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也。”
冼君同摇摇头,嘴角却不自觉露出笑意:“是家妻爱吃。”
沈长冀对他人夫妻之间的事情并无兴趣,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在冼君同坐下的同时, 他开口道:“一别多年,君同, 没想到你我今日能在这偏远之地重逢。”
昔年曾经有过一段旧交的冼君同, 此刻却极度谦卑道:“陛下已非当年还需自己亲赴西行, 训兵自卫的东宫太子,两年灭五国,活埋诸国权贵军俘万人,无人不怕,无人不晓, 天下皆传陛下定会重现北高祖雄武, 一统天下, 而微臣还是一介小国臣子。”
冼君同这话里夹枪带棒, 沈长冀冷笑道:“冼相难不成还怪朕统一他国时,没有把那些尸餐素位的各国权贵供起来?”
“微臣不敢。”
冼君同低头说:“只是,百姓何辜, 南方那么多百姓因陛下所谓的统一,流离失所, 骨肉分离……”
“要立不世之功,死人是必须的。”
沈长冀站起来,道:“堂堂冼相爷, 何时变得这般优柔寡断了?”
冼君同叹了口气,“或许是吧, 微臣娶妻之后,夫人教会了微臣很多,就比如所谓因果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他问:“难道陛下这一生难道没有失去极重要之人,极重要之物的时刻,那一刻岂不痛彻心扉?”
沈长冀似被这话扎了一下,神色猛地一变:“朕还不需要你个臣子教朕做事!”
“贺宵,送客!”
冼君同心知二人旧日交情至此殆尽,起身离开,还是忍不住问:“陛下会对南业动手吗?”
迟迟得不到回应,冼君同也只能放弃,可转身时,沈长冀却又突然叫住他,背对着他:“带走你的东西。”
冼君同看到桌上不小心忘拿的冰糖葫芦,拿起放入袖子,行礼离开,听到对方道:
“再见,朕会杀了你。”
冼君同低头:“臣谢陛下这次网开一面。”
他下酒楼二楼时,一个急切冲上来的人却飞蹿上楼,速度之急切,差点把他带翻。
但冼君同没有在意,也不知道他离开后,面对侍卫跪地禀告消息时,帝王眼中掀起的巨浪,他只继续下楼,回到中庸放风筝的草地。
可他一眼就发现中庸竟没有继续放风筝,而是脸色苍白地坐在一个茶摊休息,身上沾了不少泥污,一旁还放了只破损的青雀风筝。
冼君同心漏了一拍,赶紧走了过去,抱住中庸,“怎么了?”
还不等青令说话,一旁的白星就气愤至极地道:“公子放风筝时,不小心被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撞倒,风筝都摔破了,我们本来找对方家里人给个说法,结果公子心善,拦住了我们,那小孩就一下子就跑没影了。”
“只是个孩子……”青令靠了上来,脸色却腊白得不像话,没有什么血色,虚弱道:“没多大事的。”
看着这样中庸,冼君同心疼极了,本想叫大夫,青令却摇头:“只是摔了下,用不着叫大夫,我休息休息就好了。”
顿了顿,他突然悲伤极了,甚至落下泪来,“小南哥哥,我突然心好怕,好想回家,我们参加完公主的晚宴,就马上回慈安堂吧……”
中庸过去极少突然如此情绪变化这么大,冼君同看着心如刀绞,当机立断抱起他,“我们现在就回南云城。”
青令还以为自己听错:“可是公主与郡王的婚宴还需要你……”
冼君同却说:“青青,我这辈子从来以国为先,为公忘私,就让我任性这么一回吧,狄狄知道了,也不会怪我们的。”
青令听了,更是趴男人怀中轻声啜泣不止,没一会儿就哭着睡了过去。
冼君同派人兵分三路,一边命人去郡王府告诉狄狄二人有事要先回南云,一边则让人去他们昨晚落脚的山庄收拾遗落之物,他们则上了马车,打算直接出城。
马车在城门口慢慢排着队,只要让城门口的将士按例巡检完有无违禁之物,他们便能离开南兰城,回到南云。
抱着怀中的中庸,冼君同心中后悔不已,当初王君命他们夫妻二人一同来南兰参加公主及笄礼时,他就该第一时间替中庸拒绝,白白让青令受了这一场惊。
抱着怀中纤瘦温软的躯体,冼君同莫名联想到自己当初把中庸带出北朝皇宫时,对方在自己怀中小小的孤若无依的模样。
但好在,当初被偌大皇宫困得怯弱的雀鸟,已经被他与南方温暖的土地养得很好,也会一直在这里活得很好,再也不会被带回那座冰冷的皇宫……
突然,马车一个踉跄。
“唔……”
抱着似被惊醒的中庸,冼君同赶紧低声安抚:“没事,青青,没事的,继续睡吧……”
待中庸重新在怀中进入安眠,冼君同才捞开车帘,在车外一阵喧哗之声中,问外面的白星:“发生何事了?”
