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一身雪白道袍的七八个小僮穿梭于花园之间,一手端着玉碗,一手用小巧玉帚,扫去每片最表层的薄雪,一起收集到一小碗后,便交由一位眉心一颗红痣的小僮手中。
小僮小心端着两杯热茶,走上百节玉阶,迈入由两侧小僮拉开的殿门之中,轻步来到偌大殿中央,熟练地将融化的雪水倒入煮茶的风炉中,再经过一系列繁琐的煮茶工序,待快煮干炉中水,这才沏入杯中,待倒满两个茶杯,炉中恰好一滴不多一滴不少。
“师弟,宫中这几日的传闻,你可听说了。”
一颗白色棋子落下,一位鹤发童颜的高瘦老道捻着胡子,看着棋盘上的棋局,一边接过起小僮躬身端来的一杯茶水,饮了一口,“今日的无根茶煮得甚好。”
“公然撇下外邦来使,让神策营围了整个般若山,再亲手打断了胞弟一条腿,即便师弟再如何两耳不闻观外事,这等大事亦不会不知。”
坐在高瘦老道对面的男人,同样一身道袍,虽然两鬓泛白,可眉宇间却还有几分杀伐之气残留,让人不敢直视,从小僮手中接过茶,也抿了一口,“今日的茶确实煮得不错。”
手下却淡定至极地落下一枚黑子。
小僮奉完茶,没有退出道观,而是退至一侧,静坐焚香抄书。
老道观那棋局,淡笑道:“师弟就打算如此?太子毕竟是日后要继承大统之人,如今竟为区区一个美人做出如此荒唐之举?更别说,那位据传引得太子此般的美人——
“可是那人之子!”
手下“啪”一声,一枚白子落在截杀黑子退路之上,棋盘上的战况顿时变得棘手,黑子几乎无路可逃。
望着眼前的棋局,男人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半晌,棋盘上却落下一枚逆转战局,独杀所有白棋命脉的黑子。
“他不能亲手斩之俗欲,那便交由朕为他斩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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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着手中放着热气腾腾,漂亮精致的三菜一汤的托盘,原本是刚派来东宫来负责外院的扫洗事务的宫人,仍旧有些不敢相信,好像脚踩在云里。
她不禁回想起负责这东宫大小事务的惜月女官方才的话:“你一定记好,把新的饭食送到,取走之前的饭食餐盘,便马上离开,切记,不能偷看里面的贵人一眼,更不能与之交谈一句话,切记!切记!”
谁不知东宫里藏了一位被太子殿下视若珍宝的美人,甚至不惜为之打断了被其蛊惑,想要带其私奔的亲弟的腿!
虽然宫中都传闻这位美人乃是千年狐精所化,有着倾城之貌,不然怎么能把素来贤良自持的太子殿下迷到这种程度,可这到底是外面的传闻,除了太子殿下之外,没有人见过这位美人的真容。
而如今,这为其送饭食的差事,竟落在了她头上。
她几乎要激动得晕过去。
深呼吸一口,宫人捏紧托盘,这才走进了被推开的宫门之中。
她原本以为被太子殿下宠爱至此的美人肯定是睡在金银珠宝之中,随手一拿的玩具,都是外面千金难求的宝物。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殿中却昏暗得过分,宫人心疼紧张起来,愈发小心脚下,可当她穿过空荡的前殿,饶入屏风殿中时,差点手中一个不稳,把菜饭全数摔了——
一个被黄金铸造的巨大笼子几乎强势占据了她的所有视线,这金笼极大,大到一张床榻放在其中,还绰绰有余,地上还铺满了柔软的雪白羽垫。
似听到她发出的细微的声响,床上响起一阵链条撞击与铃铛轻响的声音。
宫人这才注意到金笼顶部有一条足有成人手臂粗的链条垂下,一直蔓下床榻之上。
