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宇驰斜他一眼，倒也没反抗。

　　这个泥巴色毛线帽其实也不能说丑，就是比较崎岖，比较有个性，它不是老老实实平平整整一个圆帽，形状有点像个鼎，边缘又有一些须须，你要是人长得丑点，戴起来可能会显得像个原始野人。

　　不过没事，莫宇驰长得帅。

　　车子驶离机场，通往雪山景区的公路像一条黑色的缎带，在无边的雪原中蜿蜒，道路两旁是挂满雾凇的雪松，偶尔能看到一些极具设计感的度假小屋。

　　他们定的酒店靠近雪场旁，地段最好，设施最贵，一整片区域形成一座阿尔卑斯风格的木屋建筑群，前台早已接到通知，殷切又高效地帮两人办理完成了入住，房间是套房，带有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巍峨的雪山主峰，壁炉里的火已经生好，噼啪作响，散发着松木的清香。

　　之前寄来的雪具和装备都被酒店提前放置好在房内，两人换好装，秦翡这一身是白色雪裤配蓝色冲锋衣，看上去很清爽，莫宇驰则是一身黑。

　　一切就绪，坐上缆车。

　　现在时间已经不早，太阳偏西，正将雪峰染成金红色，整个山谷仿佛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秦翡道：“这里是不是还有一片很出名的湖，叫什么……天空之眼？明天我们去看看吧，后天看日出。”

　　莫宇驰：“行。”

　　他们错开了假期这种旅游旺时，整个度假区人都不算特别多，下了缆车以后，还算空旷的雪道看起来很漂亮，秦翡踩上雪板，微微屈膝，感受了一下雪面的硬度。

　　秦翡平时滑雪的频率不算高，但也曾系统学过一段时间，加上天赋不错，两人一个老手一个半老手，都不准备在初级雪道上老老实实地滑，稍微热过身后，便继续攀坡，直到找到网上攻略里提到的一片较为干净又坡度适合的野雪地，这里才是接下来的主场。

　　他调整好护目镜，唇角扬起的弧度透露出一丝兴奋。

　　“走了——”

　　不等莫宇驰回应，人便雪仗向后一点，率先滑了出去。

　　莫宇驰看着他迫不及待的背影，也不急，他并没有立刻跟上，而是从雪服内侧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巧坚固的运动相机，调整好角度，然后才姿态悠哉地滑出起点。

　　镜头前方，秦翡滑雪的背影相当具有观赏性，他的身体微微前倾，重心压得很稳，雪板在他脚下显得乖顺听话，相比莫宇驰那种近似于职业选手的极速与凌厉，他的风格更偏向于流畅和写意。

　　他转弯时幅度很大，像是在雪面上描绘一个个优雅的“S”形弧线，身体随节奏摆动着，散发出一种随性又自信的魅力，仿佛不是在征服雪道，而是在与之共舞。

　　莫宇驰跟在他身后大约十米的距离，速度控制得极好，始终保持着一个最佳的拍摄和观察距离。

　　他的滑行完全是另一种风格——精准，技术性，身体核心绷紧，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晃动，每一次用刃的切入和释放都精刻得如同机器，完美利用地形和重力，既节省体力，又能保证拍摄画面的平稳。

　　他不仅仅是在跟着滑，更主要是在为秦翡选择最佳的拍摄路线，会提前判断秦翡的下一个转弯方向，然后选择一个侧方或略微靠前的位置，确保相机能捕捉到秦翡帅气的角度和身后壮丽的雪道全景。

　　有时还会利用一些缓坡，轻松地滑到和秦翡并行的位置，与他并肩滑行几秒，镜头捕捉到秦翡头盔之下的侧脸，带着张扬微笑的瞬间，再拍一会儿两人一同驰骋的默契画面，然后又度落后，继续担任着小羽霏霏牌专属摄影师。

　　这是一段发布在某red书上能获得极高点赞量的视频。

　　他都能想象回去后秦翡看到如此完美的耍帅录像后，两眼放光，翡颜大悦的样子了。

　　一直到拍完第一阶段的整条雪道，莫宇驰才在减速中将相机收起，随后目视前方，雪仗一点，犹如离弦之箭般，猛地冲下了陡坡。

　　他身形压低，每一个转弯都精确而充满爆发力，溅起的雪浪在阳光下如同碎钻，引得上方缆车里刚好路过此段的人群一阵惊呼。他在这项运动上是真正的高手，相当享受这种征服速度和超越危险所带来的快感。

