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原主的身体,是金丹孵化出来之后,留下的“遗蜕”,因为高纬度力量的辐射,已经不再是一具属于活人的身体,更像一尊玉像,通体带着仙人的威压,迫使低位生灵朝拜。
哪怕姜予安重新回到壳中去,也不会变成原来的样子。他把金笼放在玉像手中,玉像抬手,将金笼镇压住。
即使是仙褪下的壳,也带着十分恐怖的威压,成功将金笼镇压下来。二者化为一体,或许可以称之为【仙人提笼像】。
姜予安本想将这座雕像带回监察局,但考虑到琉璃火和灵山岛之间过于密切的联系,最终将雕像留在这里。
原主的身体虽然不能回监察局,但意识一直留在那部摄影机里,被姜予安放在姜千澜的神像前面。
姜予安早想与原主见一面,等此间事了,是时候回监察局了。
离开灵山岛前,姜予安将天际被封印的里世界固化,安置在灵山岛不远处,二者像太极八卦,地形一致,彼此相应。
新岛原本只有烂泥和废墟,真正落地之后,烂泥变成沃土,那些癫狂的信徒随着如愿佛意识沉寂也重新变为泥土,彻底失去意识。
原本靠近灵山岛、即将登岛肆虐的台风也因为新出现的岛屿,被暴力压下去,被冲散的台风与重新升起的太阳,在云层中折射出大片火红云彩,像极了涅槃重生的凤凰。
灵山岛所有人都看到了天上的变动,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感动,为劫后余生而喜悦,为新生的岛屿庆幸。不知不觉,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冲淡了因为几场巨大震荡而蒙上的泥灰。
不久之前,他们命悬一线,但有人轻轻一抬手,将烂泥种成岛屿,他们活下来了。
*
“你回来了,这么快?”
“你是谁?”
原相离原本在看卫星监控,自姜予安要了宋家的消息之后,灵山岛就因为超自然原因,消失在卫星画面中,只能看见台风“凤凰”向那个方向袭去,完全无法看见具体画面。
办公室里多了一股强大的令人颤栗的气息,陌生得令人恐惧,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原相离转头就看到了“姜予安”,心情激荡,几乎唤醒沧溟水君,用来对抗这位从来不在记录之中的神明。
“是我。”姜予安没有详细解释的打算。
“灵山岛的事已经解决,如愿佛被封印了,我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想问什么,以后再去问安安。”
姜予安走进监察局最深处的房间,这里空空荡荡,只有最中央放着一尊观音像。
虽然是静谧温和的面容,但已经千疮百孔,脖颈上的恐怖横线、无处不在的细碎裂纹,正在以微不可见的速度愈合。
原本沉睡的观音像,在姜予安进来的那一刻缓缓睁开眼睛,笑意温煦,像在迎接一个期盼已久的人:“你回来了。”
“我要走了。”姜予安走近观音像,在她面前坐下,拿起摄像机,进行最后一部电影的剪辑工作。
这次他并不是独自工作,姜千澜在他身后,与他一起观看电影画面,为他提供一些配乐、构图方面的意见。
房间里的气氛静谧而温馨,就像普通家境中最平常不过的一幕,母亲和儿子商量工作中遇到的问题。
不过这对“母子”的职业有些特殊,是影后和导演,是新生的佛母和来自异世的仙。
原相离与小章鱼融合后,急急赶来,担心二者之间会爆发冲突,但监察局最深处的禁室中,什么冲突也没有发生。
禁室的四面墙用的是研究院的最新成果,可以隔绝一切能量,将“神”的力量收容在四方空间中,不至于影响附近的其他人陷入癫狂状态。
这里隔绝一切喧嚣,他们谈笑自如,像亲人,也像朋友,不像素未蒙面,更像久别重逢。
原相离已经太久没有看见这样的画面,几乎以为是一场美梦,只要发出声响,梦就会破碎消失。
“新电影剪出来了,要不要看?”姜予安问。
“好。”原相离一身轻松,与姜千澜、姜予安一起看完这部电影,总算了解了事情始末。
“电影名字想好了吗?”原相离问。
“《灵山法会》。”姜予安道。
“很合适。”原相离点头,他看着身侧的“仙”,不再本能恐惧,也不再生出警惕感,但他深知,已经到了分别的时候。
天上堆积着层层雷云,风雨将至,世界意识的排斥如此明显,就连原相离和姜千澜都有所察觉。
“喵喵喵……”
“你去哪啊?”
