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丝毫痛苦,像是找到了新的玩具一般,把那洞穴之中的黑色浓浆全部掏出来,深坑迅速萎靡,他的双腿也渐渐显露——但小腿和脚已经被腐蚀成了白骨,被布满血污的浅金衣袍遮住。
尖锐的长啸铺天盖地,大地倏尔倾斜过来,横立于天地间,剧烈甩动,似乎想要将郁峥甩出去,然而郁峥纹丝不动,将整个深坑撕开一层皮,里面的黑色浓浆几乎喷得干干净净,露出了黑漆漆的软肉和坚硬的骨骼,那些软肉也被他挖了出来,甩在了外面,魔气如刀刃,劈开了坚硬的骨骼。
杀戮是他最为专注和狂热的事情,只要是有生命的东西,都会被他毁灭。
倾斜的大地开始扭曲变化,变化出了一只巨大的干枯手掌,直直伸向他,似乎想要将他擒住,然而因为太过巨大,动作也相对迟缓,在被抓住之前,郁峥已经轻轻松松跳出了深坑,猩红的双眼穿透灰暗的雾气,看清了这横立于天地间的陆地。
在陆地倾斜过来之后,无尽的水域也显露了出来,他终于看清,刚刚上岸的并不是什么岛屿,而是一只足有岛屿那么大的怪物,此时横立着,脑袋几乎要触及到天空,它实在太过巨大,根本看不清本体长什么样,只是浑身漆黑而干枯,和荒芜的岛屿没有什么两样。
这片古怪的水域豢养出了奇异的怪物,不知是本体就是活的,还是废弃的魔域被水所滋养,天长地久,逐渐有了生命,演变成了一头怪物,伪装成岛屿引诱外来者上岸,继而被吞噬,只是没有想到,今天碰到的不是简单的食物,而是堕魔后的太阳本源,固然美味诱人,但也足够危险。
魔物将他腐蚀成为了同类,彻底堕魔,然而根本无法简单吞噬,反倒勾起了他的杀戮欲,反过来要将岛屿吞噬。
郁峥方才陷入的不是什么深坑,而是一只巨大的眼睛,那些魔物都被养在一只眼睛里,此时眼睛已经完全干涸,再也没有半点生机。
岛屿身上幻化出了无数只大大小小的触手,在身上疯狂挥舞,要将这毁了它一只眼睛的更加恐怖的怪物抓住,然而它的进攻毫无威胁性,郁峥钻进了它被毁掉的眼睛里,汹涌的魔气一路顺顺畅畅劈开了内里的肉和骨骼,引起了接连不断的尖锐长啸。
他尽情地玩弄着,将岛屿的内部身体劈得七零八落,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来到了岛屿的最深处,看见了一颗漆黑的石头,比刚才的眼睛还要大几倍,虽然看上去只是坚硬的岩石,但是在跳动着。
这是岛屿的心脏了,他这么想着,已经走到了岩石边,手掌覆上了心脏,想要将其撕裂,然而指尖刚刚碰触到,就被腐蚀了皮肉,半根食指变成了白骨。
他收回了手,他的心口忽然烫了一下,像是有一粒火星子落在上面,不疼但热烈。
他停了下来,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那里灼热而滚烫,偏偏又是柔软娇嫩的,他低下头,看见已经满是血污的身体全然黑暗,只有心口处在微微闪着淡紫的光芒,让他产生了一瞬间的茫然,继而慢慢想起来,他是带了一朵花的。
他的花朵在颤抖,让他从茫然渐渐不知所措。
耳畔的长啸渐渐远去,他伸手想要去将花朵拿出来,却看见自己的手已经脏污得看不见原样了,半根白骨森冷而诡异,让他不敢去碰触,手迟疑地停顿在了半空之中。
他的身体越来越灼热,那朵花的光芒在不断闪烁着,渐渐在他心口映出了模样,一点点从他的衣服里钻了出来,细弱的根茎扒在他心口处,紧张地绽放着观察他——那是他身上唯一干净的地方了。
他能清晰感受到,小花在怕他,这让他产生了极度的恐慌,然而属于花朵温和治愈的灵力还在源源不断灌入他的体内,如同流水抚过他身体的每一处,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又叫他充满了欢喜。
小花怕他,但还是在努力唤醒他。
