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鸽子飞走，他把帽子倒过来，抖了抖，掉出一个卡通大便形状的玩偶，当即气得在台上走来走去，观众又是一阵笑声。

　　除了精彩的魔术表演，他的肢体语言活泼又调皮，一举一动都那么滑稽可爱，让人止不住想发笑。

　　无数人为他沉迷，为他欢呼，人们天生具有追逐快乐的本能，当周笑成为小丑，就有了聚光的能力。站在台上的那一刻，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贪婪从中汲取欢乐。

　　现场聚会的快乐，永远是隔着屏幕无法感受到的，直播间的观众恨不得钻进屏幕里，和大家一起为小丑打call。

　　也有人在直播间泼冷水，说这样老掉牙的套路怎么还有人看，明显是道具，或者有人配合，一点也不好玩。

　　“该和直播间的观众朋友互动了。”

　　主持人道。

　　“那好吧~”小丑被冷汗浸湿衣服，几乎失去行动能力，扩散到内脏之后，身体无时无刻都爆发着剧痛，全靠意志力撑完这场演出。

　　他原本以为今晚是一切的开端，伟大的魔术师小丑从今天开始名扬天下，实际上，这是他最后一次登台表演，哪怕榨干最后一份力气，也要圆满结束。

　　观众们都笑得很开心，他也觉得前所未有的满足。他在今晚超常发挥，每一个举动都很完美，以前学习的一切融汇贯通贯通，他已经有了自己的风格。

　　小丑坐在舞台上，直播间的摄像头近距离对着他，进行固有环节的录制——

　　小丑先喝了几口冰水，这样可以缓解内脏衰败带来的燥热感，然后看向直播间的镜头，朝大家比了个心：

　　“又到了怪味时间。”

　　“家人们不要再给我寄椰壳炭、酸梅精了。”

　　“还有黑蒜，哪个家人寄的？”

　　“吃不下，我真的吃不下了。”

　　前段时间，可食用椰壳炭风靡全网，小丑在观众们的热烈呼吁下，也在直播时尝试了一点，果然，众人笑成一团。

　　那些自带笑点的食物，小丑基本都吃过一遍了，每次出现什么难吃的东西，观众们就赶紧给小丑安排上，再去直播间蹲守后续。

　　“这次要吃的是什么？拆拆看……”

　　“鱼腥草饮料？”小丑拆开观众为他准备的惊喜，开罐之后喝了几口：“这个饮料确实很鱼腥草，建议喜欢折耳根的也不要尝试……如果想试试，生啃折耳根可能比喝鱼腥草饮料体验感更好。”

　　接下来是油炸蚂蚱、蝗虫，游乐场就有地摊售卖，小丑平时也会尝尝，吃得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除了吞咽会带来痛苦，基本没有什么问题。

