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儒是最先反对出征的,京城至少有五万异族,他们这里只有两千人,哪怕加上卢青麟带来的六千兵马,也不足万人。
“陛下,不如向南求援,南阳王是宗室,可以向他征兵,再收复京城。”霍锋提议道。
“陛下,守城容易攻城难,如今京城呈守势,我方为攻,想打下京城大不易啊!”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如陛下先行南下,重立新都,再派人营救京城百姓……”
“无需多言,朕自有主张。”姜予安听他们争论不休,也不阻止,掐指测算时辰,很快一锤定音:
“今夜子时,适宜攻城。”
“天时地利,是破敌之良机。”
“陛下,陛下,听臣一言……”司马儒怕这个来之不易的皇帝再死一次,大虞就真的完了。
“还请陛下留在谷中,臣愿往。”霍锋道。
“朕亲自去,此战必胜。”姜予安语气笃定。
“若陛下真有必胜的把握,那就出征。”卢青炎要求下属把他搬出来旁听,率先站在陛下这边。
旁人半夜发兵是为了出其不意,陛下半夜发兵一定有他自己的打算。
或许那天的尸人会再次出现,只是有损陛下龙体,想必数目不会很多。
无人违抗姜予安的命令,最终,两股残兵整合成一支八千人的军队,入夜后赶往京城。
卢青麟也在队中,卢青炎实在来不了,就托兄长跟紧陛下,必要时劝陛下爱惜身体。虽然卢青麟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还是记住了弟弟的交代。
京城百姓的命也是命,真正出兵之后,他们想到京中有自己的亲人朋友,哪怕兵力差距悬殊,也没有退缩之意。
一夜疾行,姜予安亲率兵马,终于在子时之前,赶到京城之下。今夜是难逢的阴年阴月阴时,怨气聚集成眼,可使亡者返生。
原本沉浸在宫中温柔乡的丹西王子,起身披甲执锐,赶到城墙之上。
他居高临下俯视下方的大虞天子,大笑道:“想不到你凶名在外,竟然还是一位爱恤百姓的好皇帝!”
“你往城门口看看,不知是否满意本殿下为你准备的礼物?若他们得知你亲自过来,想必十分欣慰……”
无需丹西王子多言,所有人都看到了城门口的京观。京,谓高丘也;观,阙型也,京观,是藏尸之地,血腥残暴,残忍至极。
京城外的京观,是用人头堆彻起来的。那些人头,有救驾而死的禁军,有守城而死的京官,有被无辜杀死的百姓……他们的头颅被堆成一座三丈高的人头塔,面容朝外,神色痛苦狰狞。
不知从何时起,风渐渐大了。正值夏末,京中久旱,炎热不已,今晚风大,异常凉爽。
阴云遮住月亮,模糊不堪,厚厚的云层隐隐泛起血色,压得越来越低,像悬在人们头顶,随时会压下来。
姜予安独自站在京观之前,与人头相对而视。
随着闷雷炸响,天地一瞬大亮,足以使人看清一切。那些人头无声注视着玄衣天子,像一副静默的地狱图卷。
人头数量太多,密密麻麻,全都凝视着姜予安,向他传递种种情绪,双目淌下殷红的血泪。
风骤然大了,卷起散落的冥纸、碎衣,呼啸而起,像万千亡灵在凄厉哀嚎,迎接君王出世。
姜予安穿着玄色衣袍,身形颀长,长发被风吹乱,身后的影子像一个破笼而出的怪物,肆意伸展,与那座京观对峙相望。
一瞬间,姜予安率领的军队僵如铁石。他们注视着最前方的少年天子,源源不绝的恐惧感袭上心头,迫使心脏极速跳动。
第73章 阴天子8
“放箭——”
丹西王子看到这样诡谲的画面, 在城墙上大声下令,试图绞杀罪魁祸首。哪怕是地狱恶鬼,他也要试试看能不能杀!
之前让小皇帝逃进密道, 追击的人被死而复生的尸人杀了不少,不过那样的尸人支撑不了太久, 一刻钟左右就会化为白骨。
为了避免小皇帝再制造尸人, 这次他勒令下属将城中尸体斩首,头颅用来堆砌京观,尸身祭祀血神, 这次想必不会有尸人出现了。
城墙上, 无数异族张弓搭箭,对准姜予安。
松手那一刻箭如雨下, 几乎要把他射成筛子。
“赦——”
姜予安抬手掐诀,将怨气聚集,化作狂风。
“轰——”
天际一声巨响, 雷霆大作,原本隐隐飘落的雨丝瞬间转大,像倾覆的海,从天际泼下。
狂烈的阴风卷起射向姜予安的箭支, 将它们纷纷折断,化为漫天飘落的碎屑,只留下点点银光。
雨水砸在众人身上, 伸手一抹,竟是暗红色,如鲜血一样, 散发着铁锈味,大约是异族近日杀戮过多, 连雨也染了颜色。
哪怕这时反应过来,之前人头流下的不是血泪,而是雨水,也无法摆脱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感。
“朕亲自去,此战必胜。”
如果没有这句话,他们已经站不住了。
如果陛下没有站在最前方,箭雨就落在他们身上。
那是大虞最后的天子,正带着他们攻城。他是为了京城被俘虏的百姓而来,哪怕手段诡谲又如何?