周身的魔气渐渐变淡,血污从他身上褪去,浅金色的衣袍重新干净起来,泛着浅浅的光辉,在无边的黑暗中如同一粒萤火,却是唯一的光亮。
外面的触手顺着自己的眼睛钻了进来,无限延展,紧紧追着他,此时已经跟到了他的身后,却似乎畏光,在他身后停了下来,犹豫不决,前面的心脏却剧烈颤动起来。
那是什么,郁峥听见岛屿的意识又在识海中传递出来,兴奋无比,一遍又一遍问他,那是什么。
岛屿的目标从他变成了拂霜,就连拂霜自己也感受到了未知的觊觎,贪婪而肆无忌惮,又飞快钻进了他的衣服里躲避着。
失控感又一次降临,然而小花的恐惧更加强烈,让他尚且能保持着清醒,记得自己不是一个人,他得带小花见到太阳。
无数条触手潮水般涌入,但是绕过了他,竟然刺穿了颤动的心脏,岛屿的意识疯狂而迷乱,似乎已经完全丧失意识,做出了这种自毁式的行为。
被刺穿的心脏流淌出了粘稠的黑色血污,和触手相连融合,重塑出了新的肉身,将郁峥封闭在了小小的空间之中,周围都是刚刚凝固起来还在颤动的黑色血块,没有留下一丝缝隙,在缓慢朝着郁峥涌动,似乎既畏光又渴望他怀里的花。
“没事的。”郁峥用自己干净的手按住了心口,温声安慰着。
拂霜害怕极了,方才的郁峥陌生得可怕,这种扭曲而疯狂的场景更是有如地狱,可是当郁峥安慰他的时候,他又分外心安,好像只要对方还在,就没有什么值得畏惧的事情了。
他的视野中倏尔充斥了耀眼的光芒。
许久没有见过阳光的拂霜下意识合拢了自己,却还是感到了刺目,仿佛太阳坠落大地,撩起了漫天大火。
他想起自己听说过的郁峥的传闻来。传闻说郁峥的身世很奇特,并非像普通人那样,是父母生出来的,而是在太阳升起的地方,渐渐被太阳孕育出来的一团光芒,久而久之有了意识和灵智,出生即是神,不通人事,不明伦理,成形之后行走于天地,难免给六界造成恐慌,后来被天界紧急收容教养,才渐渐像个正常人了。
太阳会升起落下,却不会永远沉寂。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呜本来评论就少怎么还删我的评论呜呜呜呜
进度条已经过半了,这个月应该可以完结qwq
第43章 雪原
耀眼的光芒持续了许久,等到柔和下来的时候,拂霜才小心放开自己的视线,看见下方又成了茫茫的水域,方才的魔域已经成为无数碎片,在渐渐沉入水域中,不见了踪影。
让他惊喜的是,他又看到了天上的太阳,好像黑暗已经被驱逐,光明再次照耀到了他们的身上,可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极其怪异的被注视的感觉。
前方依旧是未知的黑暗,和之前一样,如同被人从天地间劈开成两半,光与暗互不侵犯,他们悬浮在茫茫的水域之中,拂霜重新获得了水和阳光,却没有半点舒适感,反倒觉得十分难受,并不想在阳光中多停留。
他正欲把自己的顾虑告诉郁峥,发现郁峥已经大步迈入了黑暗之中。对方跟他的想法应该是一样的,光明比黑暗要更加危险。
依旧是看不到边的茫茫水域,他们在水面上漂泊着,郁峥身上的太阳本源光辉持续了很长时间,拂霜一直沐浴在阳光之下,分外满足,终于知晓一直不被自己喜欢的阳光有多么珍贵。
郁峥的速度很快,似乎有自己的目标,一直朝着一个方向前行,拂霜扒在他的领口,只露出一小截花朵,一边晒太阳,一边眼巴巴张望着。
未知的前路总让人忐忑,他很想跟郁峥说话,虽然不知道说什么,但至少听到对方的声音他会安定许多,可他抬头看了眼对方望着前路的脸,觉得那张脸冷峻得有些陌生了,如同高高悬挂的太阳,让人不敢直视,以至于他也不敢多言了。
