能这么胡闹,拿生死威胁你爸呢,爸妈都不年轻了,不要用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事惩罚做错事的爸爸。
黎母死死踩着脚下,不让“生魂”飞走。
两口子用尽一切办法祈祷,可无论他们怎么说、怎么做,都是徒劳的。
人各有命,就是家业再庞大,钱财再殷实,也逃不过“生”和“死”的固定命数。
最终他们还是在通知单上签下了名字。
异国他乡,刚做完开胸手术的黎星灼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持续被观察着生命征兆。
这仅是十二小时内发生的事。
……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悯希没有离开潭市,他住进了一个规模很小的宾馆。
出门在外用的假身份,付款尽量用现金,没用过网上转账。
外貌上,每次出去他都会稍加装饰,这个装饰指的是穿一些特别宽松、甚至尺码不太合适的衣服,掩盖住原本的形体,如果是白天出门,他还会带上帽子和口罩。
可以说是妈不认。
一晃三天过去,没发生任何意外,悯希日子过得很悠闲。
第三天晚上,他无所顾忌地出门买夜宵了。
买完回来的路上,悯希眼皮就开始发飘,先是小幅度跳两下,再是大幅度跳好几下。悯希预感不妙,他加快脚步。
在临近宾馆那亮堂的大门,迈进那一片曙光地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
是的,悯希没换手机,作为一个已经“死亡”的人,他的手机此时应该沉在湖底,彻底死机,亦或者是掉在某处隐蔽的角落,一直待机,无人接通。
悯希选择的是后者,因为他这三天需要有消磨时光的东西。
悯希原想先回房间再看是谁发来的短信,不差这么一点时间,但手已经摸进口袋,将手机拿了出来。
谢宥:【我在外面发现一个很有趣的东西,我很想让你知道。】
悯希心说,什么?但没当回事。
他这几天隔三差五就会收到各式各样的缅怀短信,早上、中午、晚上,每一个时间段都有。
起初是所有人不敢相信的阶段,他们纷纷打电话发短信过来,询问悯希的下落。
后来是心死的,接受现实的绝望阶段,他们开始发一些过去和悯希相处的点点滴滴,用来“纪念”悯希,有些人是长篇大论,有些人则是简短利落的三两句。
相同点是,都极为煽情。
小小的一台手机几乎快成了另类的树洞。
悯希自然将谢宥归为想要缅怀他的这一类人里,因为他收到过谢宥第一个阶段发来的“在哪”。
现在过去三天了,谢宥应该也要和其他人一样,进到第二个阶段了。
只是悯希很好奇,谢宥这种潮湿阴森的人,会发来什么样的煽情语句?
悯希被好奇心驱使,目光黏在了手机屏幕上。
谢宥:【是一只很漂亮的兔子,你一定会很喜欢,他很白,毛很软,还很小。】
这是要拿兔子做文章?
谢宥:【他好像无家可归,我把他抱来和你作伴吧。】
谢宥:【你一定会说,好。】
悯希挑眉,他的确很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如果他此刻是活着的,也许真会这么回答也说不定。
谢宥:【我现在要开始抓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