下一刻,那床榻上的绒被悄然滑落在地,露出下面的一道纤瘦的身影。
宫人不可思议地瞪大眼。
——在地龙生得极热的寝殿中,那人只穿着单薄的白色长衫,一只白瘦的脚暴露在外,而先前从金笼顶部垂下的锁链的另一端,则牢牢扣在那只脚的脚踝上的金色脚镯上。
宛如上位者近乎窒息的爱欲。
突然,床上那人轻轻呢喃一声,轻轻坐起,从朦胧床帷后露出半边精致清丽得不像话的侧脸。
好像真似话本里美得不像话的狐媚精怪。
更似民间吸取帝王极致宠爱而愈发祸国殃民的妖妃。
直到那人似察觉到这边的目光,正要转头来看,宫人这才大梦初醒,赶紧把托盘放在笼外边缘,端起另外一个饭菜几乎没怎么动的托盘,往外逃了。
青令则呆呆看着地上的饭食,也没有拉起落下地上的绒被,直接整个人无力倒回了被褥之中。
昏暗的宫殿重新恢复了长久的死寂,只有中庸脚边的脚链声和铃铛声时不时轻轻响起。
青令不知道他上次出逃失败后,因保护不力而被他连累的小年与小齐子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冒着巨大风险带他逃离的沈元聿怎么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被关在这金笼中有多久了,他只知道他每日在这笼子里能做的,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等着沈长冀回来。
皇兄怎么还不回来……
闭着眼的中庸蜷缩成一团。
因为长久地与外界隔离,青令逐渐对唯一能长时间接触的沈长冀产生了一种依赖,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的。
如果沈长冀不在他身边,时间一久,他就会觉得极度心慌,除了入睡,没有别的可以抵御的方法。
甚至在每天早上沈长冀离开金笼前,中庸还会不受控制地浑身发抖,泪流不止,只有沈长冀的吻的怀抱能安抚,直到重新哭累睡过去。
笼子里的地上还铺满了羽垫,方便他们两个人除了在床上,还可以在任何地方。
——他彻底成了沈长冀豢养在东宫里的一只只知日夜承宠的笼中雀。
“吱吱——”
突然,一道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悦耳轻鸣声把青令从睡梦中猛地惊醒。
他先竭力降低自己的呼吸声,确定这悦耳鸟鸣并非自己的幻觉,随后才小心翼翼爬起身,竖起耳朵探听着声音的来源。
——好像是来自外面。
中庸一边按住脚上铃铛,一边慢慢挪动身体,竭力减低锁链发出的声响,来到靠近窗边的金笼一侧。
悦耳的雀鸣声还在窗外响着,每一声都好似能洗涤青令这些时日精神与身体积攒的麻木与迟钝。
青令闭上眼,嘴中不自觉哼起一段不知是谁在他幼时曾哼过的只有曲调的歌谣,竟恰好能与窗外那只雀鸟的鸣叫合作一拍。
“吱吱——!”
雀鸣声突然在就在耳畔响起,青令一睁开眼,难以置信地自己看到的。
直到伸出手,柔软丝滑的雀鸟羽绒贴上指腹,青令才意识到这不是自己在做梦。
顺着冰冷的风流以及一线光亮,青令看到不知怎么竟被推开一道缝的窗户。
“吱吱——!”
浑身翠丽的雀鸟蹦上他的手心,一边发出活泼轻灵的鸣叫声,一边在他手心打起滚,好像在抖他开心。
青令不自觉就要露出笑意。
可下一刻,一只大手却毫无预兆地从他身后伸出,一把捏住青雀的后颈。
青令一抬头,却见不知何时回来的沈长冀一边将手中雀鸟交给一旁惜月,一边不带感情地吩咐道:“去搞清楚这鸟是怎么跑出书房的,另外,准备一个更牢固的笼子,还有,今晚饿踏雪一顿。”
青令脸上霎时间没了血色,沈长冀把他从地上抱回床上时,他也没有一点儿抗拒。
“怎么又哭了?嗯?”