“还回来吗?”
“是去旅游吗?”
“回来还记得我吗?”
大黄飞快舞动四只木头腿,以同手同脚的姿势蹿到姜予安身边,仰头看着他,最终小心翼翼扯扯他的衣角。
“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下次给你带小黄鱼。”
姜予安点了一下大黄的头,分它一点如愿佛的本源,木头身躯渐渐生出血肉,表面覆上一层柔软的毛皮,渐渐变成一只白底黄花的大橘猫。
它仍然是原来的鸡腿形状,因为没有膨胀,只能算鸡翅根,没进化成大鸡腿。
“一定要记得回家啊……”
大黄拥有不少人类饲主,有些养它一段时间就回了老家,或者去其他城市工作。
它想姜予安也一样,只是有他自己的事要做,它会一直在这里等他回来。
“好。”姜予安点了一下它的猫猫头。
“不等电影上映了再走吗?”大黄有点舍不得,它贴在姜予安手心,触感冰冷,像贴在一块冰凉的玉上。
“来不及了。”姜予安现在这具身体像流沙一样,正在不断溃散,这是世界规则压制之下的结果,根本原因是他所修行的仙道有缺。
万年来无人能飞升成功,唯一打破桎梏的姜予安被天劫劈得半死不活,等他重修有成,势必要回去看看,究竟是什么原因。
姜予安低头看着放映影像的摄像机,漆黑的镜头正对着他,仿佛一只冰冷的眼睛,正以客观的角度审视他。
他指尖轻触镜头,像按到了一扇沉重的大门,用尽全力推开,身影没入其中。
其他人只看见他走进镜头映射的画面之中,以为这就是姜予安离开的方式,虽然不解,但也没有追上去。
镜头之后,是姜予安熟悉的房间。
这里是原主的家,原主从小在这里长大,姜千澜在这里变成观音像……每一处都与现实里的房子一样。
沙发上坐着一个苍白阴郁的年轻男人,头发略长,戴着眼镜,虽然坐姿随意,但有种让人无法忽略的强大存在感,像幕后掌局的主导者,也像极了原相离。
“你好。”他为姜予安倒了一杯气泡水。
姜予安与他对坐,两人眉目相似,但气质迥异,对视的时候有种奇妙的同频感,像在照镜子,但镜子里的人与自己完全不同。
第63章 导演(完)
客厅一整面墙都是幕布, 此刻投映着外界里的画面——空旷的禁室之中,姜千澜仍然是一尊观音像,原相离靠近镜头, 似乎在观察里面有什么。
这种视角很像海洋馆里的鱼,游客隔着玻璃看鱼, 鱼同样在玻璃中看游客。
这重玻璃是姜予安的眼睛, 圆形瞳孔与圆形镜头无形之间重合,另一个他被关在这里,只能借姜予安的眼睛去看外面的世界。
“你出不去?”姜予安疑惑。原主和宋净尘是很像的人, 都是擅长布局、算无遗策的类型, 原主比宋净尘更高深,落子无声。
“这是挣脱命运的代价。”坐在沙发上的“姜予安”说, 他与姜予安对视,漆黑的眼瞳像镜头聚焦,眼中无数画面闪过, 这一刻,两人共享视野,姜予安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的成长视角。
每个人的身体上都连接着许多细线,人们在这些细线拉扯下生活, 像提线木偶。如果有一天,细线断了,生活就会出现大的变动。
细线代表人与人之间的联结, 是命运之弦。每个人都有一条金色的主线,这是命运主线,主线崩断的时候, 生命也会戛然而止。
他有记忆以来,就能看到这些细线, 并为此感到恐惧,婴儿时期的时候会不明原因的哭,无法表述出自己的情绪。
