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溪一边唰唰唰记下棋局中所看见的事,一边询问祝长生:“长生道长, 道观现在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幻象啊?”
三年时间,也够重修一座道观了。不过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与道观没有被毁之前一模一样,就连石阶上的青苔都是原来的形状。
“是太岁所化。”祝长生如今已经十分平和,还有耐心回答周梦溪的问题。
“今夜应该是最后一场灯会了。”祝长生视线所驻之处,白色菌丝织出一盏盏华丽的宫灯,灯火葳蕤,映照山林,完全不似偏僻的山崖,已经有了帝京年节时的繁华。
“果真神异。”周梦溪赞叹又惋惜,他一定要将太岁之事详细记下来,如果这样震撼人心的真相被历史掩盖,被众人遗忘,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
本来知道真相的人就极少,长生观还断了传承,就连现在他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废墟。只要想到那场大火,他心中就生出一阵隐痛,长生观这几位道长,实在太可惜了。
未等入夜,便有人向长生观走来。
所有人都要在此走一遭,也不拘早晚了。
“祝道长,我来拜长生天尊。”有香客扣门。
“去吧……”祝长生笑着应道。
这样平淡的对话闲适而自然,完全看不出隐藏在表象下的扭曲真相。
那人虔诚跪在长生天尊座下,三跪九叩,忽然身体一颤,剧烈颤抖起来,仿佛承受着某种剧烈的痛楚,但又被堵住嘴,叫不出声。
他往殿内看去,只看到长生天尊之后,站着一个身穿朱红常服的少年公子,漆黑的发,琉璃眼瞳,手中握着一把银剑,好像在切割什么。
明明看不见实物,剑身却响起阵阵轻鸣,随着剑锋轻易抖动,他有种利刃加身、被处以凌迟之刑的感觉。
那种痛苦尖锐而深刻,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一瞬间让他回忆起当初欣喜若狂,用刀在太岁身上割肉的画面。
兜兜转转,这一刀又回到他身上来。从那时到今日,他活下来,吃了多少太岁肉,割了多少刀,全都如数奉还。
【心动值+88】
【心动值+99】
【心动值+100】
……
剧烈的痛苦结束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见的轻松,一种不再受制的轻松,骤然从癫狂的信仰之中醒转。
除此之外,那种被疾病折磨的虚弱感也重新出现在身体中,不再是面色红润、气血充足的面貌,整个人沧桑很多。
虽然深觉疲惫,那种痛苦还未散尽,感觉却格外真实,一直以来,蒙在眼睛外的那层薄纱终于散了,他终于看到了真实的世界,痛苦但真实。
他喃喃看着雕像模糊的脸,深深叩首,忽得落下泪来:“长生天尊……”
一人离开,便有一人走进殿中,再重复这个过程。离开的人照例能领一盏花灯,与来时的满心欢喜不同,离开的人用手中花灯照亮下山的路,注视着花灯里跃动的白色火光,心情万般复杂。
等到了山下安全的地方,那盏花灯就化为烟尘,从手中消失了,只留下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此事不能假于人手,只能姜予安亲自操持。
那些信徒身上都残留着太岁的子体,化为一朵白色小蘑菇,长在他们头顶,与他们性命相连。
为了减少动乱,白色小蘑菇处于隐身状态,无法为人所见,寻常风吹雨淋伤不到它。只有伤及人身,才会反馈到小蘑菇上去。
随行的其他人也没闲着,周梦溪在写写画画,不时找祝长生问几句,卢青麟去灵州之下调遣药材,准备开始治理瘟疫。
青云子去山林中,寻找老道士、祝长生、小太岁的骸骨,虽然可能化成骨灰了,但找一找,或许能找到零星一点,做个法事,来生也能顺遂些。
霍锋去山下寻找老道士收的其他弟子,看他们是否有意愿照看以后的长生观。