　　很快，他便超过秦翡，滑到了前方。

　　这段速度与激情之行持续到一处平台区，莫宇驰滑到平台，利落停下，转身等待秦翡的身影。

　　没过一会儿，那道亮眼的蓝色便出现了，他的速度在莫宇驰看来算不上快，动作倒是潇洒得很。

　　不过秦翡不仅没减速，看起来似乎还想玩个花样——他想借助前方正在逼近的小雪包，获得一些腾空时间。

　　有点可惜此时掏出相机已晚的莫宇驰，却在看清秦翡预备的落脚点时脸色骤变。

　　那个雪包从前方看或许还好，但此刻从后方看去的莫宇驰，却能够凭经验一眼判断出——结构松散，极不稳定。

　　他立刻出声大喊：“秦翡！别跳！”

　　但已经晚了。

　　秦翡起跳的瞬间，雪包坍塌，莫宇驰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在空中失去平衡，然后重重砸进深粉雪区，翻滚着，消失在了雪道标记旗之外的密林边缘。

　　所有傲慢、戏谑、漫不经心刹那间从莫宇驰脸上褪得干干净净，他的大脑空白了一秒，只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震耳欲聋。

　　他的心中甚至生出了一股巨大的恐惧感。

　　然而下一秒，极致的冷静再度回到莫宇驰的脸上，他花一分钟时间简短明确地通知了救援，然后站在雪坡边，沉默凝视着秦翡消失的方向区域。

　　普通人在这种海拔的雪山上叫救援，等救援队批下程序成功抵达，大概率尸体都凉了，但莫宇驰叫救援队，最迟不过一天，想必就能赶到。

　　可莫宇驰依旧不敢等这一天，他不确定秦翡有没有受伤、可能受伤的程度情况。

　　如果在冰天雪地里失血……

　　他盯着那个位置，大脑如同计算机般高速开始运转，评估落点方向、坡度、树林密度、秦翡可能受伤的情况。

　　决策：最快路径和最佳方案，是从这里直接滑降下去。

　　但必须精确控制，任何失误都可能导致自己也陷入险境，从而失去救援能力。

　　没有一丝多余的犹豫，莫宇驰骤然调整雪板方向下跳，身体极度压低，几乎贴紧雪面，以减少风阻和增加板刃压力。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快速锁定下方树林间一条相对宽阔，足以通纳人身通过，但布满天然障碍物的陡坡线路。

　　哪怕再顶尖的职业选手，在还没活够之前，也不会轻易尝试这样的路线。

　　然而莫宇驰没有选择减速，反而利用重力加速度瞬间将速度提升到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程度，径直向那条“通道”冲去。

　　在密集的树木间穿梭跳跃，他以毫厘之差高速绕过每一处障碍，雪板刃刮起漫天雪烟，身体的每一次倾斜、每一次重心转移都精准无误，仿佛经过最严密的计算，所有最苛刻的规避技巧都不再出于炫技，而是在执行一项最高优先级的任务——用最短的时间，抵达秦翡身边。

　　速度与冷静，这一刻竟然在莫宇驰身上，达到了诡异的统一。

　　当他如同鬼魅般从密林边缘疾驰而出，一个凌厉的横滑刹停，停在秦翡摔出的雪坑旁时，整个过程用时其实不过短短一两分钟。

　　刚晕头转向从雪坑里艰难爬出来的秦翡，被横停的雪板扫了一脸雪，他轻轻“呸”了下，随即看清楚情况，大惊。

　　“你怎么也下来了？！”

　　听到秦翡还挺有中气的声音，莫宇驰那颗扑通狂跳的心终于渐渐趋向于平静。

　　他迅速解开自己的固定器，踏上雪面，蹲下身查看秦翡的情况：“先别动，有没有哪里疼？”

　　秦翡被他这超乎常理的冷静感染了，收起惊讶，感受了下：“右腿和后背有些疼，应该是撞到了，但不严重，嗯……没有骨折。”