后来他渐渐适应,习以为常,直到他看见父亲头顶的命线断了,原宗霖再也没有回来。
他梦见父亲乘坐的飞机坠海,因为太过年幼,认知有限,那时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个预知梦,后来的每个晚上,他总是重复看见梦中的画面,如同梦魇。要是提前告诉他们就好了……要是能避免就好了……
父亲断裂的命线长进了他的命线里,这仿佛是一种天赋,与他命运交织的人死亡之后,他会得到反馈。
他变得更加聪明,记忆力更好,获得了父亲在绘画上的天赋,可以轻松用画笔还原出自己看到的画面。
原相离和姜千澜认为是遗传,其实遗传也不可能有这样恐怖的绘画能力,但他们都没有深究。
他与妈妈相依为命,偶尔妈妈会出去拍戏,一有空就会给他发消息,打视频。伯父也很关心他,每次他对什么表现出兴趣,下次就会获得接触或者拥有的机会。
有时,他梦见身边的同学、老师遇到意外,将死之人头顶的命线会变得黯淡。他试图改变,总是徒劳无功,还会生病,仿佛一种惩罚。
命运似乎不可改变,看着姜千澜因为他生病流泪的眼睛,他在年幼的时候,就学会了做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直到他梦见姜千澜葬身火海,头顶的命线断裂,当他惊醒,看见一地鲜血,发现她已经死了。
他一边向原相离求救,一边试图将姜千澜头顶断裂的命线重新接起来。多次尝试仍不成功,他终于尝试着将自己头顶的命运主线扯断——
“铮——”
像琴弦被拨动的声音,但命线远比琴弦更加坚韧,连灵魂都在剧烈的痛苦下蜷缩起来,他偏偏不肯低头。
从出生开始,他一直有种被注视、被操控的感觉,冥冥之中有一种意志眷顾着他,他是神之宠儿,但违背神的意志,会面临十分恐怖的惩罚。
在他不计后果的自毁下,他看到了未来——
他是这个世界唯一的救世主,在家人离世之后,在药仙重现人间之后,在海底邪神复苏之后,在灵山岛沉没之后……
死去的人太多,他们的命线汇聚成巨大的能量,他在无数人反哺之下,成为新神,拥有至高无上的力量。
多么辉煌的未来,多么璀璨的神位。
可他还是一个小孩,只想妈妈活着。
他终于将自己的命线扯断,强行续在姜千澜的命线上,他要让姜千澜活过来。
整个世界都响起琴弦断裂的轻响,令人生出难言的恐慌感,下一瞬人们就将声音遗忘,只有他头痛欲裂,如被锤击,脑中回荡着钟鸣一样的庞大声响。
那一瞬间,断裂的好像不止是他的命线,还有他的脊骨、他的未来,以及早已被设定好的命运。
一切都已经崩盘了。
他亲手推翻了自己的命运、放弃了注定成神的坦途。只需要踏在那些人尸骸上,他自然能登上高位,最低的一层阶梯是他的父母。
虽然他还小,却一点也不后悔,哪怕呼吸困难,意识不清,高烧不退,在病痛中死去。
他好像看见变成观音像的妈妈再次睁开眼睛,血泪在慈悲的观音面容上留下蜿蜒的红痕……她头顶的金色长线若隐若现,没有彻底长好。
世界意志选定的命运之子,选择违逆命运。但命运本就是世间最玄奇、最多变的东西。
再次醒来后,他失去了看见命线的能力,收到了姜千澜的死讯,忘了所有与命线相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