陛下与祝道长商议过,在长生观的遗址附近另建道观,往后再立一派,不让长生观断了传承。
……
他们都忙着,一向喜欢快刀斩乱麻的姜予安这次也按耐住性子,慢吞吞把灵州百姓和太岁之间的联系斩断。
在这种极刑之下,姜予安在忙碌的同时,收割了一波心动值,等他把灵州所有人都清理一遍,大概能把心动值刷满。
果然,普通手段刷心动值还是太慢。
没有什么比折磨人更能刷到心动值,看在有收获的份上,姜予安难得沉下心来,将那些人一个不漏的处理完了。
真正结束此次灯会已经是三个月之后,漫长的冬季已经过去,山林中能看到早春的新芽。
长生观旁边新立了一座道观,祝长生择了两个心性上佳的弟子传承道统。两个小弟子称小太岁为师兄,会将这一脉继续传下去,不止道统,还有道心。
青云子对两个小弟子非常关照,找来不少道门典籍,填充空荡荡的道观。其实他心中最为惋惜的是祝长生,如果他能活下来……这是真正的道门天才,可惜了。
随着太岁主体与分支的联系渐渐斩断,祝长生的身体日趋虚幻,山中的太岁观也成了一片废墟。
新道观不算很大,仍然僻静,两个小道士都是因为疫病丧失亲人的孤儿,每天做着早课晚课,适应了山中的生活,虽然早就知道师父已死,真正面临离别,仍然感伤。
姜予安带着太岁从山中离开,灵州的人已经脱离了主体控制,还有受太岁所制的万物。
姜予安已经十分熟练,不再需要拔剑,从山水间走过,就能将鸟归于山林,让游鱼入水。
他的剑道在这个过程中精进,一向只有死亡与杀戮的剑意之中,多了造化生机,对剑意的控制精入毫微,进入更高深的境界。
一个普通的晴天,终于到了封印太岁的时候。
“这一次有些疼。”姜予安要用剑封闭太岁身上所有灵窍,从此以后,太岁就只是寻常孩童。
祝长生一直与他们同行,他早就已经虚幻得看不出人形了,等小太岁彻底变成凡人,就会真正消失。
“师叔,我想再看一看师父。”小太岁扯了扯姜予安的衣袖。这段时日,一直是姜予安抱着他,小太岁也像正常孩童一样,长大了一些,已经能流畅的说话了。
“好。”姜予安伸手在小太岁眼前拂过,仿佛清风吹过,小太岁睁大眼睛,他所看的地方,祝长生的身影再度印入眼帘。
虽然看不见师父,但他一直觉得师父就在那里,他的感觉果然没错。
“以后活得自在些,想修道就修道,不想修道,随便你做什么都行。”祝长生有很多话想说,真正到了离别的时候,却说不出什么。
他知道小太岁是个聪明的孩子,不需要他操心,只是仍然放不下,想多看他几眼。
“我以后还当师父的徒儿。”小太岁眼中含泪,认真说。要是有转世,他还要跟着师父,师父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好。”祝长生笑了笑,像他这样作恶多端的人,大抵是没有转世的。而且他的魂魄早就支离破碎,一旦消失,就是真正归入天地,化为游尘。
姜予安亲自动手,封住小太岁的灵窍。
这个过程异常痛苦,还需要小太岁配合,相当于自绝天资,小太岁非常能忍痛,面色未变,只在祝长生身形破碎的那一刻,直接扑过去,什么也顾不得了。
“师父别走……”
小太岁不顾一切,试图将祝长生留住,把本体残留的力量尽数散去,却拼不好祝长生的魂魄。
姜予安终于出手,将祝长生剩下的残魂拘起来,与小太岁舍去的力量一起,化成一个新的生灵。
这样微弱的魂魄,无论如何也无法维持人形了,究竟变成什么,倒不好说。
姜予安越来越擅长缝合了,上个世界缝过林皎,这个世界缝过脖子,又缝破破烂烂的祝长生。
“你以后会体弱些,寿命也比常人短上许多。”
姜予安看着不停掉泪的小太岁,这个孩子再怎么痛也能忍着,只要是涉及祝长生,就哭个不停。
“只要师父能好好的……”小太岁并不在乎自己能活多久,他活过也死过,反而看淡了生死,只希望师父能有个来世,不要落到魂飞魄散的下场。
围绕着祝长生的白光渐渐消散了,原处只剩一只优雅出尘的白鹤,眼神清冷,略有些陌生的看着他们。
“白鹤长寿,飞得也快,倒是不错。”姜予安从这只白鹤身上看到了祝长生的影子。
“我想跟着师父。”
“师叔,求你。”
小太岁眼睛倏然亮起,抓紧了姜予安的衣袖。他当过人,当过神药,没有当过白鹤,不知道用翅膀飞行是什么感觉?真的很想试试!
