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若是当着张牧的面,就算打断明瑾的腿他也说不出来。
但此时此刻,他每一个字说得都是发自内心,毫无半点掺假。
荀婴忽然有种被诸葛丞相附身的痛惜之情,他咬牙道:“主公,汉昭烈帝不就是因此而失了逐鹿天下的机会吗?前车之鉴在先,您为何要一意孤行!”
“因为我们在开战前做了充分准备,我相信元栋你的安排,自然有七成把握能赢,若情况危机,我也不会硬撑,会带着张牧他们退回县衙,届时,就麻烦元栋接应了。”
明瑾微微一笑,“放心,我不会死在这里的,我还要活捉那撒乌楞交给先生呢。”
荀婴摇了摇头,还想说些什么,但明瑾已经越过他走向了门外。
在离开前,他回头道:“若今日与撒乌楞交战之人是元栋你,我也依然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荀婴望着他的背影,片刻后,无奈又怅然地长叹一声。
罢了,摊上这么一位主公,还能怎么办呢?
“来人,速速跟上,务必保护好太子殿下!”
晏祁的加入,使这场战争的天平飞快倾倒,大约是撒乌楞也没想到,号称是天下第一雄关的居庸关,守将居然能败得如此之快,毕竟当初胡人攻克这一关隘,用的时间可是以年做单位。
但他不知道的是,晏祁为了打赢这场战役,曾独自对着地图做过多少次推演。
居庸关的每一处地形,甚至是一草一木,早就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当下,他无比感激曾经冥思苦想战术的自己,但随着军队的推进,看见街头巷尾越来越多的残肢尸体,有胡人的,也有大雍人的,他心中的惶恐也开始愈演愈烈。
他应该再早些回来的。
或者留下更多的人保护那孩子。
虽然当初临走前,晏祁已经尽量精简队伍,只带必要的人手突袭,但看着眼前这惨烈的景象,他还是免不了升起一股恓惶危惧之感。
他无法想象自己匆匆赶来,却只看见一具苍白冰冷的尸首躺在那里,再也不会生机勃勃地瞪眼跟他斗气,也不会黏黏糊糊地凑上来讨要一个拥抱,甚至就连一句话没没法对他说,那究竟会是怎样一幕叫人肝肠寸断的场景。
不,不会的。
那孩子傻人有傻福,况且他虽然调皮闹腾了些,关键时刻还是很懂得明哲保身的。
晏祁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必着急,撒乌楞没那么大的本事,但理智与情感的交锋中,终究是后者慢慢占据了上风。
“陛下小心!”
樊淮反手一挥,帮晏祁用刀挡住了一支飞射而来的箭矢。他担忧地注视着晏祁不知何时已经布满狰狞血丝的金眸,正要开口,忽然听前方有人喊道:“撒乌楞在这里!”
两人霍然抬头。
“还有太子殿下——”那人都没来得及说完,就被疾步冲上来的晏祁拨到了一边,晕头转向地险些撞到墙上,又被匆忙跟上的樊淮一把扶正。
“赶紧叫周围的人都过来!”他脸色紧绷地命令道。
陛下和太子都在这里,要是出了什么事,他樊家九族都不够赔的!
拐过弯,众人终于看见了县内交战的主力,晏祁眯起眼睛,盯着那个和撒乌楞过招的年轻人,虽然脸庞被血污覆盖,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张牧。
“陛下!”
张牧的余光也注意到了他,顿时大喜。
撒乌楞被他喊愣了,刚想回头,就被张牧一刀削去了几缕头发,若不是他躲闪得快,估计这一刀既要砍到他的脖颈上了,吓得他出了一身白毛汗。
张牧见没有得手,十分遗憾地啧了一声。
见鬼的怪力小子!
撒乌楞暗骂一声,不愿承认自己竟然落了下风,但现在最重要的是晏祁那边——他果断退后几步,叫士卒先顶上包围张牧,率领精锐朝着晏祁狞笑着扑来。
“放羊的小子,就你也配做皇帝?哈哈哈哈,你们大雍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满口辱骂,妄图用言语动摇晏祁和大雍士卒的军心,说晏祁当初北上是给他们胡人当牛做马的,还说他后来连帐篷都不配睡,只能被他赶去睡羊圈,每天和牛马作伴,下贱到不行……
但撒乌楞的挑衅,却对眼前的战局只起到了反效果。
正所谓主辱臣死,周围包括樊淮等人在内,听到这些话只觉得怒发冲冠,双目赤红,恨不得活剥了这混蛋的皮!
“谁允许你开口的?满嘴喷粪的玩意儿!”
一声清亮的怒吼从街边的楼顶响起,晏祁猛然抬头,发亮的金眸直直对上了明瑾那双盛满怒火的漆黑眼睛。
明瑾只看了他一眼,就移开了视线,重新把目光投向了人群中的撒乌楞。虽说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胡人,但内心的憎恶已然达到了顶点。
虽然他对晏祁怨气也颇大,但这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便侮辱先生的理由!
“去死吧,狗东西。”他一字一顿道。
“放箭!”