凄风血雨,妖鬼出世。
原来这就是陛下所说的天时地利,破敌良机。
他们注视着陛下的背影,血雨之中,那道身影像一道利刃,将天地划分为阴阳二界。
清冷飘渺的声音响起,音量并不高,却像在人耳边响起,如洪钟大吕,震醒精神:
“荡荡游魂何处留存,查落真魂,收回附体、筑起精神,天门开、地门开,千里万里送魂来……”
血雨浇筑在京观上,那些维持着痛苦表情的人头像吸饱了血水,在道门收魂咒作用下引来魂魄注入,神情陡然变得生动起来。
他们的眼珠开始转动,注视着把他们从蒙昧痛苦中解脱的人,透过那具脆弱的人类躯壳,看见一个身穿道袍的幽影,强大冷冽,带着掌握一切的至尊气象,如无间地狱里的君王。
哪怕没有言咒束缚,他们也天然臣服于那位伟大存在,原本狰狞的五官渐渐平和下来,面露崇敬之色。
京观已经活了,每一颗头颅都重新有了生命,因为吸饱了血水,面容红润,头发光泽,一如生前,只是被血雨浇透,透着难言的邪异气息。
“泼火油!”丹西王子看到这样诡异的一幕,一计不成又来一计。
火油从城墙下向下倾倒,哪怕正下着大雨,火油仍然非常易燃,只要点燃,就是燎原之势。
他亲自张弓,点燃箭头,向火油流淌的中心急射而去,正是那座京观塔。
不管是妖邪还是鬼物,都是怕火的,如果用火攻还不行,他还有别的手段。
燃烧的箭支像流星,坠向人头之中。
姜予安再度念咒,这次并非道家真言,而是魔道传承:“五星镇彩,光照玄冥,千魔万邪,护此真灵,五天魔鬼,亡身聚形,所在之处,万恶奉迎……”
刹那间,万籁俱寂。
连风雨也安静下来,天地一片幽冷。
原本低垂的云散开,幽幽冷风将散落的冥钱吹上天际,高空之上,睁开一只血色眼瞳,虹膜上漆黑符文流转,带着冰冷邪戾的气息。
京城附近无数人都看到了那只巨大的血瞳,那一瞬间,莫大的恐惧袭上心头,绝望、死亡、哀恸……种种情绪在心中交织。
血瞳注视之中,仿佛有什么无形之物正在生长,但无法被肉眼观测到,这种感觉异常难受,那种生长的声音如同梦魇,人们清晰意识到了恐怖之物正在滋生,却无法阻止。
箭支像一只燃烧的飞鸟,带着烧毁一切的使命,破空而来,然而不等它坠地引燃火海,那些人头像崩塌的流沙,骤然飞散。
漫天的人头密密麻麻悬在空中,脸上被血雨冲出道道红迹,血水流到脖颈处的断口之后,继续往下淌。
那些断口的地方,不知何时长出了许多细小的肉芽,而且还在持续不断生长,像榕树垂下的气根,血水顺着流下,滴到下方的禁军身上。
箭支终于落地,落在被雨冲出的血泊里,在熄灭前溅出几点火星。火油早就被血雨冲散,并不连贯,一点火星引燃火油,它们仍然顽强燃烧起来。
随着火油流淌的轮廓,燃烧的火线从城墙蔓延向四面八方,姜予安身后的禁军随之分散,避开火油并不难,但头顶那些古怪的人头,却无论如何都避不开。
好在人头并不伤人,只飘在空中,眼睛里已经没有眼白,浓黑的一片十分瘆人。
夜色被火光照亮,丹西王子看见天上悬挂的人头,下意识打了一个寒战,竟忘了该如何应对。
血与火之间,他与城下的大虞天子对视,哪怕他站在高处俯视下方,仍然有种卑如蚁虫的感觉。那是生命本质的区别,他与姜予安,本就是萤火与日月之别。
“你们,立刻退走!”丹西王子警告道。
“如果不退,京城剩下的百姓,全部杀光。”
他已经忘了今晚的初衷,已经失去了对敌的勇气,只希望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尽快结束。
“去——”
姜予安终于抬手。
漫天人头飞向异族所在的方向。
《搜神记》中对此类鬼物有所记载,名为“飞头蛮”,失去头颅之后,他们会物色新的身体,再将自己的头换上。
哪怕变成了意识不甚清醒的鬼物,记忆残缺大半,他们也知道该如何寻找新的身体,下意识飞向城墙。
从脖颈断口处长出的线,像绳索一样把异族的头颅割断,再钻进新的身体,成为连接头颅与身体的脊梁。
无尽怨气在心中涌动,化为杀戮本能。
让我身体残损,就把自己的身体赔给我!
斩下我的头颅筑京观,我也要加倍奉还!
异族数量要比飞头蛮更多,所以有些飞头蛮拔掉一个头颅之后,弃尸不用,再去寻找下一个猎物。他们像拔萝卜一样,处处是脖颈折断的脆响。
血水顺着断裂的脖颈冲天而起,与天际坠落的血雨交融,不分彼此。原本应该悲壮惨烈的攻城战,已经变成了一副血腥恐怖的地狱图景。
不管是朝臣还是禁军,哪怕双腿发颤,牙齿咯咯作响,也没有临阵脱逃。脖子虽然凉凉的,只是脑袋还在,没有被拔走。
有些承受能力差的晕了过去,被战友拖到安全的地方,有些没忍住想吐,但是不敢,还有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卢青麟。
“是什么在响?”卢青麟摸了摸脸,大概因为是夏天,雨水温度也高,就是有点黏手。
“是……是……是……”司马儒试图组织语言,但没组织成功,他以前做过一些光怪陆离的噩梦,但没有一个梦比得上此刻的震撼。
“我们要胜了。”霍锋心情极度复杂,同时生出深深的后怕,他竟然用剑抵在陛下脖子上,天杀的,他哪来那么大胆子……
陛下真真宽和,没有第一时间拧下他的脑袋。难怪陛下说此战必胜,现在看来,不仅能胜,还能全歼敌军。
“这么快?陛下究竟用的是何种对敌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