　　最后拆开一盒糖化玻璃，小丑已经吃不下了。他摇晃了一下装着糖化玻璃的盒子，就像真的玻璃一样，但这是糖块，一般供给剧组拍砸玻璃戏份。

　　【这个咬的动吗？】

　　【好像真正的玻璃】

　　【冰糖葫芦吃过没？见过上面的冰糖没有，原理一样】

　　【看起来会很甜的样子】

　　小丑已经吃不下了，哪怕这是糖化玻璃，他也不想吞咽这些东西，但直播还没有结束。

　　糖化玻璃是直播内容里的最后一场试吃，小丑平时二话不说就吃下去了，今天格外疲惫，也非常难受。

　　或许是剧烈运动加剧了他的病情，他喉咙里涌动着血水，极力咽下去，然后对上周和的眼睛。

　　周和正用一种期待、欣赏的眼神看着他，像发现了一块闪闪发光的金子，为他感到骄傲。

　　【他还吃不吃啊】

　　【不想吃就给个准话】

　　【不吃就算啰，玩不起就别玩】

　　【这不是小丑自己加的怪味时间吗……】

　　【快吃快吃！】

　　【有的主播粉丝一多就高贵起来，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把你捧到现在的】

　　【矫情什么，还有主播吃大……】

　　【不想吃就算了，打工人还不能挑食啦？】

　　小丑最终打开装着糖化玻璃的盒子，原本应该是一整块和玻璃一样的糖化玻璃，他先打碎再挑一块碎片尝尝，这样更有真实感。

　　但这块玻璃已经碎了，变成了大小不一定碎片，小丑抓了一把，细碎的玻璃渣扎破他的手心，带来微弱的刺痛。

　　身体其他部位的痛意太过剧烈，手心被扎破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小丑也分不清这究竟是真正的玻璃渣，还是因为他的皮肤太过脆弱，才会被稍有棱角的糖渣刺破。

　　主持人冲他使眼色，直播间的摄影师也对小丑比了一个“继续”的手势。

　　小丑往台下望去，人们都等着他测评，想知道这种糖化玻璃吃起来是什么口感，能不能咬动，等着小丑吃到之后的种种反应。

　　人一旦被吊着，或者关注的事物戛然而止，就会越来越强烈，于是疯狂催促小丑。

　　【速速！】

　　【不吃也没关系，身体不舒服就休息】

　　【就算是糖做的形状尖锐也不方便，直接吃下去吧……】

　　直播间乱成一锅粥了，忽然有大佬疯狂砸礼物，让小丑快点吃。小丑往台下看了一眼，周和坐在轮椅上，眉头皱着，但什么也没说。

　　就像当初发现了三个儿子欺凌周笑，最后决定把周笑送走一样。现场这么多人，直播间还有无数观众在线，最好能顺利结束。

　　小丑视线落在周和身后，不知何时，周和轮椅后面站着三个年轻男人，为首的那个穿着宽松的白袍，以银甲覆面，神秘而危险。

　　面具遮住了他的五官，只露出一双眼睛，瞳色比常人更浅，但有一种无机质的冷，不像活人能拥有的眼睛。

　　小丑莫名有种感觉，如果对这样一个人说“他不想”，或许真的不用吃了，他可以立刻结束直播，离开这里。

　　但他慢慢把那捧玻璃渣吃了，喉咙中本就涌动着血水，他已经尝不出一点滋味，或许是甜的吧。好多人都说吃点甜的会开心，也许真能见效。

　　他好像吃到了一点虚幻的甜味，然后对着镜头露出标志性微笑：“甜的。”

　　直播间全是礼物特效，小丑向观众鞠躬，他终于可以下台休息了，但小丑还没走下台，就倒在舞台上。

　　新年的钟声敲响，无数烟花升空。

　　旧的一年结束，新的一年来临。

　　小丑倒在地上，这个视角看烟花非常漂亮。

　　“新年快乐——”

　　无数人在台下随着倒计时呼喊。

　　整个游乐场，成了一片欢笑的海洋。

　　“今天的欢乐之星是谁？”主持人大声问。

　　“是小丑！是小丑！”人们都很满意小丑的表演，就连小丑自己也是满意的。

　　今年第一场大雪从空中落下，主持人笑着过来搀扶地上的小丑：“欢乐之星不要赖在地上了，快来领奖吧……”

　　小丑只是仰头看着天上飘落的飞雪，喉咙里传来尖锐的痛感，他已经分不清了，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所有人都为他欢呼，小丑已经说不出一个字。

　　血水从喉咙里涌出，融化脸颊上的雪，主持人眼疾手快为小丑盖上大红的锦旗，上面是漂亮的金色字体——欢乐之星。

　　“我们的欢乐之星摔倒了就想睡一会儿。”