他想起来,郁峥好像只有在看着他时才是柔和的,只有跟他说话时才是好声好气的,对待别人时,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这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郁峥其实是两个人,一个是他想要亲近的,一个是他厌恶到想要逃离的。
脑中似有电光划过,他豁然开朗,一下子明白自己对郁峥产生的那种强烈的矛盾感是怎么回事了,他想要亲近的是那个对自己温柔体贴的郁峥,想要逃离的,则是现在这个冷漠的郁峥。
他恍恍惚惚想着,觉得自己抓到了真相的尾巴,可惜很快就从他手中滑落了,于是他拼命追着,赶着,无数复杂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交叠,他好像能看清,又好像看不清,那些画面轮转交织,最后搅合成一团混沌,将他的脑海堆满,他不由头脑发胀发疼,难受不已。
直到郁峥身上的光芒褪去,没有了阳光的照耀,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那些乱七八糟的混沌被赶了出去,他才渐渐回过神,尚且有些发怔。
“冷么?”郁峥问他。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体贴,仿佛刚才那个冷峻沉默的人退隐了,替换了另一个人出来,拂霜下意识回答:“不冷。”
虽然这么说着,但他还是感觉到了温度的急剧下降,甚至比刚才在死寂的魔域里还要冷上好几倍,他重新缩回郁峥的怀里,一点花瓣都没有露出来。
“又有陆地了。”郁峥说,“天权他们应该就在前面。”
他虽然在七星身上都留了标记,但刚进来沉在水里以及在魔域中时,感应一直是断的,此时却十分清晰,想必快要汇合了。
拂霜立刻振奋起来:“我们就要见到其他人了么?看来前面的陆地应该是安全的。”
郁峥道:“也说不准。”
“七位仙君都在么?”拂霜委婉问,他其实是想问宜欢在不在,因为他记得,在大火蔓延之前,宜欢是去找天权了,如果天权被大火卷进来的话,宜欢应该也一起进来了。
“没有,玉衡开阳和摇光回了昆吾山。”郁峥回答,“留了另外四个。”
拂霜没有再说话,因为他终于看清了前方的陆地。
和漆黑的魔域形成鲜明对比,这一块陆地是纯粹的白色,他的神识极力探索,只能看见无垠的雪原,再往前则是巍峨连绵的雪山,怪不得他觉得这么冷。
看来这古怪的水域应该是无尽的海,上面漂浮着各种岛屿。
还是没有发现生命的迹象,让他有些失落,但既然郁峥说七星在附近,应该就是不远了,是他能力不足发现不了。
眨眼间他们便靠了岸,郁峥踏上陆地,即使踩在雪上,他走路也没有声音,更没有留下脚印,应该是悬浮的状态,拂霜犹豫了一下:“我也想下来走。”
郁峥忍不住笑:“你要是不怕冷的话。”
大概是怕触碰到未知的危险,连走个路都变得小心翼翼的,可他觉得这样的小花实在可爱,已经完全没有了灵川之主的壳,是真正的小花了。
拂霜从他身上跳下来,化为人形,脚踩在松软的雪上,发出了令人愉悦的咯吱声,他的眉眼便弯了起来,一步一步走着,看着雪陷下去,留下一串脚印,心也跟着舒朗而轻快,死一般的寂静实在太压抑了,能听见踩雪声,是多么不容易。
他一边玩着,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长一节路,忽然意识到什么,猛然顿住,回头看,郁峥正不紧不慢跟在他后面,替他清理着脚印,所经之处毫无人迹。
“灵川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只有零零碎碎的细雪,往往还没铺上一点就化没了。”拂霜有些赧然,试图为自己解释,“我以前没有见过……”
他的脸颊因为自己不符身份的举动而泛起了粉,眼睛却是亮晶晶的,一眨不眨望着郁峥,努力做出认真的神情,希望自己的解释能够让对方信服。
