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之心,不可以常人测之。”
魏淮长叹一声,停下脚步,锤了锤腰背,“在宴席上坐了这么长时间,老夫的腰也有些吃不住了,宁王不来也是好事,免得还要打起精神应付。”
魏伯贤连忙搀扶他的胳膊:“爹,儿子先扶您进去吧,泡泡池子或许会好些。”
“唉,到底是上了年纪,不服老不行啊。”
“爹今年不过四十出头,正是当打之年,龙马精神……”
魏金宝带着仆人刚过来,就听到自家大哥又在拍爹的马屁,说一通叫人鸡皮疙瘩都掉满地的话。
他的脸顿时垮了下来,但注意到爹和大哥看过来的眼神,又强撑着挂起一抹笑容,乐呵呵道:“爹,大哥,我给你们带了些药材,正好泡个药浴,缓解爹的腰疼。”
“你来做什么?”
谁知魏淮却并不领情,还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次本就不想带上你,是你非要来,来之前答应过要守规矩不出现在人前,这会儿又带着下人乱跑出来!”
魏金宝顿时十分委屈,想问爹为什么大哥能被您带着去见宁王,而他就不行?
他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能把人家吓跑了!
但面对魏淮的怒视,大哥也在旁边,他也知道现在不是自己申辩的时候,只好咬牙强咽下这口气,忍气吞声道:“爹,我知错了,您还是先进去吧,别老站着累着腰了。”
魏淮到底是不忍斥责这个自己一直惯着的小儿子,闻言摇了摇头,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在大儿子的搀扶下,更衣脱靴,慢慢地泡进了池子里。
“父亲,我来为您搓背。”魏伯贤道。
魏淮闭着眼:“好。”
马屁精!
魏金宝暗骂一声。
这会儿又没有外人,他也进了池子,见大哥拿起搓巾,立刻不甘示弱地叫仆人送来药浴包,殷勤地碰到魏淮面前,还拍着胸脯保证说,这都是自己精挑细选过的珍稀药材。
“唔,放进去吧。”
魏淮自然不会觉得自己的亲生儿子会害他,也就没多想。
这会儿天色已经慢慢暗了下来,坊间各处都点起了灯,貌美的侍女们鱼贯而入,将灯笼挨个挑上屋檐悬挂。
才挂上两三盏,就听池中的魏淮不耐烦地开口叫她们退下。
“父亲,为何只点这么几盏灯?”魏伯贤不解。
“你还年轻,不懂,”魏淮睁开眼,哼笑道,“所谓灯下看美人,如在梦中,欲说还休,别有一番滋味——把今日白天那个领舞的叫来,既然宁王无福消受,那便由我替他笑纳了。”
“你们两个,要是有中意的,也可以一并喊她们过来。”
于是歌舞笙箫再起。魏家父子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岸边翩翩起舞的窈窕美人,时不时朝对方泼些水调戏一番,引来一阵娇笑尖叫,也逗得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无人注意到,雾气氤氲的池中,一抹红色悄然荡开,直到……
“啊——!!!”
趴在床上的明瑾嗖地抬起了头。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没有再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但他敢担保方才外面一定是传来了一声尖叫,他耳朵很好,不可能听错的。
“先生,您听到了吗?”
“听到了,不必管。”晏祁合上书册,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他,“倒是你,该睡觉了。”
明瑾一愣。
随后他瞬间兴奋起来——
终于……终于要来了吗!
“咳,”他欲盖弥彰地干咳一声,裹着被子,在床上扭了扭,“好像是有点困了,先生看了那么久的书,眼睛可累?”
他知道大人一般睡得都要比他们这些孩子晚很多,对此还很羡慕,所以很识趣地没有问晏祁困不困。
晏祁:“还好。”
顿了顿,他似是已经料到了明瑾接下来想说的话:“想让我上床陪你?”
明瑾抓着被角,拼命点头。
“多大人了,还要人陪着一起睡?”晏祁摇摇头,似乎只是随口感叹了一声,便主动起身,“正好,难得清闲一日,就陪你早些歇息吧。”
明瑾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他起身朝自己走过来。
不、不是,这么容易的吗?
不应该需要他先软磨硬泡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然后再用出色的口才和俊秀的外表,把宁先生迷得五迷三道,乖乖上了他的床吗?
“怎么,不愿意?”