　　主持人不想在圆满收场时出意外，或许那些糖化玻璃有问题，有人故意害小丑，只要再等一会儿，很快就会散场的。

　　台下爆发出更热烈的笑声，像一阵又一阵的海洋，小丑闭着眼睛，像在海上航行，任由海浪将他推到任何一个方向。

　　“周笑，周笑——”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上方俯瞰着他，不停叫他的名字。

　　小丑已经看不清，发现天上好像有一张巨大的人脸，好像穿破了重重笑声，正注视着他，那是他仅有的朋友姜颂，一个善良的画家。

　　人脸为什么会出现在天上？或许是临死之前出现的幻觉，或许因为画家本来就有不同寻常的力量。

　　“请你为我画一幅画……谢谢你……”小丑说。

　　他看见无边的、黑色的、荒诞的海，海水将他吞没，他的身体像在燃烧，从腹部开始烧到喉咙，遍及全身，等灼烧的热度散去，只剩冰冷的余烬。

　　姜颂答应他没有？好像答应了，他终于闭上眼睛，在欢笑声里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

　　“小丑死了。”

　　朋友忽然开始讨厌人类了。

　　哪怕他无条件偏向沈潋，这一刻也为小丑伤心。小丑比沈潋更孤独，他的执念又是什么呢？

　　“他还没有变成怪谈。”沈潋以为小丑会在怨恨里成形，但跨年夜平稳结束，什么也没发生。

　　小丑的尸体被迅速处理好，隔了段时间游乐场公布死因是癌症晚期，很快，有更多观众为了缅怀小丑来到这里，在小丑曾经倒下的舞台附近献花。

　　游乐场有了更多资金，周和不顾儿子们的抗议，执意要把流动资金都用来维修乐园，增加新的游乐设施。

　　父子之间爆发了激烈的冲突，每次见面都不欢而散，周和前所未有的沉寂下去，看几个儿子的眼神都冰冷了起来。

　　他的儿子同样发现了这种变化，终于，在周和视察地下迷宫进度的时候，和周睿吵架，被周睿失手推进尚未修完的地下室。

　　周和从台阶上滚落，摔得昏头转向，再叫周睿的名字，没人应声。不久后，周信推开地下室的门，用灯照了照，很快把地下室的门关上，挂了个维修勿扰的牌子，匆匆离开。

　　周哲同样找过来，打开地下室后，用手电筒往下照了照，然后重新把门关上，最后上了一把锁。

　　周和意识清醒，透过手电筒的光，看见了两个儿子匆忙离去的背影，等他被巨大的懊悔淹没，彻底丧失求生欲时，忽然听到了一阵癫狂的笑声。

　　小丑疯癫而带着哭音的笑声从台阶上响起：

　　“爸爸，我想救你。”

　　“但你不这样想。”

　　周和注视着台阶上扭曲的鬼影，向鬼影伸出手去，好像在求救，又像是安抚。

　　忽然想起第一次遇见周笑的时候……如果那时他没有伸手就好了，如果抱起周笑，没有再放下就好了。

　　周和死在巨大的愧疚里，死于懊悔、痛苦、绝望之中，但他死之后，尸体里走出一个小丑的虚影。

　　只是虚幻的光影，破碎的执念并不成人形，只能看出一点小丑的轮廓，没有自我意识。

　　那个虚影渐渐走近哭泣的小丑，想像小时候一样安慰他，带给他欢乐，却没能靠近小丑。

　　小丑抬头，露出一张扭曲的鬼脸，嘴角猩红，扯出夸张的笑容，皮肉外翻，血水从嘴角往下流，他用手指沾了点血，在虚影身上画了一个笑脸。

　　虚影崩碎落地，像被打碎的糖化玻璃。周和的爱太稀少了，没有能让小丑活下去的养分，也无法救赎小丑。

　　小丑无数次看着他，想起的是第一次在游乐场看见的小丑，那个会教他用气球做小狗的小丑。

　　人有很多面，从周和精彩的人生之中抽出的单薄剪影，散发出的那点微薄光亮，却是小丑唯一拥有的东西。

　　“现在，你找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