郁峥直直看着他,慢慢走到离他几步远的距离,忽而朝他扬起手,雪如粉尘一般洒了他满头满身,让他愣在了原地。
“我也没有见过。”郁峥悠悠道,“更没有和你一起见过。”
灵川好歹还有细雪,昆吾山却是四季如春,他也很少去常年覆雪的清寒之地。他们在落雁村的那几年,也没有见过落雪。
拂霜呆呆站着,清亮的眼眸里映着郁峥含笑的脸,片刻后终于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郁峥在做什么,随即也弯下腰,从地上抓了把雪,往郁峥身上扔。
他扬起的雪尘太小,觉得自己太吃亏,又抓了几把,全撒在郁峥身上,郁峥也不躲,只看着他笑,任由他折腾。
他便得寸进尺起来,捏了一个雪团塞在郁峥的衣领里,立刻转头就跑,跑了十几步,后脑勺不轻不重挨了一个小雪团,他停下来弯腰,一口气捏了十几个雪团,捧在怀里朝对方砸去,觉得自己占到了便宜,才继续逃跑。
在极端的压抑和害怕之后,人总有释放天性的冲动。
雪原漫漫,苍苍茫茫,他是最渺小的一朵雪花,许久也跑不到边际,甚至连远处绵延高大的山峦也没有靠近多少。
拂霜兴奋过了头,这种最简单的追逐打闹对于他来说反倒是没经历过的新奇体验。
他忽然停了下来,转身看着一直离他不远不近的郁峥。
“郁峥。”他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脸颊因为兴奋而红扑扑的,眼睛比刚才还要明亮几分,“我腿不软了。”
他才意识到,小腿的隐疾已经完好,他不会再走快一些就腿软摔倒,可以无拘无束地奔跑了。
郁峥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跟他之间只隔着半步的距离,双臂垂着,没有再扔他,只专注望着他:“看到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应该早就发现了。
“是紫川水的作用么?”拂霜依旧处于兴奋之中,他在紫川湖中休息了两日,的确感到身体有了明显的变化,比从前要好很多。
郁峥道:“应该是。”
拂霜没有说话,产生了一丝疑惑,他看见郁峥的眼眸中竟然有些许难以掩埋的哀伤,明明是热烈的太阳,却沉郁如藏了千百年的陈酒。
他不明白,明明是件好事,为什么对方会有这样的哀思。
他的兴奋和喜悦渐渐融化在那双幽邃的眼眸里,也跟着产生了无法言喻的低落情绪,那是化不开的雾,是他想解又不愿解开的谜,是他读不懂的悲伤。
没有下雪,两个人的发上肩上却全是落雪。
郁峥却慢慢抓住了他的手,陡然用力一拉,身体同时朝地上倒下去。拂霜猝不及防,被他拽着跌落在雪地中。
他抬起头,还未控诉对方这一幼稚的行径,郁峥已经将他抱在怀里滚了几圈,最后被雪淹没。
拂霜再也说不出话来,靠在他怀里,耳朵正好贴在了他的心口处,能听见快速的心跳声。
不止是郁峥的,还有自己的,在寂静的雪原里分外清晰,根本无法掩饰,交织在了一起,杂乱而剧烈。
他的手也被郁峥握着,温暖而有力。
“小花。”郁峥轻轻叫他,“你高兴么?”
他没有回答,也不愿意回答,怎么也不想承认,他和现在的这个郁峥在一起,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从心底流淌出无限的欢喜。
郁峥一定是两个人,他想。
郁峥却自顾自回答了起来:“只要你高兴就好。”
拂霜静静躲在他怀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理会,半晌,他才垂眼看自己被握着的手,觉得包裹着自己的那只手有些古怪,好像有一处缺少了皮肉,坚硬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