白星也一脸疑惑道:“不知怎么地,城中突然戒严,不许任何人出城进城。”
话音一落,无数铁寒兵甲如浪潮般涌了出来,把城门围得水泄不通。
瞅见兵甲上展翅欲飞的桀骜鹰隼花纹,冼君同瞳孔一缩。
这是北朝曾经创下百人便一夜灭一国都的赫赫杀名的玄甲卫。
而铺满他眼前的,挤占整个人街道的,绝不止一百人,而是将近千人!
“吁——”
冼君同心中大震之时,突然听到一声马啸之声响起,紧接着,他看到好似从人群劈开一条道的马上,一道似染上无数血色的高大黑郁身影,大喝道:
“诸位百姓莫慌,我北朝陛下来此参加郡王府与贵国公主的婚宴,却有一只心爱的雀鸟,被心怀不轨之人给盗走了,故而奉旨封城搜索……”
李沐风低眸扫视,正好与马车内露出半边身子的冼君同对视上。
“还请诸位配合,容我等搜查一二!”
几乎同一时间,郡王府的花园之中,躺在灼热火炭中的沈问明痛得蜷缩成一团。
而凤冠跌落,嫁衣脏乱的狄狄瘫坐在地,给吓得失魂落魄,看到一双绣着金龙纹的黑靴踩着漫天飘散的殷红花瓣,来到自己面前。
她一抬头,却惊恐撞进一双倾泻出几乎遮天蔽日的阴鸷癫狂黑沉巨浪的黑眸。
“告诉朕那让你用火盆催花之人。”
“否则,郡王府上下尽皆赐死!”
第69章
看着一个个百姓瑟瑟发抖地接受玄甲卫的搜查, 李沐风把目光收了回来,转头看向了从先前开始便停在一旁,一直没有动静的马车。
他刚走过去,却被对方侍卫拦住。
望着眼前的刀剑, 李沐风心头掠过一丝怒意。
自他执掌玄甲卫起, 成为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人, 北朝上下, 已不知多久无人再敢在他面前造次, 没想到在这偏僻之地,反倒被几个家养的侍卫如此不长眼地对待,他当即便抬手:“来人……”
“请慢!”
一道声音突然打断,循声去看,却见一位眉目疏离的男子下了马车, 来到李沐风面前:“这位将军, 我乃南业相爷, 方才下属多有冒犯, 盖因家妻身体不适,还请将军见谅。”
南业相爷?
李沐风一挑眉,“你就是冼君同?”
“正是。”冼君同行了一礼, “没想到将军居然知晓我这一介小相,敢问将军威名?”
虽说南业只是西南的一个小国, 可南业的这位被称为“君子相爷”的冼相爷,却是天下闻名,哪怕是在千里之外的北朝, 也素有美名,眼前这位北朝将军能叫出他的名字, 也不足为奇。
哪知李沐风却冷笑一声:“原来相爷竟已经忘了我?”
