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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贤传来的紧急消息?”
太子一边咳嗽,一边接过密信,脸上原本漫不经心的神情,在看完信件的内容后,霎时变得五彩纷呈。
“怎么……怎么可能!?”
他失声叫道。
见他如此失态,一旁的郑家家主郑徒、同时也是太子岳丈不禁皱眉:“殿下,发生了何事?”
明日便是他们约定好的起兵时间,在这个节骨眼上,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容易叫人神经紧张,郑徒紧盯着太子,生怕他一张口就说出什么坏消息来。
但太子紧接着的话,几乎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什么叫陛下可能没死?”
郑徒惊得当场站了起来,双手颤抖地夺过晏璋手中的信飞速看了一遍,神情变幻莫测,但整个人倒是勉强冷静了下来。
“殿下,可能有诈,”他分析道,“此人写信时用的是馆阁体——若真是先帝,为何不亲自写封书信,也好叫您辨认出字迹?”
晏璋沉默片刻,缓缓道:“有可能。但也有另一种情况,就是父皇现在,难以握笔,或是被人监视,只得通过口述,叫他人传讯给我们。”
郑徒连连摇头:“殿下,这不重要,先帝就算没死,毕竟也……年事已高,您才是大雍未来的正统!待您还于旧都,自可放心把先帝接回宫中奉养,现在的话,还是置之不理为妙。”
晏璋也不想管啊。
但郑徒不知道的是,他父皇哪里是在跟他倾诉思念之情?哪里是在担心他蜗居在西北偏僻小城?
明明就是在威胁他,要是他不管自己,就向晏祁告发自己和郑氏的勾当!
这说起来荒谬,哪里有父亲会帮着仇人害自己亲儿子的?
但太子偏偏真就有这样的担心——究其原因,还是晏珀当初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实在是太深了。
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旁观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晏珀生性多疑,多年来对待他们两个儿子以及宁王,可以说是刻薄寡恩,甚于防川。
甚至太子觉得,有时候相比起对宁王,他的好父皇对待他们两个还要更加提防些。
假使晏祁不是夺了自己的位置,太子恨不得为那老头子的死拍案叫好呢!
但他嘴上却犹疑道:“父皇若身陷囹圄,身为儿子,怎能坐视不管?不如这样,我按照上面所说的地址,亲自去接父皇一趟。”
他抬手阻止郑徒焦急的劝说:“岳丈不必担心,区区一座破道观,就算有诈,里面能藏多少人?您带着人守在外面就是,叫那些宵小之徒插翅难飞。”
但郑徒还是颇为担忧,认为太子不该以身犯险,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不要亲自过去,还说要先把魏伯贤招来询问一番。
晏璋觉得也有道理,就先派了人到黄龙观找魏伯贤。
那人很快便回来复命了,说魏大人一直在衣不解带地照顾一个躺在床上的男人,那位看上去老得厉害,须发花白,好像还糊涂了,一直抓着魏大人的手说他有天子命格,把魏大人吓得都哆嗦得说不出话来了。
“一定就是父皇了!”晏璋肯定道。
他在内心阴暗道,只有那个老头子,都病得快死了,还惦记着他的皇位不撒手,想着用这一招试探身边人呢。
“小子,可以了吧?”
等那人走了许久,躺在床上的老道士突然一骨碌翻身坐起,动作利索得像是个二八小伙。
“可以了可以了,”明瑾鼓掌,“道长果然演技精湛!”
老道士得意地哼了一声,又瞥了眼地窖的方向,出乎明瑾的意料,竟没有多问关于魏伯贤的事情,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老道这几日都准备夜宿王寡妇家,小子,你们自己折腾去吧,只要别把我这道观折腾塌了就行。”
明瑾微微一怔,随后正色朝他行了一礼:“多谢道长,大恩不言谢,待此事了了,在下必有重谢。”
“放心,贫道届时可不会跟你客气!”
望着老道士大摇大摆离去的背影,明瑾的唇角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
他仰头望着再度被灰云遮蔽的天空,和秋日的辽阔晴爽不同,冬日北方的天,连云都是浊白的。
北风阴郁地掠过街道,带来砭骨的冷意。
明瑾忽然格外想念起了身在江南的爹娘晴儿他们,还有阿囡,也不知道她现在和家人相处得如何了,他的内心微微有些担忧,觉得自己那时应该再多待个两三日,陪陪她再走的。
“少爷。”
陈叔山走到他身后,轻唤道。
明瑾呼出一口白气,头也不回道:“抱歉,这次可能要连累你了。”
说是六成的把握,其实他只是为了安慰谢婉南,如此冒险大胆的举动,就算明瑾一直主张富贵险中求,这次也觉得未免有些太过了。
他真正的把握,其实不足三成。
“少爷说的什么话?”陈叔山似乎是笑了一下,“我早就发过誓的,会保护少爷一辈子,就算是死,也会死在您前面。”
明瑾垂眸,盯着院中尚未清扫干净的积雪,眼睛有些发酸。
“是我太任性了,”他低声道,“要是我多带些人来,或是路上更小心些,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少爷为何要自责?咱们可是赶了个正巧呢,再晚两天,郑城和太宁仓说不定就都易主了。”
陈叔山把手搭上他的肩膀,“当初那场拍卖会上,少爷的出现叫我明白了,何为天不绝人之路。事情定会有所转机的,放心吧。”
“……承你吉言。”
虽然说是听天由命,但该尽的人事,还是必须要尽的。
明瑾和陈叔山通宵未眠,一晚上都在道观内准备接下来要用的东西,待到次日太阳升起,终于在观外迎来了等待许久的客人。
“我父皇呢?”
