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剩下那幅画晾干之后,呈给老太君,那幅画与姜婵只有三分相似,像在神态,第一眼难以辨认出来。
“画的不错,赏!”老太君看过之后十分满意。
“若得了陛下赏赐,姜家绝不会亏待你。”
这一幕在此定格,所有人、物一点点消融,花园、小径、竹林全都变成斑驳的色块,像画家画完之后混乱的色板。
恍惚间,姜予安听到嘈杂的人声——
“下一场马上开拍,布景,灯光,都安排上!”
“演员呢,演员什么时候就位?”
“先给姜老师补妆……”
“下场是姜老师进宫的戏份,服装安排好没有?尽快调整……”
那是剧组开工的声音,姜予安看见了诸多人影光影,他们走来走去,忙忙碌碌。
彼此之间,隔着一重无形的屏障,姜予安无法看清他们的长相,只能看见人形轮廓。
*
“姜氏有女,存有懿范,容止大方……往以才行,选入宫庭……”圣旨一到,姜老太君的福气又添一桩。
姜婵只是庶房的女儿,在姜家一向不受重视,若无圣旨,她会被许给一个中年侍郎当继室。
为了摆脱这种命运,她调换了画卷,颜青画得最好的那一幅观音像,被送至君前。她的长相被当成有福气的象征,直接被封作妃子,一步登天。
入宫那日,她被人群簇拥着,锦衣玉冠,踏上轿辇,忽然察觉到有人正看着她,不由侧头,对上一双泛红的眼睛。
他甚至无法说话,只有无尽的沉默。
姜婵放下轿帘,脸上微觉凉意。
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宫人劝道:“娘娘若不舍亲眷,日后求得恩典还能回府省亲……”
驶向皇宫的仪仗缓缓融化,明黄、朱红、竹青融在一起,最后一片混沌。
姜予安再次听到了剧组的工作人员的声音:
“姜影后的演技真的很不错啊。”
“对,那种遗憾又决然的情绪,把握的太好了……”
“下一场,沐佛节。”
“这是大场面,有很多群演,场面一定要控制好了,别弄出踩踏事件。”
“姜老师化好石佛妆之后,坐在莲台上不要移动,有点辛苦,咱们争取一场过……”
剧组忙碌的人影清晰了一些,隐约能看见人脸,有人在化妆,有人在调整灯光,还有人扛着机器跑来跑去。
“电影内容”和“拍摄过程”,像两张颜色不同、图案相似的照片交叠在一起,姜予安介于这二者之间,他能看到电影内容,听到拍摄过程,但无法干预。
*
“沐佛节,正式开拍——”
随着剧组开工,新的画面缓缓成型。
并不是人声鼎沸的“沐佛节”,而是一处静室,四处都是石料,有些是成品,有些是半成品,但它们无一不是佛像,每尊佛像的脸,都与姜婵一样。
颜青独自坐在静室中,握着刻刀,缓缓雕琢出新的佛像,但这一尊与其他不同,并不是普通的石头,有种古怪的生机,通体灰白,又像某种特殊的泥。
“等你将神石雕好,陛下大悦,赏你千金……以后就不用留在姜家当画师了,自己买个宅院,再娶个贤良的妻子……”
颜青指了指门外,示意说话的人出去。
那人呸了一声:“天天和石头呆在一处,我看你也变成石头了……”
颜青不止画工传神,雕工也十分精湛。旁人见过他雕出的东西,都会感叹一声“神乎其技”。
然而,他自己却对雕刻出来的东西不满意,之前那些石像都是瑕疵品,唯有此刻的“神石”尤为不同,它有一种奇异的生命力。
雕刻过程中,每一刀都在他心中模拟过无数次,没有一丝一毫失误,他有种预感,等石像雕刻出来,那将是他最完美的作品!
至于阿婵……有“观音转世”之名,应该没有人会亏待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会过得很好。
颜青视线落在“神石”上,他亲手雕刻出的那张脸,与阿婵一模一样,这是陛下的命令,虽然觉得这对神佛有些不敬,但他无法违抗。
陛下信奉的那位如愿佛……不似正神,或许会动摇国本。不过,这与一个位卑命贱的匠人有什么关系呢?