冼君同闻言拧眉,认真打量眼前之人,“敢问将军……”
李沐风负手而立,“冼相爷不记得我也正常,毕竟当年你当年随南业王太子入我北朝为质,却能得到国子监所有祭酒博士的一致褒奖,甚至可以与当时尚是太子的陛下成为好友,哪里还会记得当初一个你根本看不上眼的御医之子呢。”
冼君同一听,迟疑道:“你是…李沐风?”
李沐风打断地道:“冼相爷能记得小人,还真叫小人荣幸之至。”
冼君同立即坦荡至极说了声抱歉:“此乃在下之过。”
而看向眼前光风霁月般的人物,李沐风眼底却泛起一股阴毒之色。
他方才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可对方却还是在他提醒之下,才从记忆的垃圾堆里翻出了自己的名字。
可即便忘了自己的名字,对方却又能如此毫无介意地认错,反倒衬得自己好像才是那个心中耿耿于怀多年的小人!
就和他当年满怀壮志来到国子监,想要在这里一展才华,却被这个区区质子伴读硬生生抢去了所有喝彩与注视,还把他所有不服气都衬成了阴险而没有肚量一模一样!
尤其是现在对方还拿着所谓“家妻”身体不适来做不通过检查,便直接出城的借口时,李沐风更是心中愈发下意识觉得,这人身上只不过披着一层君子皮罢了,那些所谓的君子行径也统统刺眼至极,想也没想便大声斥道:“相爷,封城搜雀乃是我北朝陛下亲下圣旨,你难道是想要抗旨不遵吗?!”
他又阴狠看过去:“还是说,我们陛下心爱至极的雀鸟,便是你给盗走的?!”
哪知之前一直随和友善的冼君同竟眉眼一凛,竟也硬气起来,狠狠甩袖道:“李将军,你莫要信口雌黄污人清白,本相爱妻身体不适,不宜见人受惊,你若执意要检查,便是要与本相成为此生不死不休之敌!”
说完,他的侍卫刚亮出刀刃,将冼君同与马车一并围起来,李沐风自然也不甘示弱,手下兵甲齐刷刷围了上来。
城门口下的气氛一触即发,眼看马上就会血流成河。
李沐风一时间也有些犹豫,毕竟对方身为一国宰辅,如若动手,事后还发现一切不过是场误会,可能会引起两国麻烦,而他们现在还没有做好准备。
而就在他刚打算收手,一道身影纵马而来,翻身下马,飞奔而来,可跑得太快,腿脚却有些不平衡。
看见来人,李沐风皱了皱眉,却还是行礼:“靖王殿下,您怎么来了?”
沈元聿气喘吁吁道:“李将军,我是转告陛下口谕,陛下让你只要凭画像搜查,倘若不是,勿要伤害百姓,放他们走便是……”
李沐风眼中划过一丝不屑,嘴上还是说:“微臣知道了。”
沈元聿刚还要再说什么,却看到周围的百姓,“陛下还有一事要我口述给你,你随我来。”
沈元聿来得太及时,以至于李沐风没能借此机会一洗年少的怨怒,但还是冷哼一声:“好。”
话音一落,那先前宛如鬼军降世的玄甲卫顷刻间如退潮般放下手中兵刃,不少先前以为自己命绝于此的百姓骤然放松,甚至抱着家人放声痛哭起来。
而看了一眼将士手中画像的冼君同也松了口气。
还好,他们没真的发现马车内的中庸,那些将士并不认识中庸,画像中的中庸也是抹了药膏的模样,而非真容,只让检查一番的话,想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等等。”
突然落下的两个字瞬间吊起冼君同的心,他循声看去,却见先前及时喊停兵乱的沈元聿此刻竟直直盯着自己。
只一瞬,冼君同便知道大事不妙了!
如果说先前李沐风如果执意发现马车内的中庸,他们还尚且有一条生路,毕竟对方应当不认识真实容貌的中庸,即便发现有异,手中也每天其他证据,没法马上下什么断论。
可沈元聿不一样。
冼君同清楚记得,三年前,他与沈元聿曾经有过两面之缘。
第一面是北朝为公主狄狄举办的接风宴上,他为了不暴露自身身份,带着南清暂离宴席,却意外在外面的花园撞见过沈元聿与青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