太子脸色苍白,穿得很厚,身形比明瑾几次见面时都要更加消瘦,一双漆黑眼眸竟显出了几分阴鸷的味道。
看来,那一场大病到底还是伤到了他的根本。
“还有,”他的目光移动到明瑾身上,语调沉沉道,“藏头露尾,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明瑾穿着一身黑衣,黑纱遮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来——他暂时还不能叫太子发现自己的身份,因为太子这次并非按照信上所写的,单独前来,而是带了不下百余号好手,其中甚至还包括了郑氏现在的家主,就是那位正紧皱着眉头盯着自己的老者。
最坏的情况,他想。
但木已成舟,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明瑾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低头道:“陛下在观内静养,你们人太多了。”
他选择先发制人,质问对面,掌握主动权。
就凭他们两人,那么大的道观肯定守不住的,所以只能依靠地窖和太子这个重要人质,牢牢把守住出入口,才能有一线生机!
“摘下你的面罩,”郑徒冷冷道,“至于里面那位,是不是真的陛下,我们自有定夺!”
明瑾只是冷笑一声,丝毫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他的视线落在太子身上,淡淡道:“诸位的回应,我会向陛下如实禀报的。”
说罢,转身就要入观,却被横斜里插过来的一只手拦住了。
“什么意思?”
太子微微一笑:“不劳这位小兄弟了,孤自会亲自向父皇禀报。岳丈,咱们进去吧。”
郑徒刚抬起脚步,就又被拦住了。
“你!”
“我说过,只有太子一人能进。”明瑾分毫不让,把郑徒气得吹胡子瞪眼,当即就要叫人来把他拿下,太子赶紧阻止道:“岳丈消消气!只是暂忍片刻而已。”
他附耳低声同郑徒说了几句话,然后朝明瑾道:“走吧,孤同你进去。”
郑徒冷哼一声,站在原地没有再动弹,但神色相当不善地瞪了一眼明瑾。
他叫人把道观的前后门全部牢牢把守住,就连院墙外,也每隔十步都安排了一位岗哨,确保这里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这才强迫自己耐下性子,抱臂站在门口等待起来。
半个时辰过去了。
郑徒神色逐渐不耐。
一个时辰过去了。
郑徒脸色黑沉,正要不顾明瑾的阻拦大步向前,就被他再度拦下了。
“你到底有什么企图!”他忍无可忍道,“这都快一个时辰了,陛下就算有话要和殿下讲,也早该讲完了吧?”
明瑾故作犹疑,和他对视一眼,似乎是服软了:“我进去替你看看吧,稍等。”
郑徒恨声道:“你最好是快些!”
然后他就这样又在门口干等了足足一个时辰。
眼看着那黑衣人一去不复返,而此时时间都已过晌午,郑徒再迟钝也该察觉到不对了:“来人,给我进去搜!”
一群人呼啦啦地冲进道观,四处翻找,把明瑾新开垦的院子踩得稀巴烂,连水缸都砸了几个,终于,有人喊道:“大人,这里有个隐藏的地窖!”
郑徒立刻快步赶过去,听那人结结巴巴地说道:“入、入口这里,还有一封信,大人,好像是给您的。”
“信?”
郑徒接过来一看,勃然大怒。
“狂徒大胆!”他骂道,“竟敢绑架太子威胁老夫——来人,给我把这地窖撬开,老夫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呜呜呜呜!”
几人刚费劲地拿来石锤,想要砸开地窖大门的锁,就听里面传来一阵沉闷的嘈杂动静,像是有人在呼救。
“殿下!”郑徒顿时慌了,阻止他们,撅着屁股仔细贴在门上听,一边听还一边喊,“殿下您还好吗?里面的鼠辈给我听好了,若是殿下有个什么万一,老夫一定将你们抽筋拔骨!”
“有本事你就进来,”明瑾喊道,“看看是你先弄死我们,还是我们先弄死晏璋!”
郑徒气得半死,奈何投鼠忌器,也不敢太放肆,只能先放了两句狠话,同时偷偷叫人去准备稻草点燃,想要把地窖里的人用烟熏出来。
奈何里面的混账就跟他肚里的蛔虫一般,还特意高声喊道:“要是想用烟熏火烧,或是水淹等办法逼我们出来,劝你最好死了这条心!”
明瑾一脚踩上晏璋的手指,任由太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目光沉沉地盯着地窖入口处的一线天光,一字一顿道:
“我等贱命一条,且都是陛下的死忠,生死不惧,放心,你要是敢踏入这地窖半步,或是想要逼我们出来,在我彻底失去意识前,一定会让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与我等共赴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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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想了想还是准备拆成两章发,今晚还有二更,大家可以明早再来看~
小明同学豁出去了,罪加一等再+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