师父飞走了他不放心,如果把师父关起来养,他更不忍,要是他也变成白鹤,跟着师父,就不用担心师父的安危了!
姜予安一怔,不由生出一个养孩子真麻烦的念头,小太岁好不容易才能得到人身,现在又想去当鸟……他当得明白吗?
小太岁知道师叔与常人不同,说不定求一求真会答应他,抓住姜予安的袖子晃来晃去,哀求道:
“师叔,求求你,我以后一定会飞回来看你的,还给你带礼物!”
“师叔,我当人也是一辈子道士,整天念经多没趣啊,当鸟就不一定了,想在谁头顶……”
小太岁没说完,脑袋瓜就挨了一记。
“师叔,我就是说说……”
“总之,你就答应我吧,我已经想好了!”
“好。”姜予安看着小太岁明亮欢欣的眼睛,最终没有拒绝他。万物有灵,人也是万物之一,白鹤至少自由,体验一番未尝不好。
“师叔,谢谢你给我烤鸡腿吃,那是我一辈子吃到的,最好吃的鸡腿……”小太岁满含感激,最后抱了姜予安一下。
姜予安摸了摸他的头,小太岁本体仍然是一团太岁肉,没有定下来之前,不管是变成孩童,还是变成一只白鹤,都是可以的。
姜予安用灵力点化他,最终小太岁也变成了小白鹤,不过年岁幼小,还是一个白毛绒团子,扑扇着短小的翅膀,义无反顾冲向那只优雅漂亮的白鹤。
祝长生怔在原地,轻轻梳理羽毛,等小白毛绒团贴上来,他立刻走了两步,试图避开小幼崽。
小太岁主动黏上去,死死跟在祝长生身后,不管祝长生去哪个方向,他都要跟着。
最终,祝长生也默认了这个幼崽的存在,垂头给他梳理羽毛,姿态生疏,但非常温柔。
鹤影渐渐消失在山林中,一大一小异常和谐。
祝长生虽然不知世事,小太岁应该会记得,而且他不做人了之后,会是一只少有的健壮白鹤,哪怕在野外也不必担心他们的安全。
姜予安正打算离开,一道白影飞来,抛下一样东西又飞走了。尚且飞不起来的白毛绒球跟在白鹤身后追着,叽叽叽叽,仿佛在让他飞慢点。
姜予安低头看去,原来是一条大银鱼,看起来十分鲜美。影子也跟着看,鱼只有一条。
很快,小太岁也叼着一个果子跑来,放下以后就匆匆跑了。不远处的山林之中,大白鹤正在等他。
姜予安折了一根草茎,把鱼穿起来带走。影子也捡起来果子,往嘴里一丢,咔蹦咔蹦连果核一起吃了。
这一刻,姜予安是真正觉得能在诸多世界历练是一件幸事。太岁是真正的奇物,诞生条件如此苛刻,是不可复制的存在,最后又选择了这样的结局,他心中隐隐为之触动。
世间有诸多大道,他们选择了自己的道,姜予安也有自己的路要走,缘起而聚,缘散而别,心动值因灵州之事大涨,他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第105章 阴天子(完)
“陛下, 小太岁呢?”
众人齐齐盯着姜予安,眼中满是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