最完美的一尊观音像完工,陛下要求的“神石”终于雕刻好了,其他瑕疵品都被毁去。
颜青双手颤抖,跪坐在地上,仰头望着石像的脸,与姜婵不同,石像神色悲悯,只有神性,并没有活人特有的,鲜活、多变的情绪。
他望着神像,却透过那张脸,看到了另一个人……万千思绪,归于寂静。
石室之中,不止有这尊观音像和颜青。姜予安站在石像一侧,但颜青毫无所觉。
姜予安轻轻握住石像的手臂,他想试一试,是否能通过这座石像,感应到姜千澜现在的位置。
然而石像异常冰冷,现在还只是石头而已。“神石”的确与普通石材不同,表面有无数细小的孔隙,如同人的毛孔,凑近能听到细微的气流声,就像是在呼吸一样。
它不是姜千澜,只是一尊刚被雕好的石像,而且异常坚固,与姜千澜那种濒临破碎的状态不一样。
姜予安看了好一会儿雕石头,并非在这个场景里毫无收获,至少,他知道了石像的来处。
“神石”是由如愿佛的信徒提供的,颜青是负责雕刻的工匠。未来,这座石像只剩一个头颅,由此引发《观音相》一案。
能知道它的来历,也是一件好事,或许能够找到让姜千澜脱离束缚的方法。
………
“神像”既成,普天同庆,陛下有令,佛母降世,要在京城巡游,让百姓都沐浴在菩萨的光辉下。
颜青受到千金之赏,他将赏赐都捐出去,赈济灾民,仍然过着清苦的生活。
沐佛节那日,颜青从家中出门,看盛大的花车从街道驶过,遥遥望向花车上端坐的观音像。
那是他一手雕刻而成,祂此刻端坐花间,如真佛临尘,沿途无数百姓跪拜,等菩萨经过时的甘露洒在自己头顶。
颜青仰头,花车从他身前经过,他望进一双熟悉的眼睛,那是姜婵!他绝不会认错!
她眼中满是痛苦,脸上却是菩萨悲悯的神情。颜青追上去,姜婵怎么会变成他雕刻的石像?
今日参加沐佛节的人实在太多了。
颜青口不能言,很快被人群淹没,看着花车越走越远,他挤在密集的人潮中,动弹不得,吐出一口暗红的血,周围的人怕沾上晦气,瞬间让开了些。
颜青一路追上去,花车终于停了。
观音神像被移下来,放到一处祭坛上。
负责主持仪式的人将火把丢在祭坛上,烈火熊熊燃烧,那些簇拥在观音石像旁的鲜花全都在烈火里化成灰烬。石像在火中,岿然不动。
颜青望着观音像的眼睛,那是阿婵的眼睛……其中不见神佛的超脱,只有无尽痛苦与煎熬。
石像脸上始终维持着悲悯的神情,那是他亲手雕刻出来的,却成了囚禁阿婵的壳!
“破坏祭祀者,杀无赦!”兵士呵斥道。
颜青冲向烈火,很快被乱箭射杀。箭支穿透心脏时,飞溅出的血迹落在石像的眼下,留下一点红痕,像一滴殷红的泪。
祭坛之下,无数信徒虔诚跪拜,高呼:
“菩萨显灵!”“菩萨显灵!”“菩萨显灵!”
“卡——”
“好宏大的场面……”
“这一幕真的绝美。”
“姜老师不愧是影后啊,演技真的超神了。”
镜头映照火光,画面中的石像有种奇异的美丽。导演喊停之后,各部门有条不紊,为拍摄下一幕做准备。
这一次,剧组工作人员终于清晰出现,他们搬卸各种拍摄器材,像拧好发条之后的机器人。虽然有清晰的人形轮廓,但脸色青白,动作僵硬,没有丝毫活人应有的特征。
祭坛、石像、颜青。
暗红,灰白,竹青。三种颜色再次消融,变成流动的水墨,继续往下演绎后来的故事。
经过真火煅烧的仪式,神像终于通灵,只要向她许愿,再付出代价,就能得偿所愿。
皇帝供奉的国师称那次仪式为“注灵”,可以让石像“开窍”,从半成品变成可以实现心愿的在世佛母。
有人问起那位身具“大福气”的宫妃姜婵,宫人们都一脸羡慕,说姜妃已经去侍奉菩萨了。
皇帝许愿长生不死,他自己付不起代价,就让天下百姓来付。他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天下灾患频发,哪怕皇帝能活很久,国运也无法绵延承继。
终于,起义的乱军冲进皇宫,血色四起,皇帝被众人射杀,倒地之后,却传来清脆的破碎声——
穿着龙袍的亡国之君四分五裂,露出灰陶一样的内里,渐渐在血水里变成了烂泥。
“狗皇帝供奉邪佛,变成了怪物!”
“把他供奉的佛像找出来,砸碎!”
人们四处冲杀,打砸,始终没有找到那座石像,莲台空空如也,线香还未烧完。
一个身穿白色宫裙的女子在宫廷穿行,神色空茫,像在寻找什么。
有人看见她的正脸,不由动了歪心,真正触碰上去,却像摸到了一截石头。在相触的瞬间,被吸干血肉,栽倒在地。
她一直游荡到宫外,继续往前走。
深得皇帝宠幸的国师带着一个小和尚,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
“师父,真要将佛母留在这里吗?”小和尚问。
“佛母不死不灭,只会消耗灵性,届时再找一人为佛母注灵就行了。”
“要怎么才能找到合适的人选呢?”
“我主必将降临,命运自有安排,需要的时候,最适合注灵的那个人自然会出现。”国师说。
“这一次的潮汐即将落幕,我主未曾降临,下一次潮汐应该在千年之后。”
“那时我已不在,就由你来主持仪式。”
“佛母永世不朽,届时再来寻找。”
伴随着他们的话落幕,女子终于找到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