晏祁见他这副呆愣愣的模样,还故意问了一句。
明瑾赶紧摇头,迫不及待地朝里面挪了挪,给宁先生让出一大片空位来。
“倒也不必这样拘束,”晏祁说,“这床够大。”
说着他坐在床边,伸手解开领口的扣子。
“咕咚”
少年咽唾沫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中尤为明显。
晏祁的手指一顿,扭头问道:“晚上还没吃饱?”
“没……啊不,不是,吃饱了!吃得很饱!”
明瑾默默地、默默地把自己缩成了很小的一团,小声问道:“先生就连睡觉,也不摘手套吗?这样不会很难受吗?”
“习惯了。”
“难受就是难受,不是习惯不习惯的问题,”明瑾说,“就像我讨厌吃鱼,哪怕爹娘每天都逼我吃鱼,我也依然讨厌它。”
“这叫什么比方?”
晏祁失笑,“好吧,既然你想看,那就顺你的意好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缓,像是一声叹息:
“可别被吓着了。”
晏祁垂眸摘下手套,将双手放在腿上。
似乎是被明瑾目光炯炯的视线盯得有些不自在,他的指尖动了动,淡淡道:“我说过,这旧伤有些年头了,不好看。”
之前近一个时辰中,他看似是在看书,实则是在借此清空杂念,思索自己和明瑾的关系。
至于那本书,可以说,他基本上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晏祁已经察觉到了,这孩子对他的喜爱似乎非同一般。
少年人的喜好总是这样极端热烈,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他也是从明瑾那个年纪过来的,起初以为只是错觉,但一次两次三次,晏祁怎么能看不出那双明亮黑瞳深处,几乎不曾潜藏过的炽热感情?
但这孩子甚至都还没到成童的年纪。
在尚且不知情爱为何物的懵懂阶段,要是自己主动挑明,为此斥责他离经叛道不知羞耻,未免有些过于刻薄了。
还不如装作不知,蒙混过去。
等过两年,不,兴许只需要两个月,这个年纪的少年便会立刻找到下一个乐趣和关注点,不会再执着于自己。
待到他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后,回想起这段经历,说不定还会觉得是少年时代的荒唐冲动,晒然一笑。
晏祁想,或许是因为自己还有一幅年轻的好皮相,叫明瑾混淆了崇敬与钦慕;恰好少年人又有这样的能力,能够从胸膛里很快地长出一颗心脏来,再毫不犹豫、热诚坦荡地碰到另一个人的面前。
他们不怕被伤害,因为时光尚且眷顾着他们,叫他们一往无前,不知人间遗憾苦痛。
但晏祁自己清楚,皮囊之下,空无一物。
他给不了,也不能给明瑾想要的东西。
手上传来的触感唤回了他的思绪,晏祁低头,发现原本躺在床上的明瑾,不知何时已经跪坐起来,正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他手背上的狰狞疤痕。
仿佛一股微小的电流顺着手臂的筋脉传递至全身,晏祁呼吸一窒,下意识抽开了手。
明瑾没有阻止。
“宁先生,”少年抬头看着他,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意,“这是怎么伤成这样的?”
晏祁静静地看着他。
从明瑾的眼神中,他看不到任何嫌弃与恐惧,只有满满的震惊,和后知后觉的心疼。
那日孤身闯入火场,烈焰焚身,他从未犹豫过。
也根本来不及、也不愿去思考什么代价。
但是今夜明烛在侧,面对眼前急切追问的明瑾,晏祁的唇边却不自觉地勾起一丝微小的弧度。
那颗他从灰烬之中辛苦保全的火种,现在正在另一个孩子的胸膛里,熊熊燃烧着。
“意外,”他说,“不过,是值得的。”
说完,他吹灭了床头的红烛,掀开被褥躺下。
“睡吧。”
明瑾:“…………”
他呆了一瞬,坐在黑夜里,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瞪着边上已经阖目躺平的宁先生。
——见鬼,自己怎么可能睡得着!
晏祁也没觉得这孩子能就此安生下来,但出乎他的意料,明瑾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还真就乖乖躺下了。
如此反常的举动,叫他忍不住睁开双眼,偏头望去。
然后正好对上了明瑾那双黑亮的大眼珠子。
晏祁:“……怎么还不睡?”
“宁先生,”明瑾小声问道,“疼吗?”
晏祁怔了怔,许久后,轻轻摇了摇头。