　　莫宇驰轻轻碰了碰他露出的脸颊边，那道剐蹭出来的伤口的边缘。

　　“头部呢？有没有撞击感？恶心吗？”

　　秦翡刚摔得都懵了，这会儿爬起来，缓过神，觉得还好。

　　真得幸亏滑雪人都穿得厚，死贵的衣服和头盔在这一刻凸显了它的价值。

　　得到否定回答之后，大少爷总算松了口气。

　　他一屁股坐到秦翡身边。

　　他也需要缓缓。

　　秦翡看着他，眨了眨眼，也没再多念叨你干什么下来啊、知不知道多危险之类的。

　　莫宇驰的想法他能理解。

　　因为换成是他，也同样会选择这样做。

　　原地等待救援，无力地任由未知的风险不断扩大，是一件比亲历危险更令人煎熬的事。

　　也承担不了这一刻的犹豫，可能酿造出的悔恨。

　　所以他只是摘下头盔，抬手拍拍莫宇驰的背，给人顺顺气。

　　这句话他过去说过很多次，几乎都是玩笑的语气，现在他加了个定语，又说了一次。

　　“我的救命恩人莫少爷，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

　　莫宇驰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缓够了，站起身环顾四周，从雪服内胆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没有信号，我们偏离主道太远了。”

　　“你待在这里，减少活动，保存体力。我去寻找一个制高点，尝试一下发出求救信号，或者确定我们的方位找出路。”

　　有准确的信号位置和没有准确的信号位置，完全是两个搜救难度。

　　这种位于极限区域的救援，已经不是金钱、地位所能完全决定时间的了，莫宇驰的身份可以让救援队以最快速度最强人力展开行动，可物理难度不会消失，他估计最快也得需要十二个小时。

　　好在他俩状态都算正常，如果可以找到合适的道路，也不是非要坐在这里干等。

　　莫宇驰刚准备行动，秦翡却拉住他的手，指向山谷深处：“你看那边。”

　　他顺着秦翡指的方向看去，即便是见多识广如莫大少爷，此刻也不由得微微一怔。

　　那片被称为“天空之眼”的冰封湖泊，正以一种超越想象的、绝对寂静的姿态，躺在群山的怀抱之中。

　　宁静的湖面覆盖着未经踩踏的白雪，唯有湖心深处，透出一种深邃的，冷凝的，近乎于墨黑的蓝，像一只巨大无比的、冰冷剔透的眼睛，漠然凝视着天空。

　　湖的边缘倒映着周围嶙峋的枯木，这里的树在风雪侵蚀下形成了奇崛诡谲的姿态，黑色的枝桠扭曲着伸向天空，仿佛某种远古的祭祀场景，森寒而宏大。

　　冷得令人心悸，美得令人窒息。

　　两人眼中都充满了震撼。

　　良久之后，秦翡突然开口说：“其实死在这里也不错。”

　　莫宇驰：“那六十年后我们再来。”

　　秦翡噗嗤一声笑了。

　　“我只是感慨一下，你懂不懂浪漫？”

　　他继续看着那片湖，又拉了一下莫宇驰。

　　“别去找信号了，救援应该最迟明天就到吧？就一晚，冻不死的。”

　　“你不想看看，这里的日出吗？”

　　某些人一点没有表现出作为刚经历生死之忧的人，该表现出的后怕。

　　真正经历了后怕的莫宇驰再度打量四周，秦翡的话倒也不算异想天开，他们都穿着最严实的雪服，头盔、手套齐全，哪怕零下二十度的温度也不至于冻得受不了，最主要的问题其实是防风。

　　他注意到几个不错的位置，应该可以用滑雪板挖出一个勉强抵御风雪的雪窝。

　　以及，他们出行前确认过天气预报，未来三天，晴。

　　莫宇驰同意了。

　　然后去挖雪窝。

　　秦翡看够了，也爬起来一起挖。

　　等他们挖好天已经黑了，两人缩进这个临时避难所里，外面风声凄厉如鬼嚎，很冷，真到了夜晚，比想象中还要冷，但没人抱怨，他俩安静地靠在一起，闭眼休憩，缓慢回复体力。

　　秦翡的意识始终模模糊糊，感觉仅仅小睡着了一会儿，就被莫宇驰拍醒了。

　　天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