两边街道上埋伏的弓弩手齐齐松开弓弦,铺天盖地的箭雨齐射而下,随之而来的,是胡人的阵阵惨叫声。
撒乌楞靠着身边副将的保护,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瞄准自己胸口的箭矢,但肩膀还是被一支箭矢洞穿,疼得他大叫一声。
晏祁心头的一块大石骤然落地,他看着沉着脸指挥众人作战的明瑾,唇边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意。
“撒乌楞,投降吧。”他用胡人语淡淡说道。
“做梦!”
撒乌楞骂了一声,勉强握紧砍刀,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也已经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了。
外围的不少胡人已经四散而逃,有的干脆丢下武器投降,明瑾见状,干脆从楼顶一跃而下,动作倒是十分潇洒,只是看得晏祁眼皮直跳。
心道这小混蛋可真是翅膀硬了,什么动作都敢做。
“还好吗?”
明瑾虽然刚才气得要死,但这会儿却连一个眼神都不分给晏祁,他走到张牧身边,皱着眉头盯着对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伸手想要扶张牧,但被推开了。
“祖宗,我好得很,你可别坑我啊,”张牧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明瑾笑了,刚想说些什么,突然脸色一变,下意识推开了张牧。
“小心!”
一支箭矢从斜地里飞来,直直地没入了他的胸口,明瑾低头看了一眼,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身子却下意识晃了晃。
晏祁嘴角淡淡的笑意顷刻间僵在了脸上,张牧那张脸更是惨白如雪。
现场霎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哈哈哈哈哈!活该!”正苦苦坚持想要突围出去的撒乌楞也愣住了,最后止不住地狂笑起来,朝着远处那射.出冷箭胡人士卒大声赞美道,“好箭!好箭呐!”
“明瑾!”“瑾儿!”“太子殿下!”
四面八方的人都在朝这里奔来,楼上的明敖和文轻尘霍然失色,当即丢下弓弩跳下来,但晏祁比他们更快。
他一把推开张牧,抱着明瑾,动作小心得像是捧起一片残雪。
晏祁瞳孔在极度的惊怒和恐惧之中骤然收缩,霜白干裂的嘴唇嚅动着,却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男人冰冷的指尖拂上明瑾的脸颊,明瑾缓缓眨了一下眼睛,望着晏祁那双赤红金眸中飞速积蓄的泪水,心想,难道自己要死了吗?
可是……
他怎么一点儿都不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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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小明同学:[问号][问号][问号]
第92章
明瑾疑惑地用手摸了摸胸口。
指尖在那支箭矢没入的位置摸索了两下, 按压到了某种坚硬的触感。
他恍然大悟,想起了开战前自己藏在怀中的那枚平安锁。
爹娘果真在天上又保佑了他一次。
明瑾后知后觉,自己这次是真的命大, 但凡没有这枚平安锁挡着, 以这一箭射.出的力道来看, 恐怕现在他早就断气儿了。
他扯出一抹笑容,刚想对晏祁解释, 一滴泪水倏忽顺着男人苍白的脸颊滑落, 砸在了他冰凉的额上。
明瑾呼吸一窒。
他睫羽轻颤,下意识睁大了眼睛。
想要抬手,五指却被晏祁紧紧握住。晏祁的动作犹如捧起一片羽毛般小心翼翼,但那掌心却止不住地颤抖着。
明瑾恍然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男人那双金眸中积蓄的泪水, 又分明做不得假。
明瑾从未见过晏祁露出如此……甚至不能称得上是绝望, 只能说是一种毫无生气的空洞神情。
在他记忆中, 哪怕是在遭到晏珀处处打压针对、犹如行走在钢索之上岌岌可危的处境之中, 晏祁也只是眉宇间萦绕着一丝淡淡的疲惫倦怠,但那双金眸永远是明亮而坚韧的。
然而现在, 晏祁那双金眸却应激般地睁大,目眦欲裂般死死地盯着他,像是被人瞬间抽去了魂魄,在风雪中凝结成了一尊死气沉沉的雕塑。
周围的人纷纷围过来, 个个神情悲戚,双目含泪, 倒是那撒乌楞被暴怒之下的樊通一脚踹翻,压在地上时,仍嘲讽地狂笑不止。
“活该!活该啊哈哈哈……”
“闭嘴!”樊淮冲上前, 一脚踹在他的小腹上,把撒乌楞踹得当场呕出一口血来,咧着满是鲜血的嘴,发出赫赫的怪异声音。
“抓住那王八蛋,别让他跑了!”
他猛地扭头,狂怒地瞪向那边射.出冷箭的胡人,“敢对太子殿下动手,老子要将他抽筋扒骨!”
周围的一切喧闹都仿佛隔了一层屏障,晏祁听不见樊淮的呼号,也听不见明敖和文轻尘等人带着泣音的哭喊,更看不见张牧那毫无血色的呆立模样。
他只徒劳地张了张嘴,轻声唤了一声明瑾的名字。
明瑾……
明瑾只用一秒就接受了自己快要入土的事实。
虽然按理来说,那胡人弓手射.得还挺准的,正中心脏,正常人不该像他这样坚持这么久,更不该半天了躺在晏祁怀里一动不动地发呆。
但晏祁关心则乱,现场好像也没人注意到他压根儿没流血——当然,也可能是明瑾因为先前砍了两个胡人,身上本就溅了不少血,与尘埃斑驳混杂在一处,根本分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
他从喉咙里压出一串沉闷咳嗽,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拂上了晏祁的脸颊:“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