直到沈长冀擦着他的眼泪问,青令才意识到自己竟不自觉地哭了。
望着怀中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的中庸,沈长冀解释道:“要挨饿的乌云不是它。”
青令却浑身发抖地问:“一定要关在笼子里吗?”
沈长冀眸光微动,“它擅自出逃,必须要有惩罚,不然还会有二回。”
“皇兄,可不可以不要拿笼子关它……”
青令颤声说:“怕它逃走,可以用长一点儿的链子拴住脚,但不要关在笼子里,它会活不下去的。”
沈长冀皱起眉。
他没有问青令是怎么知晓这种南方雀鸟可以在房间关住,也可以用脚链锁住脚进行约束,但唯独用笼子关起来,它就必定会绝食而死。
或许是巧合。
天乾在中庸微凉的额上落下一吻,温柔许诺道:
“好。”
本来一件已经做出决定的事情,天乾突然因为这只突然闯入的雀鸟而有了些许态度的变化。
“今夜是除夕,陛下会出席今夜的晚宴,他特地点了所有皇子公主必须出席。”
被关太久,没想到外面已经除夕的青令一愣,“我也要去吗……”
“按理来说,你身为九皇子,也该同去。”
沈长冀点点头:“但如果你不想去,可以不去,皇兄会对外解释你染上了风寒,不宜出门,反正历年除夕晚宴,你也从未去过,没有人会怪罪于你。”
其实陛下是专门点了青令要出现,但沈长冀此刻不想他的小鸟对此有什么压力,遂换了种说法。
而本来对于被关在这只金笼里太久,甚至开始习惯呆在笼子里的青令而言,他本该对除却沈长冀以外的任何人都感到害怕畏惧,更不会想要离开这只笼子去外面,曾经那么多人出席的晚宴。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闯入的那只雀鸟,青令此刻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害怕了,就在他鼓起勇气要说出口时,沈长冀突然开口:“元聿也会去。”
青令一愣,抬头却一眼撞见望着眼前天乾眸色深沉,长久以来在笼子里的生活,让中庸几乎能捕捉天乾脸上所有一闪而过的情绪,其中一些情绪甚至天乾本人有时都无法察觉。
眼见天乾这般表现,他心下一凛,虽不懂对方为何对亲弟这超出寻常兄弟仇恨意外的莫名敌意,面上却装出好像因长久不见外人,脑子有些遗忘,迷糊问:“谁?”
然后才似乎从记忆角落里翻出沾满灰尘的名字:“十…十四殿下吗?”
而看到他的反应,沈长冀的眉眼间极快掠过一丝愉悦的神态,没有解答青令的疑惑,而是把中庸从床上抱起。
“去吧,你也要出去走走,我让人替你更衣。”
时隔一月,惜月带了其他的人走进了这座寝殿。
而看见那么多人出现,青令那一刻差点脱口说自己不想去了,还好沈长冀握住他的手,说:“别怕,孤在。”
他这才慢慢接受了其他人的触碰。
惜月用钥匙为他解开了脚镯上的金链锁扣,但是脚镯却只能留在脚踝上,中庸竭力让自己不去注意脚上那多出的重量。
为他洗漱更衣后,惜月又给脸上抹上遮掩容貌的药膏,全程沈长冀一直紧紧握住他的一只手,直到快要结束,沈长冀才移步,让人给他更衣。
惜月给他围上斗篷时,青令想起一事,问:“今晚的晚宴,所有大臣的家眷的也会来吗?”
惜月回答:“是的,九殿下。”
青令点了点头,于是临走前,顺带从梳妆盒中拿了件东西,塞在袖中。
沈长冀这时已经换好衣袍,青令一走出寝殿,就看到浸着夜色的漫漫雪中的身影——
宽肩窄腰的男人一身玄色蟒服,辅以金线镶边,高冠玉带,气势逼人,朝他伸出手,眼神定定:
“青令,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